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捕捉到了这两个字,相信秦思意也不可能当作没有听见。
后者不出所料地朝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不带情绪的脸上霎时绽出笑容。
钟情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林嘉时随意抬手招了两下,秦思意便提步穿过了门廊。
“给你的。”
林嘉时摊开手,轻笑着将视线下移。
他的掌心是一朵纯白的山茶花,细弱地从叶片边缘泛出些透明,映着无数将要枯萎的脉络。
“出门的时候看见它掉在花园里,可能是今年塔尔顿的最后一朵花了。”
与过道的嘈杂相对,秦思意和林嘉时的身边像是天然地设有屏障。
钟情只觉得耳边一片寂静,除了两人的对话就再无其他。
按照最初的设想,哪怕是最糟糕的发展,也不过是秦思意违背了不久前的承诺,再度将两人的胸花进行交换。
钟情把一切结局框定在是与否,却未曾想过,秦思意会珍重地将那朵山茶花藏进口袋。
花瓣在对方手中层叠聚拢,团成尚未盛开的花苞,被虚握着消失在眼前。
钟情在心底将其称作惹人厌烦的魔术表演,毕竟演讲结束后,秦思意必然会将它重新拿出来。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用善意去解读林嘉时。
然而最终,思想的守矩也没能压过本能的憎恶。
哪怕对方仅与秦思意对视一眼,发自心底的恶意也会控制不住地爆发。
它们在钟情的身体里疯狂滋长,扼杀天真与胆怯,同脚下那道影子一起,伴着辉映的灯火与月色,死死扒在了秦思意肩上。
祷告始于林嘉时调整话筒的同一刻。
钟情冷眼望着,双手却虔诚地在膝间握紧了。
他发自真心地为对方祈祷。
祈祷林嘉时的发挥差强人意。
祈祷他足够优秀,却微妙地与今夜可能给出的offer失之交臂。
钟情希望,林嘉时被困死在望不见尽头的泳道里。
作为第一名演讲者,以及塔尔顿的代表,台上的少年用了一句问候作为开场。
端正饱满的发音传过媒介,额外添上了几分更为沉稳的质感。
林嘉时的脊背挺得笔直,却不显得局促。
他从容而舒展地站在讲台后,自然地散发出浸润多年的温和。
钟情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违心地否定对方的优秀,甚至哪怕是斯特兰德的舍长,也未必拥有这样上下兼容的气质。
从第一段演讲开始,钟情便预见了祷告的结局。
林嘉时不可能被埋没,即便是在这所培养过无数名流的私校。
远处的到访者们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欣赏,他们小声交流着,目光凝住讲台的位置,比台上的少年更为势在必得。
没有人会拒绝顶尖高校的邀请。何况从资料上看,林嘉时能有幸入学,靠的本就不是无法同他人相较的寻常家世。
“真可惜,他看起来似乎病了。”
钟情身边坐着开学时分配的室友,对方用调侃似的嘟囔了一句,好在目光还在礼貌地直眺向演讲台。
“为什么这么说?”
难得收到钟情的回应,对方将惊讶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先是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瞪着钟情愣了几秒,而后才有板有眼地开始解答对方的问题。
“看手臂。”他朝林嘉时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可能受伤了。”
“如果是为了翻页,没必要将小臂也搁到桌面上。”
“或许只是习惯呢?”钟情引导到。
“还有手。他的手有些浮肿,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大抵是怕钟情觉得自己胡言乱语,对方稍后又补充到:“我先前在陶艺课上见过他,那时候这双手还很漂亮。”
“吃止痛药会导致浮肿吗?”
“不会直接导致吧。”他思索了一阵,不太确定地继续:“但是过量服用导致其他器官出现问题,倒是可能引起并发症。”
“选修课上看到的。”说罢,对方自满地挑了下眉。
在面对他人时,钟情总是漠然的。
因此,他没有为对方详细的解答而表现出过度的感谢,只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重新将目光落回了林嘉时手上。
对方的右手恰好翻过一页,应当醒目的骨节此刻却连成了流畅的弧线,并未曲出折角,而是如身边的少年所说,轻微地浮肿着。
钟情往台下看,秦思意正站在木阶的拐角,优雅地握着身侧的讲稿。
与林嘉时的双手截然相反,对方的手指贴着稿件,显出清瘦却并不孱弱的轮廓。
“这么对他人进行讨论似乎不太好。”钟情朝坐在身边的人说到。
“只是推测罢了。”对方反驳。
“那么,忘了我们的对话?”
“嗯哼,忘了我们的对话。”
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露出了微笑。
这夜散场,林嘉时被单独留在了台下。
一位先生与他说了些什么。
可不知为何,对方和善的面容从半程开始便带上些惋惜,直至最后才仍有期待地拍了拍林嘉时的胳膊。
钟情在出门时回头看,后者的眉头倏忽跟着对方的动作蹙了起来。
“那位先生看上去对嘉时的演讲很满意。”秦思意站在钟情身侧,同样往台边瞥了眼。
“林学长会提前拿到offer吗?”
“不出意外的话。”
秦思意说完这句便随着人潮向门廊走去。
还没走出多远,他又莫名停下脚步,颇为懊悔地问:“我是不是应该收回刚才那句话?”
钟情不解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末了想起对方的回答。
他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而后恶劣地评价到:“学长不该那么说的。”
“听起来,像个由妒忌催生的诅咒。”
夜风有些凉,不少学生在散场后披上了斗篷。
他们沿着主道不断前行,在拐入通往各自宿舍的小径时,将斗篷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秦思意没有等林嘉时。
他和钟情一起离开了演讲大厅,走上坡道,迎着月色一步一步踢动衣摆。
象征斯特兰德的玫瑰被压在了厚重的布料下,与斗篷的内衬摩擦,摇摇欲坠地挂在了襟前。
经过庭院外的砖墙时,他忽地想起了什么。
原本被环抱的文稿换到了左手边,腾出右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拿出了那朵山茶花。
秦思意将它托到钟情面前,不知所谓地低笑起来,清艳的眼梢一弯,蕴出格外缱绻的光华。
“我戴了好多年的白山茶。”他说。
这不算一句多么标准的开场。比起对话,它似乎更像秦思意单方面地开始了对塔尔顿的回忆。
钟情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嗯’,兀自迈进了花园的正门。
或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扫兴,秦思意快步追了上去。
他用仍旧拿着山茶花的右手攥住了钟情的衣袖,将怀里的稿件抬了抬,示意着说到:“腾不出手了,可以帮我戴上吗?”
钟情当然知道秦思意想要戴上什么。
他因此极度不悦地抿直了嘴角,怏怏盯了对方几秒,到底还是接过那朵花,将它别在了对方的斗篷上。
“好了。”钟情松开手,重新看回秦思意的眼睛。
“你说会不会有新生以为是塔尔顿的学生来串门?”
像是刻意要惹恼钟情似的,对方玩笑着多问了一句。
他在话语间几步跃上了台阶,蓦地转身,堵住了钟情的去路。
“发生什么事了吗?”秦思意沉下表情,忧悒地回看过去。
钟情仍是不说话,在短暂地停步之后,绕开对方,踏上了又一级台阶。
经过秦思意时,对方蹙着眉将目光紧追着。
钟情有意放缓了脚步,眼看秦思意像那些忽遭冷落的小猫一样,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气氛,直至巧合降临在休息室的转角。
秦思意终于忍受不了似的撇开了钟情,可还没等他往前多走几步,一朵纯白的玫瑰就从斗篷下方直直坠下,掉在了斯特兰德深色的地板上。
钟情没能收住步伐,一脚将尚未盛放的玫瑰,踩出了软烂腐朽的衰败。
他好像此刻才想到该回答于数分钟前的答案,轻慢地将视线移动至脚下,最后看着那摊不成型的玫瑰说到:“现在你确实只有塔尔顿的胸花了。”
窗外的枯枝在钟情的话音里刮过玻璃,挠成刺耳的尖啸。
秦思意恍然发觉,自己早已看不透眼前的少年。
半晌,他无言蹲下身,将那份精心撰写的文稿放在地上,用自己干净的手掌,轻轻拢起了被踩得稀烂的花瓣。
“钟情……”
秦思意轻叹一声,却再没说上任何用以表达情绪的话。
次日的午间点到结束,钟情独自离开了斯特兰德。
他只在签名时短暂地见了秦思意一面。
对方似乎仍旧心情不佳,在写下名字之后,很快便离开了宿舍。
钟情记得秦思意在拉丁语课前还兴致颇高地和自己打了招呼,可现在想来,倒显得像是他产生了错觉。
或许是之后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钟情在前往餐厅时只见到了林嘉时。
对方同他打了声招呼,端着餐盘坐到了三人常坐的位置上,继而与沉默的钟情进行了一场无比尴尬的午餐。
林嘉时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昨天的演讲。
不炫耀,也不陈述。
仿佛那是又一个,因为钟情的过度关注,凭空虚构的假想。
只有分享了秘密的秦思意知道,林嘉时的缄口不言,究竟藏着怎样令人唏嘘的故事。
——“我拒绝了。”
这是一天里,林嘉时回答秦思意的第一句。
时间向前倒推数日,林嘉时少有地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际长途。
并非来自软件的语音请求,而是真正拨出了他的号码的跨国通话。
贴合所有防骗知识的开场,对方自称是江城第一医院的急诊室,而将他抚育成人的外祖父则正因中风进行抢救。
来电的时间恰逢午休,他百无聊赖地应和了几句,不知怎么,便为对方手机里过于真实的背景音开始惴惴不安。
挂断电话后,林嘉时立刻就尝试着拨打外祖父的电话,可无论重复多少次,手机里也只会传来令人焦躁的忙音。
他听着那道机械的女声一次又一次说出无人接听几个字,本就慌乱心,终于一点一点开始下沉。
林嘉时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因为一次事故,双双离开了自己的孩子。
他至今没能从外祖父母口中得到详细的经过,只能凭借当时不多的新闻拼凑。
两人被外派至中非监督项目,在当地突然爆发的疾病和动乱中,由于医疗条件的落后,没能熬到近在眼前的回调。
林嘉时那时不懂家里为什么突然来了一群慰问的人,只知道外祖父母看起来,要比他在机场送别爸爸妈妈那天更为伤心。
他于是乖巧地走过去,窝进祖母怀里,用对方平时最喜欢听见的话安慰到:“外婆,不要伤心了。我以后每次都会考到一百分的。”
稍长大些的林嘉时渐渐明白了,原来父母的照片被挂上墙壁的那天,祖母的悲伤是与他拿不到满分时全然不同的。
那是更为深切的,发自肺腑的苦涩;是直到心跳停止都无法忘怀的哀戚;是永远无法忘却,也永远不能提及的痛楚。
那是再优秀的林嘉时也无法根治的顽疾。
他记得自己飞往L市的那天,对他向来严格的祖父并没有要求他刻苦学习。
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机场匆忙的人潮里,颤抖着声音不断地嘱咐——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林嘉时每个字都听见了,每句话都记下了。
可他没有照做,他飘飘然地以为,自己在这里,就拥有了同其他所有人比肩的资格。
而演讲日的前夜,当林嘉时接到外祖母回拨的电话,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错得究竟有多么离谱。
“嘉时啊,外婆有没有打扰到你啊?”
老人的声音理所当然是沧桑的,但与记忆中的不同,现在它又多了几分沙哑。
林嘉时从来没有忘记,多年前的某天,外祖母的声音也是一样的艰涩。
他已然预感到了什么,稍稍调整情绪,至少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不那么压抑。
片刻过后,林嘉时温声回答到:“没有。刚做完作业,还要等会儿才去洗漱。”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怕吵到你做作业了,写不出来就不好了。”
老人将每个字都拖得极长,短短两句话,听得人莫名从心底泛起酸楚。
林嘉时用指甲去抠衣摆,试图以此平复情绪。
然而堵在喉咙里的滞顿感几乎就要令他窒息,无论如何都无法借此消解。
他调整了许久才再度开口,委婉也含着希望地问到:“您和外公身体都好吗?”
电话那头没有像先前一样立刻传来回应,老人在漫长的停顿后答到:“外婆好得很,你放心好了。”
“就是你外公,你外公……前几天生了点小病。”老人又沉默了几秒。
“不过我们和医生商量过了,再过几天就好出院了。”
有仪器的声音在老人的话语间‘嘀嘀’响着,平稳且规律,给人以一种特殊的安定感。
林嘉时盯了会儿桌上的药盒,愈发低迷地继续:“怎么不多住几天?再仔细检查检查。”
他听见外祖母在这句提问后窘迫地笑了,犹豫了一霎,而后掩饰般说到:“那多浪费钱啊,再说让护工照顾哪有外婆仔细。”
老人什么都没说,字里行间吐露的却都是生活的无奈。
林嘉时不会笨到听不出真正的缘由,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去扭转对方已然定下的决心。
事实上,林嘉时父母的赔偿款其实并不优厚。
时间间隔太远,加之当时的各项条款尚不完善,最终交到祖父母手里的钱,甚至将将才抵上两人一年的工资。
他的祖父一辈子教书育人,而祖母不过是个普通的主妇。
老人们靠着不高的退休金维持生活,从未想过去动那笔存款,一分一厘都精打细算着,只为林嘉时的将来。
只能凭借双份奖学金入学的林嘉时,与这所私校里的其他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离开L市的话,外公外婆过得是不是就会比现在好一点?
分明不久前还任性地说着自己可以陪秦思意去任何对方想去的地方,可等到真正挂断这通电话,林嘉时却蓦地回到了现实。
他做不到对秦思意的承诺,从一开始,那就是一堆漂浮在半空的梦幻泡沫。
“我在考虑毕业以后要不要先回国。”他在课间,对着满眼欣喜的秦思意,说出了思虑多日的想法。
“为什么?你完全可以继续拿奖学金的啊。”
后者不明白林嘉时的选择。
在他的理解里,拿到奖学金便代表着对方不会再有其他关于金钱的顾虑。
而昨夜,林嘉时愚蠢地放弃了那个唾手可得的机会。
“如果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那这些年你都在为什么努力呢?”
“就因为一点生活费吗?你要因为这样肤浅的理由放弃先前规划好的未来吗?”
秦思意的不解在对方的避而不答中逐渐变成了质问。
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优雅,语气却刻薄,仿佛林嘉时已然背叛了他们的友谊。
“思意,你没有为钱困扰过。”
对方不与他争辩,将一句话道成了叹息。
“钱比你想象的重要太多了,很多事情都是你在金融课上学不到的。”
林嘉时不愤怒也不埋怨,他在说完这句话后礼貌地噤了声,在心底由衷替秦思意祈祷。
——希望对方永远都不会学到。
随着初夏的到来,绿意复苏的同时,学校的新一轮修缮也开始了。
斯特兰德的改建还没有完工,秦思意和钟情在午休时间沿着湖畔散步,远处的教学楼也一样被脚手架和网布围起了小半。
这所由屹立百年的庄园所演变诞生的学校,也同市区里那些历史悠久的老房子一样,需要不断地投入金钱去维护。
秦思意和林嘉时的关系约莫从演讲日之后便开始冷淡起来。
钟情察觉到了,却并没有选择去调节,他漠然旁观,任其没有定数地发展。
于他而言,无论是俩人中的谁导致了眼下的局面,都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
他心安理得地独占着秦思意,甚至愉悦到,一度认为自己或许也不再那么讨厌林嘉时。
此时距离舞会只剩下不到一周,秦思意先前答应了要陪钟情去改礼服。
两人从湖畔走向远处的草坪,再穿过树林间的小径,很快便望见了主道。
午后的阳光将道路两旁的植物照得翠绿,从叶片表面散射出随风摇曳的金色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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