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被禁足了一旬,太后向陛下求情。这才给永嘉公主解了禁。
彼时外头落小雪,雪珠子绒绒的,并不大冷。宋檀想了想,便叫小年预备衣裳,准备出门。冬日衣裳颜色多沉闷,宋檀这时候多用艳丽的颜色,譬如群青、霁青。他穿着群青长袄,外披着石青妆花面白狐狸皮里子的狐裘,怀里抱着个手炉,取了两盒茶叶,便叫吉祥吉安跟着出门了。
梅坞依山,半山的梅树,白雪红梅,煞是好看。
宋檀远远瞧见,停住脚看了许久。他进了梅坞,只见里头已经洒扫干净,围屏桌椅一应俱全。月洞窗正对着满院红梅,窗下放了两个大炭盆。两张玫瑰椅,铺设褡裢,摆放靠枕,中间一张高几。
“你们公主呢。”宋檀落座,问旁边的宫人。
“我在这儿呢!”远远的,院中的石子路上走来一个人,身着氅衣,头戴金冠,脚踩粉靴,活脱脱一个少年公子的模样。
进了梅坞,永嘉把鹤氅脱下,露出里面玄色绣银麒麟的小袄,道:“我今日装扮如何?”
宋檀打量着,道:“险些以为是陛下年轻的时候。”
永嘉大笑了两声,道:“快年下了,各处都在玩乐,只我好端端的被禁了足,思来想去没什么玩的,就着人做了好些男装,来日我出门索性都穿男装好了。”
“陛下因你行事轻狂把你禁足,你还不安生两天?”
永嘉笑笑,只不接话。她站起身往院外走,“孟千户上次进宫给我带了好些烟花爆竹,我放一个你瞧瞧。”
小太监离开递来火折子,永嘉倒也不怕,把爆竹挂在树上,刚刚点燃就飞快跑了回来。宋檀在屋子里看,爆竹从树上落下来,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还没等反应过来,下一个爆竹就落下来了,一连响了十几下,梅树上的雪哗啦啦都落下来。
宋檀自己不去放,他懒懒的,不想动弹。永嘉只点了一个,宋檀就叫她回来,若真的不妨事伤了自己,那可不是小事。
“还有许多烟花,不过白天看不出什么,要晚上才好看。”永嘉回来,出了一脑袋的汗。
“我还当你真是来请我品茶的,”宋檀道:“不想你是拘了这些天,撒开了欢玩的。”
“怎会怎会。”永嘉摆手,叫人抬上来一个圆桌,支起锅子。宫人们提着几个大食盒,捧出来几十样菜品,鱼肉、兔肉、鹿肉、猪肉和羊肉都切成透光的薄片,先腌渍好了,只等锅开便能下进去。一个大青花什锦盘子里,摆放着虾仁、海参、干贝、翅根一类。这样冷的时节,送上来的笋片新鲜的像是刚挖出来一样。
吉祥上来为宋檀调蘸料,依照他的口味,调了七八种。永嘉却不叫人伺候,自己想吃什么夹什么。
旁边还有一瓶烫好的金华酒,宋檀先倒了一钟,一杯酒下肚,胃口也就开了。
屋外雪下得大,他们也不觉得冷,酒吃多了,风吹一吹还觉得舒爽。
永嘉年纪小,吃不得多少酒就醉了,一意要去山上折红梅。宋檀叫人拉住她,抬步撵来,将永嘉送回去。
人走之后,宋檀一个人略坐了会儿,喝了盏茶,觉得稍微清明些后便起身离开。外面雪大,他做撵轿回明章殿。
步撵走到一处假山旁,隔着泠泠的水音,宋檀忽然听到了清脆悠扬的乐声,那乐声十分特别,韵律独特,时高时低,让宋檀想起寺庙的钟声。
他叫步撵停下,掀开帘子四处看了看,在一个水边的亭子里发现了弹奏的人。
奏乐的人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乐器则是一架十分庞大的编钟,他很沉醉,宋檀的步撵到了附近也没察觉。
宋檀越听,越觉得这声音空灵悦耳,听的人心都静了。他忍不住叫人去问,那人这才发现宋檀,连忙停下,伏地磕头。
“起来吧,”宋檀道:“你叫什么名字,方才奏的是什么曲子?”
“小人秋光,方才所奏只是信手而弹,没有曲名。”
宋檀点点头,道:“很好听。”
秋光微愣,忍不住抬头看去。步撵只随意掀开了一个帘子,宋檀倚着凭几,因为醉酒而双目蒙蒙。他并没有倨傲的神色,可是坐在步撵上,便是低眉也是居高临下的,那样放松的神态和面容足以叫人知道他是何等尊贵的一个人。
宋檀越发困倦了,他摆摆手,步撵的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宋檀的身影。秋光还在地上跪着,等人都走光了才站起来。
明章殿里炭火很足,宋檀方才吃了不少酒,一回来只觉得热,脖子里腻腻的出了汗,便问小年要水沐浴。
行宫有温泉池子,明章殿一侧便有个修好的浴池,汉白玉铺地,引来温泉水。四面墙壁下都安放着炭盆,水雾弥漫在整个浴室内,快要看不清人的模样。
宋檀趴在浴池边休憩,身子沉在水里,头发像水藻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外面还亮着,雪珠子一刻不停的往下落,室内倒温暖如春,浴池待一会儿,宋檀额上蒙了一层细汗。
有人忽然抚上宋檀的后颈,宋檀打了个激灵,睁开眼,见宣睢坐在浴池边,含笑看着他。
“怎么这会儿想起来沐浴了?”宣睢的手指流连在宋檀脊背上,摸得他后背发麻。
“我方才吃了酒,怪热的,出了一身的汗。”宋檀四处张望了下,伺候的宫人并不在,“我想要碗冰酥酪来吃。”
“莫说你现下吃了酒,就是平常日子,大冬天的,我也不能给你冰酥酪吃。”宣睢温声道。
宋檀揉了揉脑袋,知道吃不到冰酥酪,索性又趴了回来,懒懒的不动弹。
宣睢失笑,着人送了一些鲜樱桃和蜜瓜来。他拎着樱桃梗喂给宋檀,宋檀要张口去咬时,宣睢却又撤开。
宋檀不得不撑着浴池边探着身子,水珠从他身上滚落,肌肤雪白晶莹。
宣睢有一瞬的分心,于是樱桃被宋檀咬了下来,他很快缩回水里,看着宣睢嗤嗤地笑,灵活地像一尾鱼。
宣睢目光有些深了,他冲宋檀招手,叫宋檀过来,宋檀还不觉有什么,拨开水面滑到宣睢身边。他伸出胳膊去拿樱桃,不妨宣睢一下子钳住他的手腕,见他钉在浴池边上,挣挣不脱,跑跑不掉。
池子里的水荡漾起来,翻滚的厉害,水花拍打着汉白玉的岸,啪啪嗒嗒的声音不绝于耳。
宋檀胡乱伸出去的手打翻了金台盘,果子洒落一地。熟透了的樱桃果金贵,略碰一碰皮儿就破了,露出其中粉红的果肉,馥郁的味道扑面而来。
直到天边暗下来,宋檀才回到寝殿。寝殿里灯火通明,宋檀身着雪白的中衣盘坐在南窗下的长榻上,倚着凭几,玩桌子上的骨牌。
宣睢坐在他身侧,卷起宋檀一只裤腿,给他膝盖上的伤擦药。
汉白玉的砖太硬了,宋檀跪不得多久,白皙的皮肤上起了淤青,格外显眼。
宣睢擦完了腿上的药,又从宋檀衣服下摆探进去,去摸他的腰。
宋檀拿着骨牌躲了一下,“做什么?”
“我瞧瞧你腰上有没有硌出印子。”
宋檀有些委屈,“肯定有,我方才对镜子看,都破皮了呢。”
“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擦药。”宣睢要解他的衣服,宋檀不让,脚踩着宣睢的膝盖,有些推拒姿态。
宣睢轻笑了一下,扣住宋檀的脚踝,不轻不重的揉捏。
那边小年端着一碗杏仁玫瑰露过来,宋檀要躲开宣睢,宣睢却不让,宽大的袖袍掩住了,依然不叫宋檀退开。
等小年走了,宋檀才从宣睢这里脱身,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脚,跪坐在小几那一边。
宣睢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抓了几张骨牌来看,笑道:“今日没有冰酥酪,杏仁露也差不多了。你还想做些别的什么事,这个天吃冰对身体不好,旁的都行。”
下雪的冬天,大家都在屋子里猫冬,无非是吃酒赌钱,宋檀今日吃过酒了,跟宣睢赌钱又从没赢过,剩下的也没什么好玩了。
“我明日找个戏班子来,唱戏给你听怎样?”宣睢道:“是邓云安排的,京城极出名的一出戏,他看过,说很好,你会喜欢。”
宣睢今日仿佛十分大方,“永嘉不是解禁了嘛,叫她一同来。你妹妹绿衣也可以来,素日你在宫中说话的人不多,请她们陪陪你吧。”
宋檀有些受宠若惊了,“多谢陛下。”
宣睢伸手去摸宋檀颈侧的吻痕,笑道:“如此,也可抵了我的罪过了吧。”
第41章
行宫有戏楼,两面高树环绕,夏天里清凉,要在冬天里看戏,免不了烧多多的炭火。楼上挂着一溜儿羊角灯,地上铺着狮子绣球滚地毯,安放了数张桌椅,靠墙壁两边放着长火厢,各桌边则点着银丝铜炭盆。
宋檀去时,永嘉和绿衣都到了,都穿着大红织金长袖袍,只纹样略有差异。姐俩凑一块,说说笑笑的十分亲热。
邓云也已经来了,站在一边,并不入座。
“你今日有还有别的事情?”宋檀道:“不然,一道坐下看戏罢。她们都是小姑娘家,我还是同你有话说。”
邓云道:“不合规制。”
宋檀微微惊讶,道:“便是我请你作陪,落座吧。”
邓云犹豫片刻,这才坐下。宫人立刻给他这一席上了酒菜,宋檀笑道:“你什么时候也这般束手束脚的了。”
邓云道:“前些日子得了几个弹劾的折子,陛下特意敲打过我,叫我收敛些。”
朝政的事情宋檀一向是不问不谈的,况且邓云什么地位,几个弹劾折子算什么。宋檀不在意,邓云就更不在意,好像方才的谦虚从没存在过。
永嘉正把手里的帕子拿给绿衣看,“你看怎样?”
绿衣轻轻笑道:“这才哪到哪,且看吧。”
话说着,戏开场了,先是一段琵琶小调,清清甜甜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心神。
这戏与别的戏不同,不是一折一折的,统共一个半时辰的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志怪故事。不大点的戏台,搭配各种绘出的长画做背景,琴瑟萧笛可模拟各种声音,有时风声一响,宫人们都着急去见天色。见到晴朗的天儿,才反应过来是戏台子上的声音。
宋檀看的入迷,直到故事结尾,两位主角背道而驰,合着编钟的乐声,渐渐落幕。
“这就结束了?”宋檀意犹未尽道:“还有下回吗?”
邓云摇头,“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檀品味着故事的结局,道:“这故事是谁做的?”
戏台子走上来一个人,向诸位贵人叩头行礼。宋檀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人是前两日碰见的乐师秋光。
“你不是乐师吗?”宋檀问道:“会奏编钟的那个。”
“小人既是乐师,也是戏班子的班主,这出戏就是小人编的。”秋光恭敬回答。
邓云问宋檀,“你认识?”
“前两日我碰见过他奏编钟,格外好听。”
永嘉撑着头,懒洋洋道:“会乐曲还会编新戏,也算是才华横溢了。”
宋檀很赞同,“尤其是结尾,叫人真惆怅。”
邓云在一旁道:“那就让他们把结局改了,改圆满一些就是了。”
宋檀便问秋光,“这结尾能否圆满一些,我瞧着,两人有情,如何就不能在一起了?”
秋光跪下请罪,“贵人恕罪,结尾无可更改。”
邓云眉头一皱,当即发作,“我说结尾能改,那就是能改。”
秋光只是叩头,不肯松口。
绿衣在一旁道:“厂公何必强人所难?这样的结局发人深省,回味悠长,若是改成大圆满结局,大约就俗了。”
邓云睨了绿衣一眼,“我没念过书,不晓得俗不俗。不过我知道文人骨头轻,熬不过东厂的大刑。”
绿衣依旧轻笑着,不说话。
宋檀看了看绿衣,又看了看邓云,道:“一出戏罢了,不必那么大动干戈。”
他看向戏台上的秋光,道:“我晓得你编钟奏的好听,前些日子我去寺中,空山寂静,钟磬之音听的人心都静了。你弹奏一曲像这样能使人静心的曲子吧。”
秋光沉吟片刻,点头称是。
编钟抬了上来,秋光沉心静气,随后开始演奏。
第一个音调奏出来,四下里忽然静谧了起来,好像雪融化的声音都被轻了,只有时高时低,韵律独特的钟声回荡着。
宋檀没有给曲谱,秋光只凭着宋檀的语言描述,就真的弹奏出了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一曲终了,他起身再拜。
宋檀面上的赞叹不加掩饰,永嘉也连连点头称好。
邓云知晓宋檀睡眠不好,常以舞乐之声助眠,便道:“我看他也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留在宫里吧,你以后可以随时召他演奏。”
说着,邓云叫人请秋光过来。
不多时,秋光上了楼,先给几位贵人行礼叩头。起来后,邓云吩咐看赏,赏赐十锭银元宝,八匹锦缎,一柄银如意并一桌席面。
到跟前细细看了秋光样貌,宋檀神色微微收敛,不说话了。
永嘉一旁看着,往嘴里扔了个果子,等人下去了,她笑道:“这秋光瞧着像一个人?”
这样年轻俊俏的男人,低眉时谦逊,又隐隐有自己的傲骨,偶尔一眼看过去,有几分沈籍的意思。
宋檀做不知道,问道:“像谁?”
“不能说,”永嘉撑着头笑,“说了,我怕搭上秋光一条性命。”
宋檀抿了抿嘴,“这是没道理的话,他又不招谁不惹谁,能出什么事?”
永嘉只是笑,宋檀觉得有必要与她分辩分辩,便道:“陛下并非如你想得那般,你觉得他不喜欢沈大人,可是沈大人这几年做官做的顺顺当当,也没见陛下为难。”
况且他也算同宣睢开诚布公地谈过,从寺庙回来后,宋檀明显感觉到宣睢态度的软化。
永嘉见他不信,便道:“那我与你打个赌?就用秋光。”
“我不同你打这个赌,”宋檀拒绝,“没什么意思,也不尊重人,叫陛下知道了,他要伤心的。”
永嘉上下打量着宋檀,目光古怪,“他不会伤心,只会生气。”
“生气就是伤心,如果不在乎怎么会生气呢。”
永嘉一时有些无奈,过了会儿又觉出一点嫉妒。她放下酒杯,认真地看向宋檀,“我想找的驸马就是你这样的,全心全意为我,谁说我不好你都维护我,不叫我有一星半点的不开心。”
宋檀微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就拐到了这里,他思索了片刻,道:“公主会找到的。”
永嘉公主又笑起来,也不知是笑宋檀还是笑自己。
永嘉的这句话在戏还未散场时便传到了宣睢耳朵中。
笔尖沾满了朱砂,稍不留意便滴落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很刺眼的红。
宣睢看着那道红痕,道:“叫永嘉回京城去,即刻就走。”
六安立刻出门传口谕,刚走出门时,就听到陛下将他喊住。他回到殿中,躬身等着陛下的吩咐,半晌也没听到一句话。
宣睢将朱砂弄脏了的宣纸撤下来,慢慢揉成一团。永嘉还小,小孩子的话他不能当真,宋檀也不喜欢他这样。
“那个叫秋光的,查过他吗?”
六安回道:“邓云安排的人,底子都干净。”
宣睢点点头,好看的眉眼平静又深邃,道:“将他留下来吧,给宋檀解闷。”
他不深究永嘉的话,又愿意把秋光留下,大约与宋檀心里的宣睢也差不太多了。
六安应下皇帝的吩咐,将要退出宫殿里却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响动。他回头去看,却见陛下常用的芙蓉石镇纸跌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宣睢起身去内室,临去时随口吩咐人收拾了。
到戏散场时,宋檀与绿衣也没有太多接触。邓云冷眼瞧着,绿衣给了宋檀一个亲自绣的荷包,绣的荷花,荷包里是空的,并没藏什么东西。
宋檀似乎对绿衣很有话说,不过绿衣并不接茬,只关心宋檀的日常吃住,倒叫宋檀没有说话的机会。
“哥哥不必忙,”当着邓云的面,绿衣笑着对宋檀道:“以后总有说话的时候,不会再像头几年那般见一次面也难。”
宋檀不好接这话,像是对前几年的陛下有怨言一样。
恰在此时小太监过来传话,说魏乔在外头等着,接绿衣回去。
邓云道:“正好我与魏夫人同路,一同去吧。”
宋檀还没说什么,绿衣先欣然同意了。
魏乔正在戏楼不远处的亭子里等着,见绿衣出来,忙上前给她添上斗篷,夫妻两个亲亲热热,羡煞旁人。
邓云只在一旁看着,冷不丁开口问道:“陛下前日要议内阁人选,绿衣姑娘觉得谁会是新的阁臣?”
他这会儿,又叫绿衣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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