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父放下筷子,问:“确定是他了?”
他在外打拼多年,信息来源数不胜数,即便任清崇不说,他也有渠道知道,区别只在于他愿不愿意主动管。
但任母说得没错……他心中是对任清崇藏着亏欠的,追根溯源,任清崇当年发生那件事是因为他这个做父亲的看管不力,以至于这件事的影响跟着任清崇这么多年,甚至还可能伴随一生。
任清崇看任父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不确定。”
任父蹙眉:“怎么还不确定呢?”
任清崇说:“爸,是你教我的,任何事情在尘埃落定之前,都不能率先认为自己已经成功。”
任父笑道:“现在拿这句话来搪塞我?”
任清崇也笑:“您知道就好。”
“臭小子。”
任父叹了口气,话音一转:“这次台长竞选……你应该更关注徐家,年勋虽然和咱们结仇,但也不敢在明面上和我们作对。只有徐家,才是真正和我们,和你,有利益牵扯的。”
他抬起头,岁月让他的外貌苍老,却并未剥夺他锐利的灵魂。
“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用一些手段。”
任清崇:“明白。”
任父站起身,让任母搀了一把:“吃饱了,走了。”
两人走出去几步,任父又回头道:“要是确定了,记得把人带回家给我们瞧瞧。”
第26章 沈先生最近联系不上了
任清崇八岁那年,任父——也就是任光远,时任宁江省电视台台长。
而任母廖琬,刚生下任媚也不过三年,就又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宁阳大学的教育之中。作为父母二人之中看起来稍微清闲一点的任光远就担起了看娃的重任。
任媚也还小,主要是育儿保姆在帮忙,而任清崇已经是上小学的年纪,任光远担心他放学后回家一个人寂寞,就时常将他接到台里、放到自己身边。
二十年前,正是宁江省电视台勾心斗角最严重的时候。
那一年,任光远手底下的一个主持人负责的栏目出了点社会性问题,作为主要管事人之一,任光远被追责。
即便任光远本人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作为台里最大的领导,必然得接受总台的监察。
被堆积成山的工作事宜夹击,任光远焦头烂额,自然而然地忽视了任清崇。
所有人都随任光远去会议室,开会讨论如何处理那个惹上麻烦的主持人,任清崇被留在了办公室。
八岁的任清崇相当省心,独自一人坐在原地,既不乱走也不东张西望,老师布置的作业在学校就已经完成,他就掏出另一本更厚的奥数题,一目十行地做起题来。
埋头被题海吸引的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办公室的磨砂玻璃外,路过又倒回来的一个男人影子。
那个男人尖嘴猴腮,精明与算计全部写在那双拥挤的三角眼之中。视线落在任清崇单薄但挺直的身影上时,露出令人嫌恶的垂涎。
那个人叫年波。
任清崇回到台里,年勋正好从电梯里出来。两人面对面撞上,年勋有一瞬间的尴尬,又很好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回来了?”年勋颇有关爱晚辈的长辈风范,“听说你最近很忙啊,不过再忙也得照顾好身体。”
任清崇不卑不亢道:“多谢年叔关心,我就是再忙也不能忘了台里年底的汇报啊。”
年底的汇报正是竞选台长的一次重要机会,任清崇状似无意地提起,却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年勋的表情。
今时不同往日,任清崇身份地位皆有,再不是当年那个只有八岁的小孩了。
年勋端得一副老成持重,欣慰颔首:“好,认真汇报,给你父亲长脸。”
两人擦肩而过。
成年人之间,只要对方不是杀人父母的死敌、只要还在同在一个环境里工作生活,大多都能化干戈为玉帛,维持表面的体面。
任清崇向前几步,步伐一停。他没有回头,只微微侧过脸,眉眼一敛。
“年叔,您的侄子近况如何?”
年勋浑身一僵:“……也就那样吧。”
任清崇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忘了,年叔你也不必再自责。”
年勋那张枯干的老脸上,适时露出一丝尴尬来。他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想从任清崇的脸上看出他忽然提起年波的用意,但显然失败了。
于是他试探着说道:“这么多年了……年波过得很不好,他一刻也没想着赎罪。”
任清崇点点头:“明白。所以如果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年叔尽管说,就像您当年说的,大家都是亲人、朋友,一笑泯恩仇是最好不过了。”
直到任清崇离开,年勋还久久站在原地。他喃喃道:“一笑泯恩仇,我当年那句替小波开脱的话他还记得……”
徐锦光恰好从大门往里走,一眼看到年勋忙不迭凑过来,见人一脸怔怔,问道:“年主任?您怎么了?”
年勋没理他,依旧自言自语着:“到底是长大了,不似当年了……但就算是当年……”
徐锦光:“当年?年主任,您在说谁啊?”
年勋只是摇摇头:“没什么,你和任清崇竞争台长,耍小手段可以,但千万别被他抓到把柄。”
徐锦光目光闪烁:“怎么会呢?”
年勋不去拆穿他,只怅然一叹。
年底了,各个地方都忙,等任清崇从繁重的工作中稍微喘口气时,时间已来到后半夜。
他揉了揉眉心,发现有一个来自陈定的未接来电。
当特助这么久,陈定进退有度,任清崇没接电话也不会连环夺命call,如果碰上特别重要的事,也只会留言等待回复。
陈定言简意赅,只道:袁洪那边查到了。
任清崇将电话拨过去。
“任总。”陈定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嗯,有空,你说。”
陈定这才滔滔不绝道:“半个月前,徐锦光曾和袁洪见过一面,具体说了什么还在查,但之后徐锦光就出现在雲天小区的楼下。任总,您的怀疑没错,徐锦光能出现在沈先生面前,和袁洪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露着真实的疑惑:“袁洪想干什么?”
袁洪虽然不是任家的老员工,但单给任清崇当司机就已经有好几年,从情理上来说没必要和外人勾搭在一起。
任清崇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那是一处直播间,眼下灯光全暗,唯有一盏射灯充当着照明的全部光源。
他将自己的半靠着,垂在身侧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椅面:“不是袁洪想干什么,而是徐锦光想干什么。”
陈定细细思索,继而恍然。
袁洪虽然在任清崇手底下当司机,但一来不如任家本家的人忠诚,二来也没有忠诚的必要。他不像陈定,是正儿八经的任清崇的人,既然如此,就必然有什么能够让袁洪背主的条件。
“是徐锦光主动找的袁洪……”陈定道,“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徐锦光和任清崇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这人不想着在工作范围内打败任清崇,竟想着走这些歪门邪道。
不过,徐家本来就是靠着这些路子“发家致富”的,看徐锦耀就知道了。
任清崇大抵是真累了,一通电话没主动说过几句,全是陈定在汇报:“明白了,我这就继续查袁洪,看那一天他们究竟说的什么。哦还有,要不要再给您配备个司机?”
任清崇却说:“不用,叫袁洪回来。”
“啊?”陈定一愣。
如果已经确定徐锦光伙同袁洪可能会对任清崇做不利的事,为什么还要把这个定时炸弹放在身边?
不过陈定到底跟了任清崇许多年,在起初怔愣过后,瞬间领会了任清崇的意图——请君入瓮。
既然是炸弹,还是要放在眼前比较安心,况且,也只有这样,才能抓住把柄,反为己用。
“好的。”陈定点点头,“就跟他说,这几天他休假任总身边没人开车不太方便,袁洪那样的人,肯定他的价值他就不会怀疑什么。”
“嗯,还有事吗?”
陈定忽然想起来:“确实有一件——沈先生最近联系不上了。”
最初几天任清崇给沈玉零星发过几次消息,虽然都没等来回复,他也没太在意。后来忙起来就忘了,经陈定这一提醒,任清崇才久违地点开沈玉的对话框——依旧没有回复消息。
他打给李乐山,李乐山粗犷的嗓门从话筒里传出来。
“我正想找你呢,沈玉后来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我问他想干嘛他也不说……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批的!”
任清崇问:“我记得沈玉剩下的戏不多了,还都是单人戏。”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答应他的。”李乐山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过,那孩子来请假的时候情绪好像挺低迷的,是发生什么事了?”
任清崇当然不知道,但他只是道谢了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看了看日期,12月16日,原来入冬已许久了。
沈玉拎着一堆锅碗瓢盆走进了窄巷里。
长乐市作为宁阳市下管辖的一个县级市,人口不算少。但兴许是太过偏僻的缘故,冬天都比市中心来得更早一些。
窄巷的宽度不过握手之距,墙内的居民似乎正在做饭,刀切在案板上笃笃笃笃,又急又响。客厅里的电视旁若无人地播着,主持人四平八稳的声音跟着米饭香一起飘到沈玉的面前。
“近日,我市东南部将迎来第一波冷空气,预计最低温度将低至零下,请市民们做好保暖。当然,我们也有较大概率将迎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手中的东西有点重,坠沉沉的将沈玉的指节勒出条印子。他将重物换了个手,继续沿着窄巷里唯一的这条路往前走,把所有的热闹与烟火气抛在了身后。
沈玉要去的地方在最深处,那曾经是他和母亲的家。
家,故乡。母亲离世后,故乡就不是故乡了。
许久不回来,家里的许多东西都不能用,趁着雪还没落下来,沈玉给屋子做了个大扫除。
屋子面积很小,只有三十平左右。南北各一个窗,打开后冷风就呼呼往里灌。沈玉穿得单薄,像不怕冷似的,就这么站在窗口摆弄他刚买回来的东西。
新的锅碗得洗,橱柜得擦。卧室的被子下午刚晒过,得趁傍晚空气中的水汽沉下去之前将它收回来。
忙忙碌碌做完一切,天色渐渐暗了。
沈玉没有立刻去关窗,他收整好棉被,就这么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发起了呆。
母亲离世不过几年,留在屋子里的居住痕迹也已经被岁月磨损得不见踪迹。
沈玉轻轻触碰着沙发座儿,皮质的触感在手心划过时,才忽然想起来,母亲在世的时候,会用毛衣织好多沙发套,保护这些并不算昂贵的沙发。
小时候他总是觉得这些沙发套丑,一个个的疙瘩还硌屁股——想到这,沈玉忽然轻轻笑了下。
随即,他又忽然很难过。
风从窗外钻进来,凉意攀爬上沈玉的手背,他缓缓抬眼,看向月亮已然升起的窗外。
朝南方向的窗能看见小巷外的景色,夜晚降临后,小区外属于城市的热闹才堪堪弥漫上来。
沈玉双手按在窗沿,正打算将窗观赏,却忽然看见靠近墙外的一侧大道上,停着一亮黑色的车。
那车还有几分眼熟。
沈玉微怔,随即快速转身跑下了楼。
将自己投身于夜晚的喧嚣中,沈玉才恍觉,天气并非有多冷。路边昏黄的路灯长久地伫立在此,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沈玉喘着气停留在车前,忽然生出一丝近乎“近乡情怯”的心情来。
那辆车分明就是他坐过无数次的奥迪A6,是属于任清崇的。
他回长乐市没有告诉任何人,同样的,母亲的忌日就在最近这件事,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但任清崇总有知道的方式。
沈玉在车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了前。
车窗开了条缝,车内的暖气源源不断从缝隙中钻出来,被车外的寒风吞噬。
任清崇就坐在驾驶位,一手放在方向盘,一手拢着自己的大衣,就这么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狭小的驾驶位不足以让任清崇舒展四肢,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常年平和的眉间微微蹙着,不知道是冷还是挤。
路边昏黄的灯光像有生命似的,穿过狭小的缝隙,又在半空中打折,一半落在任清崇的脖颈,一半向下跳跃,抚在他阖上的双眼上。
沈玉没有立马出声将人叫醒。
他只是隔着一扇车窗,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人。感受着藏在胸腔里的心,随任清崇的呼吸同频率跳动着。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盏路灯“啪”地熄灭。
仿佛被声音惊动,任清崇眉头蹙得更紧,熄灭了一盏灯,还有更远的另一盏。那破旧的、但堪堪能够照明的灯从沈玉背后打来,从侧面看去,眉睫清晰可见。
任清崇睁开了眼。
沈玉问:“来多久了?”
任清崇却说:“你这个样子,就像即将要飘走了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刚刚苏醒时的沙哑,路灯下的光影斑驳,却一点也没照到他脸上,全被沈玉挡在了背后。
沈玉敲了敲车窗,任清崇便将车门打开了。
暖气与寒气对冲,瞬间在空气中激出一阵带着水汽的风。任清崇坐直身体,整理自己的外套:“也没多久,大概傍晚的时候找到这儿的。”
车门关上,车内重新回暖。任清崇抬头看他,没多问,脸上带着熟悉的温和笑意:“吃饭了吗?”
沈玉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就当你没吃好了。"任清崇说,“我饿了,先去吃饭。”
他俯身去给呆坐的沈玉系安全带:“几年前台里有个项目,所以我来过一次长乐,没想到这么多年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任清崇又问。
坐上车之后,沈玉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用那双勾人的眼一直盯着任清崇看,尽管任清崇已经极力避开目光,却还是挡不住这道足以洞穿人的灼灼视线。
到最后,反而是任清崇先败下阵来:“小玉,你……”
话音未落到地上,沈玉已俯身而来,紧紧将他抱住。
他抱得很紧,胳膊环住任清崇的肩膀,像是要把自己和他融为一体。胸腔与胸腔贴在一处时,心跳声 几乎震耳欲聋。
狭小的车内温暖寂静,任清崇却还是察觉到了自己颈侧黏腻的温热触感,那触感从沈玉的脸上滑落下来,又顺着任清崇的衣领钻进更深的地方。
他的神情缓缓安静下来,垂在身侧的手按在了沈玉的脑后,一下、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怜惜。
任清崇想:这应该是思念的感觉。
最终沈玉还是将任清崇带回了家。
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可以给任清崇做饭,结果端出来的是一大碗清汤面条,卧的鸡蛋也没成型,蛋白泡沫一层层飘在最上面。
任清崇拿着筷子看了半晌,问:“家里还有菜吗?”
沈玉目移:“有。”
任清崇把筷子放下:“等着。”
任总身兼数职,一天之内能辗转跑三个工作地点,却还是心灵手巧,做得一桌好饭。
沈玉只在最初愧疚了一秒,随后心安理得地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任清崇好整以暇地看了他半晌,心道,小没良心的。
一顿酒足饭饱过后已然到了深夜。宁江和长乐相距差不多一百五十公里,任清崇一个人开车过来,在路上就花了一两个小时。
他没来得及订酒店,沈玉也不会让他去住酒店,房子虽然小,但还是住得下两人。
长乐这种县城几乎很少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沈玉在外卖软件上逛了一圈,没发现还有哪家超市开着,最后只好将目光看向卧室唯一的衣柜。
那是母亲的嫁妆,跟了她几十年,现在依旧放在这个属于母子二人的屋子里。
沈玉在里面翻翻找找,原本没抱什么希望,结果最后竟然真的让他翻出了一件能穿的衣服。
“校服?”任清崇看了眼胸口上绣的“长乐一中”字样,没接。
“新的。”沈玉说,“刚发校服时发现码数大了,本来准备换一套,结果后来妈妈出了事……”
他止住话音,任清崇就接了。
校服的确是新的,不过应该是刚洗过没多久,上面泛着陈年的香皂味道。
沈玉高中时身形就和现在差不多。对于他来说尺寸过大的校服,穿在任清崇身上,依旧显得紧皱无比。
然而,当任清崇穿着校服从浴室走出来时,沈玉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素日里的任清崇,去到哪里,身上都有一股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当他穿上这身彰显青春气息的衣服,却并没有那种年龄错位感,反而迸发出奇异的化学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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