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larivegauche/塞纳左岸)
- 类型:
- 作者:larivegauche/塞纳左岸
- 入库:03.26
池羽低头一看,居然是第一视角的视频,一个人在粉雪小树林里面滑行,然后跌入树井,视线一片黑暗……店内噪音嘈杂,池羽把手机举起来,贴着自己听力正常的左耳,然后就听见了自己呼叫的声音。
不就是那天张晨骁拍的,他和朋友从树井救他上来的视频。当时他和Justin心跳一百八,喊破了嗓子,生怕来晚一步。可当事人倒好,答谢不说,反思也没有,回去就发视频搏流量去了。
池羽没被娱乐到,反而有点堵心:“他也知道自己离死亡就两分钟啊。”
程洋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出他不开心,就说道:“底下也有挺多说让他注意道外安全的……”不过更多的还是在开玩笑,说什么捕捉到一个野生的羽神。池羽在惠斯勒当地神出鬼没,时不时就在大跳台上翻个1080。看见过他的总吹嘘说亲眼看见过他,没看见过他的就说看见过像他的,也约等于个大山里的传说。
池羽把手机还给他,没再多说什么。
程洋只好坐回去试穿他的雪鞋。柜台边上,就剩下梁牧也一个人。
池羽清了清嗓子,这才跟他开口搭话。
“你……大概什么水平?”
“单板的话,能换刃吧。上次滑是很久以前了,给我点时间,应该能找回来。”
池羽就听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才停留在他脸上。声音是真像,可还好,看脸并不像。
“你多高?多重?”
“183,72到73之间。”
池羽想了想,然后说:“那你滑我的板吧,我有块all-mountain(全山板)估计会适合你。今天选鞋就行了。”
梁牧也站直了身体,又反问:“你多高?”
两个人肩并肩站着,他看得出来自己比池羽至少高五厘米,体重肯定也比他重。他从小也滑过不少次双板,知道雪板长度一般是和身高体重成正比的。
池羽回过头,抿抿嘴,像是个笑。他说:“我的板都长,你滑着只快不慢。”
程洋一抬头,就看到池羽已经在给他拿鞋,顿感疑惑:“不是说不滑吗?”
“那是你说的,我可从来没说过啊,”梁牧也在他旁边坐下来,“你不是周末也去吗,我搭你车,不去白不去啊。”
等程洋他们两个人走了以后,池羽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四十五。便跟老板说要赶着去夜场,提前下班。
雪具店老板也是个华人,姓于,是个快四十的滑雪发烧友,因为爱滑雪搬来了加拿大,后来直接投资盘下了这家运动用品商店。池羽在他这儿兼职做了两三年,从库房做到前台。三年前,他重伤初愈,被医生下了死命令,一年不能摸雪。要是没有这份工作,他就快要交不上当月的房租。
如今境况大不相同。在山上带学生比在店里打工赚钱多了,他完全是看和于老板的交情,每周抽几个下午在店里坐着,也算是训练和上课间隙的休息。如果有人来买装备,他还能提供点专业建议。
池羽说提前收工,于老板倒没看出来他哪里不对劲,就嘱咐他慢点开车上山。本来很寻常的一句嘱咐,他之前大概也说过千百回。可这次不同。池羽的脚步顿了一下。很快,他就又走开了,去旁边解锁了车,把板子和头盔都扔上了后备箱。
先天对声音辨识困难的池羽,对身边熟悉的人的声音就格外敏感。那个人走近店里跟他打招呼那一刻,他甚至以为是梁熠川回来了。
像他无数个没做完的梦里一样,从山顶开阔的风雪中走过来,走近了这扇摇摇欲坠的玻璃门。他跟他打招呼,叫他一起去夜滑,一起去刷山。
他们相识于池羽十八岁的那个冬天。那年他离开了青训,自己一个人搬到了卡尔加里训练,在雷佛斯托克,认识了一帮玩儿自由式的朋友,里面竟然也有个亚洲面孔,个子比他矮半头。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梁熠川,而且拉着每一个人一定要读对他的名字。池羽从那一刻开始,就挺喜欢这个小子。
他俩一起钻了好多只有双板适合的树林。那一年下来,池羽的树林野雪技巧都突飞猛进,分离板也滑得越来越好。
第二年冬天,池羽短暂离开加拿大,在猛犸山滑了一个多月的道外野雪,吃睡都在朋友家的沙发床上。经过一个赛季,他对猛犸山的道外地形早已熟记在心,在那年赛季末尾的一个自由式挑战赛里他表现出色。虽然没进前三名,可赛后被评委一致评价为自由式玩儿的最花的选手,敢跳最深的崖,连最惊险的招。
那个赛季末尾,法国雪具品牌Rossignol的工作人员就给他留了联系方式,说在考量签约青年单板代言选手。Rossignol当时还没有签过任何20岁以下的单板选手,外界都传他们只会签一个人。那年的美国之旅顺风顺水,他甚至觉得也许就是他职业生涯起飞的那块跳板。他拿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对方的号码,把纸片放进了衣服口袋中。
第二天,他转头就接到了梁熠川的电话。电话里,才十七岁的梁熠川说他偷偷报名参加了加拿大的一个本地的自由式挑战赛,而赛场就是他俩都非常熟悉的雷佛斯托克。他说,他爸不让他去世界各地参加比赛,想让他今年专注学习。他要是比出来成绩,证明了自己,他也许就会同意。那时候,在他的所有同龄朋友里,只有很早就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池羽有车也有驾照。梁熠川便求池羽开车送他去比赛。
池羽当场就拿比赛奖金买了昂贵的次日回程的机票,让梁熠川别动,在卡尔加里等着他。他也不顾自己在美国站比赛的时候膝盖扭伤,连一宿好觉都没睡,刚下飞机,就载着他连夜开长途开往赛场。
像很多次偷偷夜滑时候那样,梁熠川半夜遛出家门,把两个人的雪具装好,睡袋打包,正在清点必需品,而池羽爬上皮卡的正驾驶,借着昏暗的灯光研究地图。在池羽的想象中,他们将会一路向西,逃离束缚,驶向大人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免费的梦想,有滑不完的雪,和真正自由的自由式。
仿佛有默契一般,他看清路线后放下手机,梁熠川正好清点装备完毕,拉开门跳上车,然后冲他笑了一下,对他说了句谢谢。
这一幕后来在池羽的脑子里面回放了上千遍。多少次在梦里,他都回到这个时刻,以各种方法拒绝。
他说过,我觉得你爸爸说的可能是对的,之后总有更多更适合你的比赛,这次就让它过去吧。他说过,我膝盖不太舒服,不能再连着滑了,我们这次还是不去了吧。他也说过,抱歉,这次不能帮你。
然而,梦境总是戛然而止,如同现实一样分崩离析。
梦醒之后,他会记起,他说:“好。我们出发吧。”
作者有话说:
IFSA(International Freeskier & Snowboarder Association):世界自由式滑雪协会。
文中出现的雪场都是真的。
梁牧也通过程洋,加上了池羽的微信,又跟他发了个打招呼的表情。
夜里十一点钟,他才收到一条新信息。
是池羽问他:“喜欢什么角度的?”
梁牧也差点想歪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发过来几对数字:“12 12”
“15 9”
“18 12……??”
梁牧也才明白,这是问他固定器的角度。他心情不错,便抬手回了几个字:“听教练的。”后面还跟上了个笑脸。
池羽发过了个ok的手势,就没再联系了。
梁牧也想,他这个点可能刚下山回家,正在帮自己准备明天上山要用的板子和固定器。他突然就想起来在店里池羽叼着个改锥低头打蜡的样子来了。他头发有点自来卷,乱糟糟的,被他压在一个橙黄色的毛线帽底下。帽衫穿得松松垮垮,左耳带着单颗小耳环。
梁牧也听程洋一通介绍,知道了池羽曾经是滑大山野雪的单板自由式选手。滑雪运动员他在国内认识的真不少,大多是梁熠川小时候的队友,在国内的时候,也看过不少次他的少年比赛。国内的高山野雪有待开发,没这个传统,也走不出所谓的“大山滑手”。不过,他倒听过不少大山野雪选手的疯狂故事。
对照着眼前的池羽一看,这人不好好穿衣服,也不好好说话,放到平时,感觉是昂着下巴走路,瞥着眼睛用余光看人的那种人。野雪选手不敬畏人类,只对大自然低头。确实是挺符合他脑子里的刻板印象。
程洋把他们约到了周五上午找池羽上课。
池羽是年轻,教学经验不一定有别人多。可他是凭实力说话。毕竟有着曾经X Games年少成名的光环在,很多家长都带着小孩找他学。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沾点仙气。一来二去,找他的人也多了,周末的时间几乎排满。程洋发了好几条微信想加课,还说他时间灵活,周中也可以,池羽这才跟他说周五。
程洋又叫了一个之前跟他一起上过课的女生朋友叫Vicky,和他俩一起。开车上山的一路上,Vicky都在感谢程洋,说要不是他叫上自己,她都不一定能约上课。
梁牧也就问:“他这么难约啊。”说完,还用余光瞟了驾驶座的程洋一眼。
后座的Vicky抢着答了:“那可不。去年五月份封板那天,也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消息,几十个人看他跳公园,翻了好多个跟头,一路滑到水塘里面,又蹦起来钻树林……”
惠斯勒的老传统了,封板日滑雪变滑水。
Vicky说着就拿出手机给他找视频。视频挺模糊,还一直抖动,但是能看到穿着一身墨绿色雪服的人在跳台上转了三圈不止,稳稳落地,又一个直板直接放到坡下。半山腰融了的积雪累积成池塘,凭借速度和浮力滑过水塘,如有轻功水上漂。围观的人真不少,他不但成功滑过了池塘,还剩下足够的速度,从另外一端蹦起来接了个平转360。
梁牧也倒挺云淡风轻:“这么厉害。”他身边认识的职业运动员太多了,早就祛魅了。池羽看着年纪不大,就出来做教练,多半是职业那条路没走通。他不想说破而已。
到雪场的时候已经九点,池羽是滑了几趟顶门的“面条雪”热身,又滑下山脚和他们见面的。他早上五点多从市区出发,七点多就到雪场,等门开了乘第一班缆车上山顶。那时候一小部分的雪道刚刚被雪车压过,呈一道道的痕迹,十分平整好滑,俗称“面条雪”。
他穿的雪服是亮橙色的,头盔也是鲜艳的红色,上面贴了不少贴纸,有他工作的雪具店的标识,还有一些686等传统滑板品牌的logo,加上杂乱签在上面的签名,在茫茫白雪里面特别好认。
程洋和Vicky似乎是追星来的,全程都在录池羽的教学视频,只有梁牧也没掏手机,拣着技术性问题问他。池羽话不太多,但是解释起专业相关的事情很耐心,讲到他喉咙冒火,趁Vicky在半山腰的咖啡厅上卫生间的功夫低头狂喝水。
“我知道你平衡感好,你学得快,但是不能瞎滑,滑快了动作都走形了。你不要着急跟上我,先把标准S弯滑好,能走刃了就又快又稳。”池羽说完又喝了两口,他喝得太急,水顺着唇角往下流,他也不在意,就用面罩随意抹了一下。
池羽本来脸就挺小,裹在超轻头盔里就更显得小了,雪镜一罩上,脸都要没了。梁牧也就盯着他的脸看。
“怎么了?”池羽看他老看自己,以为是头盔或者雪镜哪里出了问题,还把头盔拿下来检查了一番。
“你今年多大?”
好像有意挑战自己的权威似的。池羽就说:“没关系的问题,之后再问吧。”
估计比自己小至少四五岁。梁牧也把目光挪开,又看窗外的雪。雪山煞白,白得刺眼。
他上一次滑雪,还是和王南鸥还有几个朋友初试高山滑雪。那时候他特意照了照片发给梁熠川,说有机会来这儿一起玩。那几年间,类似的信息他发过不少,可总是他提议,熠川附和,然后便无下文。那时候他已经在国外训练了,两个人之间是隔着时差不假,隔着一个北太平洋,可梁牧也直觉觉得,还不止这些。
“听明白了?”池羽见他不说话,就又问了一遍。
“嗯。”梁牧也打了个OK的手势。
“你自己练练,我带他们最后滑一趟。他俩还是要慢慢教,跟不上你。一会儿我再带你单独滑两趟。”
“你不吃饭?”梁牧也就问他。
池羽说:“我有上顿没下顿的,都习惯了。你吃的话我就等你。”
梁牧也赶紧说:“没事,我不饿。”
这时候,Vicky从洗手间出来了,她跟池羽凑得很近,在他的耳边说:“池教练,一会儿去滑一遍Emerald吧,你可以去大跳台跳跳。”
池羽往后退了半步,挺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听得清。”说着就从雪服的拉链口袋里取出那个银灰色的小部件,又重新戴在右耳上。
梁牧也站在旁边,突然想到,池羽刚刚跟他讲话的时候也没戴助听器,他们进得鼻尖都要贴上了,他也没让自己站得远点。
他听见池羽摇摇头回答说:“今天穿的Step on,跳不了。抱歉啊。”
Step on是Burton研发的快穿固定器,一踩就到位,优点是穿脱极为方便,缺点是低接触面积造成运动反应延迟,而且对于公园的大幅度跳跃和落地动作来说很不稳定。他自己滑的时候从来不穿任何快穿类型固定器,只有上课的时候,才追求方便快捷。
梁牧也没在旁边起哄,倒是很客气地问池羽:“教练你看我什么时候能练跳台,也带我跳跳。”
池羽也没给他面子:“先把你的反脚练好了再说吧。”随后,他都不用低头看,伸开腿,把固定器稳当当地踩住,金属卡扣发出一声脆响。
梁牧也看他一溜烟儿就滑远了,笑着摇摇头。
他看得出池羽是那种教起课来一丝不苟的类型。跟他想象中大不相同,他甚至可以算是专业合格、经验丰富的好教练。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不太会读人,也不太会做生意。但凡他多动点脑筋,就知道Vicky上课是来拍他的,程洋是来泡他的,而自己则是来消遣的。
滑了一天雪,倒了一天时差,又在程洋家里窝了两个晚上之后,梁牧也才去找他爸。
梁建生去年年初持续腹痛,本以为是患阑尾炎,却检查出来结肠癌II期。梁牧也当时挺意外,因为比起多数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来说,爬过珠峰,练过铁三,还给各种越野跑赛事剪过旗的梁建生绝对算是身体强健。也只是意外而已。
还好发现得早,梁建生身体底子好,又用得起最先进的药,后续的治疗相当成功。秋天时,他抗癌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其间,他甚至带着自己的医生,抱着病体去四川爬了山。当时,患癌房地产大亨成功登顶四姑娘山的故事还登上了企业家杂志的封面。梁建生还特意寄了一份杂志给他的工作室,他翻了两页就扔在旁边了。
见他过来,梁建生精神很好,赶紧招呼他道: “来来,过来坐。最近工作怎么样啊?过年有什么安排?”
梁牧也就把书包放下,说:“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梁建生问他:“这次待多久?”
“两三个礼拜吧。”其实他回程票都还没买,只不过不想给梁建生太多期望,到时候把他安排来安排去的。
听他这么说,梁建生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我听你妈说,你给速迈攀登拍了国内落地的广告?去密云?“也许是过去一年的这一场健康危机给他敲了警钟,梁建生仿佛良心发现,从韩知夏那边打听了几次他大儿子梁牧也的近况。
梁牧也点点头,没否认。
梁建生来了兴致:“你又重新攀岩了啊,我就说你有天肯定会回来。”
梁牧也赶紧抬起手,说:“那就是个广告,我老板的朋友找的,时间又紧急,所以给他们拍了。”
梁建生也听得出他意思,看起来有些失望,便说:“这都两三年了,你那么有天赋,以前拍了那么多东西,现在也该……”
“回不去了,以前是以前。”梁牧也打断他说。
“拍照不得在岩壁上拍?那也算。器械攀登,也算攀登。”梁建生居然掰扯起来语义。他自己也算拿钱堆出来的半个户外专家,对登山攀岩都算了解。
梁牧也看着他咬文嚼字,只觉得好笑。“如果这么想能让您心里舒坦的话,就这么想好了。”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攀岩过程中最考验心跳的,不过是挂入快挂那前几秒。曾经他也会做先锋,做那第一个红点*的人。他看到在陡峭的冰壁,精英选手们仅凭冰爪的支点,竭力向上攀爬,找到最佳的固定点凿入冰镐挂上绳,这一刻他手心都会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