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这两天有得要忙了,台风天早点回家吧。”
秦思意听对方说话,目光斜落在只浇筑了水泥的台阶上,想要开口,却奇怪的一句字都说不出来。
他在走到一楼之后看着司机跑回了车里,些微降下车窗,隔着雨幕朝他喊:“回家去,晚上不要在这里了,不好的。”
秦思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送着白色的救护车消失在灰败的小路里,稍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卓宇的电话。
“你可以来接我吗?”
他太需要有一个人能面对面地和自己说话了。
母亲不在,林嘉时没有时间,钟情则远在遥不可及的另一个国度。
剩下的就只有李卓宇,对他一点都不好的李卓宇。
但秦思意没有多余的选择了,这是唯一一个他能够立刻就见到的人。
对方来接他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天色阴沉得像是早已到了深夜,仅剩路灯旁氤出一圈雾蒙蒙的水汽。
他注意到李卓宇换了身衣服,在炎热的夏季穿着制式古板的西装,似乎正准备去赴某场晚宴。
不过秦思意并不想多问,他安静地坐进车内,在司机关门时往对方脸上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的,确实不是上午来接他的那个。
“你在这里做什么?”李卓宇问他。
秦思意沉默了半晌,而后用一种疲倦且飘忽的语调回到:“打车弄错地址了。”
对方可能是信了,也更有可能是懒得戳穿他,投去一个不好评价的眼神,很快就将视线望出了窗外。
“回去先把衣服换了,我妈规矩多。”
李卓宇的后半句话听上去有些多余,秦思意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当然知道要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但事实上,这却并非是一句废话,而是一道出于善意的真挚提醒。
距离秦思意最后一次回到老宅已经过去五年。
五年的时间,这里换了主人,改了装饰,就连投落的灯光都不再是昏黄的暖调。
应该说它的新主人将它照顾的很好,到处都显得现代而明亮,看不见半点印象中偏于老沉的影子。
餐厅的隔断处曾经摆着一个黄花梨的柜架,秦思意记得外祖父放了许多钟表在上面。
有时候他提前完成了一天的计划,维护钟表的师傅就带着他给一台能飞出蝴蝶的珐琅台钟上发条。
那声音跟着师傅的动作‘吱嘎吱嘎’响上几圈,之后就变成糖果仙子之舞,发条伴随旋律匀速地往回转动,等到停下的一刻,蝴蝶便也恰好落回钟座。
那时的秦思意觉得外祖父的收藏古板而无趣,可时至今日,他反倒开始怀念记忆里不被自己的喜欢的东西。
他跟着李卓宇穿过正厅,在等待电梯的时间里忽而问到:“以前的东西呢?”
“收起来了。”
李卓宇的谎话说得格外自然,事实一般脱口而出。
他甚至没有为秦思意的表情犹豫过一秒,像是早就预演过这样的对话似的,仅用四个字便将后者的疑惑截断了。
“放在那里的钟不能受潮,要定期叫师傅调一调的。”
秦思意担心他们把外祖父的钟表和其他杂物放到了一起,于是很认真地提醒了一句。
他在说这些内容时没有看着李卓宇,而是将目光眺得极远,一直落到曾经餐厅的位置。
后者先是将视线放在秦思意的身上,继而跟着对方向来处望,直到回忆起那些东西都去了哪里,这才含糊地答到:“会和他们说的。”
和现在一样,李卓宇有时会产生莫名的焦躁,他大概能猜到成因,不过却并不愿意承认。
在他的母亲刚搬来的头一年,这座房子里还萦绕着应当被称为底蕴的东西。
它们浸润出秦师蕴的温和优雅,滋养着秦思意的清贵傲慢,甚至养护花木的园丁,都带着积淀过后的沉静。
李卓宇喜欢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气韵,也发自本能地试图靠近。
他讨好秦思意,模仿对方的言谈举止,把自己伪装得同那些生来优渥的孩子们别无二致。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还有一个粗俗浮夸的母亲。
对方在秦思意走后立刻卖掉了秦老爷子收集的藏品,每一件都以令人咋舌的价格成交,变成新一季的礼服、款式重复的包包、昂贵艳丽的首饰,以及用来维护外表的庞大团队。
她试图用金钱去填补自己不曾拥有过的,殊不知不得要领的努力只会让她显得愈发可笑。
李卓宇讨厌母亲定下的繁复规矩,那仅仅为对方带来了虚构的优越感,满足她对‘上流’一词的幻想。
她在其中花费了太多没必要的时间,以至于人到中年也仍旧浅见寡闻,只知道去研究早已逝去的美貌。
李卓宇时常会想,自己要是出生在这里就好了。
“到了。”
把秦思意带到房门口,李卓宇这才将思绪收回到眼前,他注意到对方流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分外犹豫的,始终没有将那扇门推开。
“没人动你的房间。”
见对方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他于是伸出手,轻车熟路地转动了老式的黄铜门把。
屋内的黑暗随之从门缝里钻出来,切出一道倾斜的影子,死死扒在秦思意身上,像是无声无息的控诉,幽怨愁楚,带来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撞在李卓宇身侧,尴尬地弄脏了对方才换上不久的衣服。
“……不好意思。”秦思意在道歉,视线却还是挤进了面前那道窄缝。
李卓宇没有回应,伸手扶了他一下,也算是推搡的,就着这动作,让对方走进了房间。
灯光亮起后,先前的阴翳便一扫而空,只剩下跨越时间的熟悉感。
秦思意的房间就像留存在这栋房子里的时光胶囊,就连李峥都心照不宣地让它定格在数年以前。
除开定期的打扫,很少会有人进入这里。
李卓宇偶尔会来,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庭院里日落月升。
书桌上的八音盒被他一遍遍拧响,在听不懂的曲目里,重复不断地幻想,假如自己也能拥有和秦思意一样的童年。
他便在这时问出了那个困扰多年幼稚的问题:“一个人待在这间房间里,不会害怕吗?”
“不怕的。”秦思意即刻答到。
他在之后停顿了几秒,留出间隙,思考了些什么似的继续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秦思意其实说不好这还能不能算作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家’。
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充斥着陌生的香味,悬挂起不同的装饰,就连眼前分毫未变的房间,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变得古怪起来。
李卓宇好像比他更熟悉这里,主人似的领着他往衣帽间走。
对方在经过书房时停下了,将掌心覆在尚未打开的八音盒上,继而提出了又一个令秦思意感到困惑的问题。
“这里的曲子是什么?”
如果不是打开过,李卓宇是不该知道这是一个八音盒的。
它看起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匣子,顶多让人以为用来存放杂物,可李卓宇却问到了找到发条钥匙之后才有可能产生的疑问。
秦思意在此刻终于明白心底的未知究竟因何而起。
哪怕是这间他认为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早已变成了别人的东西。
“是外公请人写给我的曲子。”
他把视线放在李卓宇的手背上,即便在这句话之后,对方也没有将手移开。
秦思意稍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厚下脸皮问:“我能把它带走吗?”
“为什么?”
李卓宇用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把秦思意问住了。
后者想说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但显然,那不会是对方企图得到的答案。
这里的一切都已然属于李峥,也会在数十年后由李卓宇继承,秦思意此时更像是一个前来借住的客人,无理且不知好歹地提出了过分的请求。
“就当作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可以吗?”
秦思意把姿态放得很低,几乎可以算得上恳求,他在言辞间将手握在了八音盒的边上,大有李卓宇不同意他就要抢的架势。
“可以回家来看,没人会动你的东西。”
假如秦思意不伸手,李卓宇觉得,自己是会将这份礼物送出去的。
但对方已经做出了令他不满举动,他便没有了让对方满意的理由。
他将那个八音盒又往后收了一些,在等待秦思意答复的过程里,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自己身后。
“可是你已经动过了。”
秦思意的语气分外平静,听不出指责,也没有多少被欺骗后的愤怒。
那更像在是叹息,一种无能为力的妥协,每个字都被说得很轻,似乎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力气来争辩。
李卓宇不愿承认自己的心软,又切实地在此之后将八音盒递了出去。
然而他片刻便反应过来,这就等于默认了自己的言行不一。
他不相信如今自己仍旧对秦思意本能地服从,因此,在木匣即将被放稳在对方掌心的前一秒,他突然又将其高高举过了头顶。
一声刺耳的巨响之后,齿轮与音板散落一地。
瓷制的人偶变成破裂的碎块,躺在木屑之间,用布满裂纹的眼睛空洞地盯死了秦思意。
“那就别要了。”
李卓宇的嗓音混入绵长且无法消止的耳鸣中。
秦思意迷茫地尝试去理解眼前的场景,漫长的滞塞过后,他又一次开始了和秦师蕴一样的,束手无策的尖叫。
『珐琅蝴蝶。』
秦思意接近于失控的反应并没有惊扰到这座宅子现在的女主人,她照旧在晚餐时间来到餐厅,坐到了主座的边上。
李峥不在,但那些过去几年间定下的规矩依然被严谨地执行着。
佣人们按着秦思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半拉半拽的,在超时之前,让他坐在了自己该坐的位子上。
“这么多年没看到,思意还记不记得阿姨啊?”
李卓宇的母亲分外热情地冲着秦思意笑,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浓艳的口红,牙齿却不再泛黄,转而变成一种不自然的白。
暴雨在她身后铺天盖地地坠下,连成阴霾,遮蔽一切多余的色彩,只剩下浓郁的,单调的黑暗。
对方面前的餐盘却在发亮,映照出垂落的灯光,把她精心养护的面孔衬得如同一具画皮。
秦思意没有答话,恐惧且厌恶地把视线收回到了餐垫上。
“是不是没有思意要吃的东西啊?你想吃什么,阿姨再叫厨房去做好了。”
不知为何,对方执着地试图让秦思意给出回应,她的眼神越笑越冷,嘴角的弧度倒还是一样,诡异地露出那一排死白的牙。
李卓宇同样不说话,他愉悦地坐在一旁,隐晦地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眼见母亲不断在秦思意身上碰壁。
后者哪怕木着一张脸,却还是无形中成为了这张餐桌上最为斯文矜贵的一员。
“思意,难得回来家里,怎么话都不说的呀。”
她还在继续,不知是否有意地说上这么一句,终于让秦思意的脸上有了一些不同的表情。
后者的眉头蹙起来,紧盯着餐盘抿上了嘴唇,像在隐忍什么似的将十指收进掌心,很久才挤出一句:“我不饿,你们慢慢吃。”
秦思意说罢便起身,甚至将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塞回了桌下,再也没有半点要接着听对方废话的意思。
李卓宇在他离开之后才将目光移向母亲,颇为有趣地在被注意到前挑了下眉,看对方气急败坏地将餐巾丢在了地上。
“你说他是不是不识好歹?你说他是不是不识好歹!他算个什么东西!”
有时候,李卓宇实在是认为母亲没有必要去穿戴什么昂贵的奢侈品,那些东西配上她的气质,简直就像是偷来的。
比起秦师蕴过分压抑后的病态,他的母亲更有一种天生的潜质,像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跌入她癫狂且粗鲁的精神世界。
李卓宇乐得看对方这副恼羞成怒的表情。
他不好主动去忤逆母亲,又觉得她平日里的样子做作,只能借由秦思意作为突破口,来欣赏一些难得一见的可笑表演。
“不要生气,他不是从小就那样吗。”李卓宇盛了碗羹递过去,笑着放到了母亲手边。
“看见他就来气,这种时候还在摆他的破架子,等着将来要饭去吧。”
成串的诅咒与无数恶毒的词汇接连从母亲口中冒出,李卓宇厌烦地旁观着对方将情绪发泄完,等到最后一个字都流畅地从那张嘴边消失,这才缓缓说到:“等会儿我去找他聊一聊,您先吃饭。”
这句话结束,对方似乎终于平复了些心情,将那碗李卓宇盛给她的羹舀起一勺尝了尝。
后者看她在咽下食物之后满意地朝自己笑了,过于整齐的牙齿沾上一小片菜叶,滑稽得仿佛游乐园里刻意逗乐游客的小丑。
晚餐结束,李卓宇没有多留就去往了秦思意的房间。
在经过书房时,他的目光短暂地在被八音盒砸出的凹陷上停顿了一瞬。
佣人将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了,再过几天还会有人将这块地板换掉。
届时便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存在过一个象征秦思意出身的八音盒,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个私生子,竟然也敢与对方起争执。
“准备睡觉了?”
李卓宇走进去的时候,秦思意的卧室里只点了一盏台灯。
后者靠在床头,正思索什么似的垂着眼,说不上是不是在发呆,倒也并不像困了。
秦思意看见有人来,下意识地想要关灯往被窝里钻。
惊慌的反应在认清李卓宇的脸之后表现得更为明显,只是莫名又开始克制,强装镇定地重新坐了回去。
“去接你的时候不是说想和我讲话吗,要聊什么?”
李卓宇在床边坐下了,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用一种兄长般的语气和秦思意说话。
后者不理他,目光停在被子的一条褶皱上,就像先前面对对方的母亲时那样。
这让李卓宇渐渐产生了不满,看着那张笼在光晕里的冷淡的脸,突然便有些好奇它该如何向另一种表情变化。
他给出了半分钟时间,见秦思意还是不说话,于是颇有自知之明地问到:“讨厌我?”
后者的视线因为这句话稍抬了一下,很快又落回去,依旧盯着那条被膝盖折出的褶皱。
“是因为你不听话,我才会那样的。”李卓宇继续道。
“秦阿姨也是,如果她听爸爸的话,根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出乎意料的,哪怕在这句话之后,秦思意也仍旧敛眸沉默着,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任由李卓宇杜撰似的,就那么一直噤着声。
后者犹疑了一阵,见对方实在是没什么反应,又打算接着说些更过分的话。
可秦思意并没有给出这样的机会。
他在李卓宇开口的一瞬毫无预兆地挥向了那张令人厌烦的脸,带着骤然爆发的怒火,接连又朝对方的鼻子和下巴上砸了两拳。
李卓宇半晌才从秦思意制造的错愕中回过神。
他缓慢地起身,站在床边重新开始了对后者的审视。
秦思意的眼眸被灯光映得透亮,闪烁出熟悉的倔强,在漫长的对峙中让他想起了,那是对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时露出的眼神。
一种带着不服与轻蔑的,显而易见的鄙夷。
李卓宇有理由怀疑,秦思意从头到尾都像看不起母亲那样在看轻自己。
他在想到这一点后猛地掀开了对方的被子,几乎暴戾地将秦思意从床上拖了下去。
后者反应不及地跌坐到地上,在即将爬起来的前一秒,被李卓宇一脚踹中肚子,掐着脖颈,全力按回了身后的被褥里。
“秦思意,我已经足够容忍你了。”
他的虎口收得很紧,指甲几乎嵌进了秦思意的皮肤里,后者挣扎着试图反抗,眼见李卓宇的脸上流露出比他的母亲过犹不及的疯狂。
秦思意甚至认为李卓宇是真的想看自己死在这里,恐惧与愤怒交织,愈加爆发出极端强烈的求生欲。
终于,他在窒息前痛苦的晕眩里踢到了对方的小腿,将李卓宇踢得半跪在地上,‘咚’的用膝盖砸出一声闷响。
秦思意趁势要跑,飞快起身往书房奔去,可还没迈出两步,脚踝处便又被施加上几分来自他人的阻力,忽地向后一扯,让他顺着惯性重重扑倒在了地板上。
李卓宇干脆跪住秦思意的脊背,用膝盖死死抵着骨骼,像在车上那样拽起后者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地往地上砸。
他剧烈地喘着气,语调却仿佛在笑,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思意,看对方在自己的手里变得狼狈不堪。
“就这么想知道我是怎么教训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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