他不需要审问，自愿敞开心扉。
钢笔沙沙沙沙划过稿纸，将三十六岁以前，所犯下的罪恶，进行深刻的忏悔。
在他的脑海里，时光后退到二十年前。
那时候，他和哥哥还住在平安巷的胡同里。
除了他们兄弟俩，还有哥哥的女朋友，以及她未婚先孕，与哥哥生下的孩子。
那孩子，是他看着长到三岁的。哥嫂给取名叫小琦，最喜欢跟着半大小子的叔叔屁股后面玩。
住他们家隔壁的是老李夫妇，他们家有两个姑娘一个儿子。
小姑娘名字叫李菁菁，和他一般大小，两人在同一所高中上学。
欧阳霖喜欢她，少年情愫埋在心底，不敢表白，只会偷偷摸摸的送点稀罕的小玩意儿哄女孩开心。
记得，那天是李菁菁的生日。
欧阳霖软磨硬泡，求着大哥，让嫂子把她单位里的数码相机借出来。
因为，他答应要帮李菁菁全家，在她生日那天录像。
当年，能录像，并刻录成光盘，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李菁菁很高兴，两人约好晚饭时间，欧阳霖就到她家去当摄影师。
少年欧阳霖怀揣着美好的心愿，刚走出家门，就听到老李家传来一阵叮里咣当的打砸声。
他意识到不对劲。
因为最近胡同拆迁，总是会有凶神恶煞的人来逼迫他们签订搬迁协议。
他们不是不想搬，这几十年的老房子，夏天漏雨冬天进风的，街坊邻居也都想换个舒服的新住所。
可，拆迁款给的实在太少。现在楼房又那么贵，根本买不起。
他们同意签字的话，旧房子一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大家伙都不同意。打算跟开发商耗着，让他们涨点拆迁款，哪怕给补一套房子也行。
而，开发商却对街坊们提出的诉求嗤之以鼻。
他们推掉老胡同，要建一座高档楼盘，都是卖给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住的。
穷鬼还想要一套房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配不配！
既然谈不拢，老李便号召街坊邻居们团结起来，问题没解决，谁都不签字。
欧阳霖年龄小，不懂大人们为了自身利益，在与恶势力做抗争。
他每天的心思就是想着，如何让李菁菁能对自己多笑一笑。其他的，都没怎么在意。
欧阳震胆子小，在开发商几次上门恐吓后，有了妥协的想法。
他曾悄悄劝说老李，不要跟那些人硬碰硬，他们斗不过开发商。
老李非但不听劝，还把他臭骂一顿，两家关系从此变得紧张。
后来，欧阳霖再去找李菁菁时，老李会故意不给他开门。
所以，当听到动静不对后，欧阳霖便又缩回自己家。
从后门悄悄的摸到李菁菁经常会给他留的厨房窗户里，爬进去。
他那天如法炮制，带着数码相机钻进窗户后。
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
欧阳霖虽然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将数码相机从门缝里，对准了外面的客厅。
嫂子带着孩子出去玩，家里只剩下哥哥欧阳震在。
欧阳震看到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弟弟，联想到隔壁的动静，他好似知道什么。
一把将欧阳霖手中的数码相机夺过去，快速打开。
偷拍时，因为欧阳霖的恐惧，影像晃得厉害，也有些模糊。
但是，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倒在血泊里的，是熟悉的老李一家五口。
欧阳震的心脏急剧跳动，脸色煞白像一张纸。
他死死盯着小屏幕，额角的冷汗沁湿头发。
老李他们还有气。
杀人者并不着急索命，而是将他们像给公鸡放血一样，割开喉咙。
老李双目被愤怒冲得血红，他张大嘴巴，却叫不出来，只有血汩汩往外冒着。
旁边躺着他的老婆，十岁的儿子，花季年龄的两个女儿。
女儿们的衣服都被扯破，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她们圆瞪着双眼，绝望痛苦泪水混在血液里……。
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经常来平安巷游说的项目经理，此时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半蹲在老李跟前，泄愤似的一刀刀割在他的嘴上。
口中还阴狠的咒骂着：“你不是嘴硬的很吗？还想到集团举报我贪污？再去告老子啊！”
发泄了一会后，他站起身，将沾血的西服外套脱掉，扔在老李血肉模糊的脸上。
盖住那双令他有点后脊背发冷，死不瞑目，愤怒的双眼。
然后，指使手下，将五具还没死透的尸体摞在一起，浇上汽油，烧掉。
在点火的瞬间，欧阳霖用仅存的理智，关掉摄像机，哆哆嗦嗦的从厨房的窗户里逃出来。
哥哥欧阳震显然也被摄像机里的画面吓住。
他呆愣在原地，下意识抬起头，隔着窗户，朝老李家瞅去。
外面已经是火光满天，将这个不寻常的夜晚，照得红彤彤一片。
就像老李一家人流淌的血，刺目惊心。
很快就有街坊邻居发现着火，惊慌失措的大喊着：“不好了！失火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被权势之人操控下的毒蛇，专盯着他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咬。
它们叫嚣着，翻涌着，挡在前去救火的街坊邻居面前，吐着红信子，喷射出恶毒，灼烧的黑烟。
欧阳震仿佛觉得，只要沾染上一点毒液，就会被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哥，我们报警吧。这里都是证据，他们杀了老李一家，那是五口人命啊！”
喧嚣吵嚷中，欧阳霖听到有警车也赶来。他突然从惊惧中清醒，抓住相机，就要往外面走。
“站住！”欧阳霖情急之下，一把将年轻气盛的弟弟拽住，狠狠甩到地上。
“不能报警！”
他眼里除了对老李一家惨死的悲痛外，还有另外一种不近人情的坚决。
“为什么？”欧阳霖迷茫的看着纠结不安的哥哥，少年的声音里满是不理解的愤怒。
“不能报警，不能报警……”欧阳震捂着相机，喃喃重复着。
这些年在底层摸爬滚打，他虽然没混出个名堂来。
但，知晓一个道理，在某些利益面前，官商相护。金钱的能量，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况且，这件事，和他也有些关系。
少年心性的欧阳霖不服气，他脑海里全都是李菁菁那双漂亮的眼睛，在自己面前一点点黯淡，最后变成绝望的死寂。
他还没有来得及表白，还没有牵起女孩的手，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惨死。
却连报警，替她讨回公道的事情，都做不了。
欧阳霖从地上站起来，去抢哥哥手里的相机，坚持要报警。
欧阳震顾不得跟他讲那些阴暗的道理，而且，这个时候，即便讲，他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大火，已经蔓延到自己家。
欧阳震只能捧着弟弟的脸，一字一句的叮嘱他：
“记住，不想跟老李家那种下场，就当今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他把相机锁在柜子里，拉着弟弟一同走出家门，加入救火的队伍中。
火，最终是被控制住了。
但，老李一家几口，预料之中，都葬身在火海。
出了这等事之后，盛世建筑公司的人便开始四处制造恐慌。
说是因为旧房子线路老化，引发的本次火灾。再不搬走，很可能下一个惨祸就轮到你们的头上。
大家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什么原因，更加惶恐不安。
慢慢的，不知道谁先开的头，一个个都悄悄在极度不公平的协议上签上名字，垂头丧气的搬离了胡同。
欧阳震也很快就找到租住的地方，一家人也搬了出去。
但是，欧阳霖很不甘心。
他在救火的晚上，被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问话，好似那人也怀疑老李家失火有蹊跷。
那个人问他，你们之间是邻居，在失火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欧阳霖刚要回答，听到过打砸的声音。被哥哥抓住胳膊，制止了。
那人看了眼紧张的欧阳震，附在他的耳边，悄悄说：“若是看到什么，一定要告诉警察，不能让好人蒙冤。”
说完，他还给了欧阳霖一张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虽然，那张纸条后来被哥哥扔进余烬中，烧成灰。
但，记忆力很好的欧阳霖，却将那个电话号码默默记在了心底。
他们搬离胡同后，租住进一座楼房里，表面是开启了新的生活。
可是，欧阳霖每次看到李菁菁的同班同学，心里酸楚就不可遏制的蔓延。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于是，在一个晚上，悄悄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他想，虽然相机里的视频，早就被哥哥删除，没有了证据。
但，自己是目击证人。只要将那夜见到实情的说出来，警察肯定会管。
他还是太年轻。
电话打完半个小时，未等到警察，就有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闯入家中。
若不是哥哥及时赶到，他恐怕要被那伙人活活打死了。
意识混沌中，他断断续续听到哥哥在给那些人求情，解释。
其他的没听懂。
有一条讯息传入耳膜，他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冷到外，心如死灰。
怪不得一向节俭的哥哥，搬出胡同后，竟然舍得租了套宽敞明亮的楼房。
怪不得，他死活不肯报警。
原来，老李一家的悲惨遭遇，竟然是他为了能多分点补偿，背地里讨好盛成宇导致的！
耿直的老李经过多方面打听，得知平安巷的拆迁补偿款，实际上要比协议高五倍。
他震惊的同时，也很欣喜。
他猜到，应该是负责拆迁项目的盛成宇从中做了手脚，想贪掉本该属于街坊邻居们的钱财。
他还听说，盛世集团的老总是个仁善宽厚的人。
当年他父亲在外面偷吃，惹下风流债，跟别的女人生了两个儿子。
这女人后来养不起，就将两个儿子扔到盛家门口，一走了之。
盛老大，也就是盛成晔，可怜两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跟小乞丐一样，连鞋都没有穿的孩子。
见他们依偎在门口的石阶上，瑟瑟发抖。他不忍心，将人领回家里。
并给他们取名，盛成阔和盛成宇。
希望他们以后的生活，天高云阔，浩宇腾达。
结果，却是引狼入室。
有些人天生骨子里就流淌着卑贱恶毒的血液，任凭多么涤净的赤诚，都无法改变。
两兄弟长大后，也如愿进入公司。他们一唱一和，取得盛成晔的信任，有很多事情开始胡作妄为，把大哥蒙在鼓里。
克扣平安巷拆迁款，就是其中一件。
老李打算去找盛成晔反映反映，乐观的想，说不定捅到上面，就能公平公正的解决拆迁的事了。
去之前，他担心自己嘴笨，不会表达。便抛开以前的不愉快，邀请欧阳震一同前往。
却不料，欧阳震担心自己受连累，竟将“老李要去找盛成晔告状”的消息，泄露给了盛成宇……
十六岁的欧阳霖躺在地板上，身上肋骨断裂的痛已全然不觉。
唯有心，像被人硬生生撕开口子，给剜出来，甩到地上。
他好恨。
恨怎么会有这种背信弃义，将一向关照他们兄弟的老李夫妇害死！
恨李菁菁那么好的一个女孩，竟然因为自己的哥哥，遭受欺凌惨死！
恨他自己，明知真相，却要当缩头乌龟，无法替他们申冤！
可他除了恨，能做什么？
哥哥说的没错，那个留给他电话的警察，不过是盛成宇一伙的。
他就是想套套有没有人看到那晚发生的事情，帮杀人凶手盛成宇清除隐患而已。
欧阳霖从医院里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回到家，他敏感的发现，不仅家里的布局发生改变，小侄子和嫂子都不见踪影。
反而，哥哥又带回另外一名年轻漂亮的女人。
他不相信哥哥这么快就喜新厌旧，将相处那么多年的嫂子和孩子赶出家门。
问急了，欧阳震才找出一份报纸，指着上面刊登的一则新闻给他看。
新闻里说，人工湖里溺死一名年轻女性。她的脖子上还挂着那个熟悉的数码相机……
从那以后，欧阳霖彻底变了。
变得仇视哥哥，变得消极颓废，游戏人生。
他连高中都没念完，就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劝退。
哥哥也借着那个女人的家庭背景，开始做起药材生意。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忙，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管他。
他便在社会上瞎混，慢慢的染上一些不好的陋习。比如，赌博，嫖娼。
只有缺钱了，他才会去找哥哥。随着要钱的次数频繁，引起新嫂子的不满。
但，欧阳震又不敢不给，生怕弟弟说出当年他有孩子的过往。
日子也在两兄弟之间的冲突中，一点点流逝。
一年又一年，欧阳霖欠的赌债越来越多。他再次找上哥哥。
殊不知，那时候，欧阳震也陷入危机，不仅被勒索，工厂还面临资金链跟不上的问题。
两兄弟剧烈争吵中，欧阳震丧失理智，吼出一句：
“天天就知道吸我的血！当年，若不是因为保你，阿玉能被他们害死？”
阿玉是他那个离奇死在人工湖里的嫂子。
欧阳霖彼时已经三十多岁，社会的险恶也经历的七七八八。
他一下子就醒悟，肯定是有人用阿玉的死杀鸡儆猴，威胁他们兄弟闭嘴！
欧阳霖的心一下子就坠到谷底。
原以为早就忘却的那些血腥场面，又一股脑的全涌上来。
报警？他早就不是那个正义在胸，无所顾忌的少年。
深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根本没有警察会信。
即便警察信了，都过去将近二十年，再加上盛成宇的势力，谁愿意趟浑水？
欧阳震可能是被钱逼得走投无路，他突然想到另一条路。
他透露，删除录像之前，曾偷偷刻了一张光碟，藏起来。
现在盛成宇风光无限，有头有脸，有大哥盛成阔在背后撑腰。
扳不倒他，不妨，用光盘换一笔钱。
不过，欧阳震冷静下来后，又立马反悔。
他不肯交出光盘，也严词声厉，不允许弟弟说出光盘的事情。
否则，两兄弟怕是钱没见到，就被弄死了。
欧阳霖缺钱，见敲盛成宇一笔巨款的希望落空，非常不甘心。
两兄弟再次不欢而散。
从哥哥家离开后，他心痒痒，跑去许久没有光顾的暗娼点，想要排解排解胸中郁闷。
没料到，被一个警察逮了正着。
他不想事情败露，因为一直有个富婆情人，对他还不错。
倘若，被她知道嫖娼，势必要分手。
他没有工作，酒吧生意也不好，哥哥那口气是不想再给钱。
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警察听他痛哭流涕哀求了一阵子，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另有图谋，竟然放了他。
事实证明，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很快，这位放他一马警察就找上门，要求他办一件事。
这件事，办妥之后，不仅把那天所拍嫖娼的记录全部删除。
还能帮他，找盛成宇索要一大笔钱。
那时，欧阳霖才后知后觉的认出，这位遮遮掩掩出现的警察，就是那天夜里，套他话的人。
“所以，你就帮他设局，让一帮人强暴了你的亲侄子？”
陆康看完他前面的忏悔书，心中只有四个字：无语，自私。
“还有，那东西在哪？”
欧阳震的死，好像，又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但，再怎么扑朔迷离，毫无疑问人都是盛成宇杀的。
只是，杀他的原因，应该不仅仅是想要霸占制药厂那么简单了。
趁欧阳霖写答案时，林笙拿起备用的纸和笔，悄悄写了个“杨”字。
陆康会意，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摇摇头。
他明白林笙想说什么，猜测让老A恐慌，被杨舒婷带走的神秘东西，是不是光盘？
“不是。”陆康在“杨”字上划了个叉号。
然后，他也用书写形式，用简单的字符给林笙说出自己的看法。
首先，光盘内容是可以指控盛成宇杀害老李一家五口的证据。
但是，盛成宇都已经死了。按道理，他们没有必要再揪住不放。
何况，老A这个人，他们已经怀疑是许瑾。
即便当年惨案与他有关系，依着这人的手段和实力，有的是办法摘干净。
所以，他惧怕的，应该不是光盘。
林笙看懂了陆康写写画画，图形夹杂字母的分析。
他认同的点点头，将纸拿在手里，漫不经心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