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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于春冰(半缘修道)


这本账目便记载了这些人的名字,甚至有些已经致仕的,名下田产都多的叫人震惊。
宣睢翻了几页,看到了昌国公的三儿子在江西占地二十四万亩,其他各处仍有几千至几万亩不等。
宣睢合上账目,起身离开。
沈籍面色苍白,在被太医诊治之时难掩痛色。孟千山还好些,她比沈籍能吃疼。
“陛下就这么走了,也不说嘉奖你两句。”
沈籍道:“你不该给宋檀传信的。”
“不给他传信,我们现在还躲着呢,你那本账目说不定也早被人搜走了。”孟千山嗤之以鼻,“而且账目是他找出来的,这算他的功劳。”
沈籍不语,到这个时候,宋檀仍然没有消息。
宋檀再次醒过来时,只觉得脑袋像浆糊一样,一动就头疼欲裂。他躺在一张床上,眼前是陌生的帐子顶。床侧有一个女人,只着中衣,宋檀模模糊糊的还没看清那个人的模样,门就被撞开了。
来人是大理寺的官差,来势汹汹,是来拿人的。
据他们所说,江西犯官供述运往京城的贿赂,其中大部分都到了这个宅子里。
宋檀被人从床上扯下来,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身边的女人居然是杨欢,那个杨四和的侄女。
杨欢低垂着头,啜泣不止,对衙役所指罪名供认不讳。她一面哭着,一面却来拉扯宋檀,“咱们逃不掉了,夫君,你干脆认了罪吧。”
宋檀扬手躲开她,还没想明白,衙役已经开始上前拿人。
宋檀挣扎了几下,“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衙役冷笑道:“与江西案有关人等一律严惩,你就是天皇老子,也活到头了。”
宋檀抿紧了嘴,去摸身上的东西,可是他穿着的也是中衣,印章留在马上了,牙牌也不在。
“我要见大理寺卿!”宋檀没办法了。
衙役并不理会他,“到这个时候,谁都救不了你啦!”
宋檀不由分说被带走,杨欢也跟着一起,同时在这所宅院里搜出了大量金银财宝,粗略估算得有几十万两银子。
狱中,杨欢很快招供,她自称是宋檀的夫人,江西来的贿赂一向是送到杨欢所住的宅院。因为宋檀是宫中陛下跟前的红人,他庇护了许多江西犯官。同时他在江西也有很多田产,写的是杨欢的名字。
杨欢的身份,有顺天府衙的衙役作证,有人看见宋檀亲自接杨欢离开。杨欢住所周围的人也时常见宫中太监给杨欢送东西,这些都是人证,也俱取得了供词。
当天,这些证词和物证就出现在了宣睢案上。
宣睢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沉沉,瞧不出喜怒,“宋檀在大理寺?”
大理寺卿回来回话:“如今确实押在大理寺。”
“把人给邓云。”宣睢道:“还有那个叫杨欢的女人。。”
“陛下,”大理寺卿道:“宋檀是江西案的重刑犯,且证据确凿,不知邓公公以什么缘由提人??”
宣睢不说话,邓云出声道:“宋檀画押了吗?”
“这,”大理寺卿顿了顿,“他仍不死心,还想狡辩。”
“既然大理寺没法子,不如给我东厂试试。”邓云道:“何况宋檀是宫中之人,本就归我司礼监管。”
大理寺卿沉默片刻,点头同意了。
邓云还没将宋檀带回来,宋檀之罪名已经传遍朝野,朝中大臣或是要求除恶务尽,或是对阉人心存厌恶,又或者想拉宋檀下水,以求皇帝松口,纷纷开始进言请治宋檀的罪。
于是朝里朝外,大街小巷就都知道陛下身边的宋檀是天下第一号奸臣,臭名昭著。
这些事情,宋檀暂时还顾不上,他蜷缩在稻草上,忍受着一呼一吸带来的痛楚。
他身前背后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道道血痕,一双漂亮的手红肿的不能看,面颊烧的通红,邓云看着,几乎以为已经断了气。
他骂了一句,道:“我就知道他们会用刑。”
宋檀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瞧见邓云蹲在面前,“你死了没有。”
宋檀眼睛颤了颤,邓云忙叫人小心地将宋檀抬走。
略微一动,宋檀就咳得厉害,邓云已经吩咐去找太医了,至少在皇帝面前,宋檀不能这么惨,不然谁都不好过。
宋檀忽然勾住了邓云的衣服,嘴里喃喃说些什么。
邓云凑近才听清他说的话。
“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我也没有背叛陛下。”宋檀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叫他别难过,我没背叛他。”

第30章
下起雨来了,一场大雨瓢泼,冲刷走了盛夏的闷热,殿外的石砖承受着雨水急促而猛烈的敲打,殿里却安静的很,杨四和跪在殿中,一声不闻。
宣睢坐在上首,垂眸注视着杨四和。杨四和在宣睢眼中的模样一贯是模糊的,他总低着头,安静地站在太后身边。宣睢若刁难时他,他便极快地跪地请罪,印象里是很谦卑恭敬的,其余就记不得了。
“认得杨欢吗?”宣睢问道。
杨四和道:“杨欢是奴婢的侄女,奴婢在宫外仅剩这一个亲人。”
“杨欢有过六任丈夫,俱为江西富豪。每个人死后都给她留了一大批财产,包括土地田庄。这些他们向你行贿的方式。”
杨四和摇摇头,依旧是那样的温和声音,“我只有杨欢一个侄女,为侄女婿提供些方便不是人之常情。”
“那你的侄女婿可真不少。”宣睢问他,“偌大一个江西,全凭你一个人保?”
杨四和想了想,道:“还有宋檀。”
宣睢微微抬了抬下巴,神色微冷,“十多年前宋檀不过稚童,那个时候你们就是同党了?”
杨四和面不改色道:“或许就有这样的人,小小年纪就天赋异禀,心思不可测呢。”
宣睢沉静的注视着杨四和,并没有被他激怒,“你不打算供出幕后的人了?”
“没有幕后的人,”杨四和始终这样说,“这些事全都是我一人所为,我贪心不足,仗着太后宠爱,在民间大肆敛财。”
杨四和抬头看向年轻的皇帝,他在宫里这十几年,从来没有抬起头过,这时候他却不怕了,想抬起头看看皇帝的模样。
他看着宣睢,心里有些惋惜,宣睢与太后并不像,从模样到神态都没有相似的地方。
“陛下,这件事情应该结束了。”杨四和慢慢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你如今在朝堂上孤立无援,不就证明了这件事情做的不对吗。沈籍毕竟只有一个,天下却不能只靠一个沈籍来治理。”
“我会认下所有的罪名,认罪伏诛。”杨四和道:“但若是接着查下去,宋檀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皇帝还是太年轻了,生死利益面前,皇权带来的威慑变得小了很多,皇帝不再是他们的君主,而变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无所谓伦理道义,无所谓天地纲常,可以不择手段的,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宣睢沉默了很久,窗外大雨喧嚣,杨四和分神去听雨声,他以后都听不了这样的雨声了。
“朕会判你凌迟。”
杨四和整个身子一震,他按住自己止不住哆嗦的手,伏地行了大礼,“谢陛下恩典。”
东厂不设牢狱,宋檀被邓云带走后关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由东厂着人看管。
他身上的伤邓云已经找太医诊治过了,其中以鞭伤最为严重,一连好几日的高烧,好悬没给他烧成傻子。
关押宋檀的牢房收拾的很干净,除了一张石头床,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宋檀躺在床上,面向墙里,柔顺的头发散在枕边,快要垂到地上。
孟千山敲了敲墙壁,宋檀被叫醒,从石床上坐起来。
看见孟千山,宋檀有些高兴,“是你啊,你平安回来了?”
孟千山笑道:“也把沈籍带回来了,算是不负所托。”
宋檀刚放下心来,就看见孟千山包扎好的左手。
“你的手......”
孟千山用一只手拎着食盒,盘腿在牢门前坐下,道:“一只手换一条人命,我厉害大发了。”
宋檀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有些难过的样子,“我当日只想托你送信,所谓请你保护沈籍,不过是顺口嘱咐一句。”
“我知道,”孟千山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当真。不过......”
她顿了顿,道:“沈籍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值得如此。”
宋檀神色有些复杂,道:“可早前承诺你升官发财,以我如今的处境,怕是办不到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孟千山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陛下已经将我升为锦衣卫千户了。”
孟千山冲宋檀招手,叫他过来坐。宋檀走过来,慢慢在地上坐下来。
这些时日宋檀消瘦了很多,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囚衣,薄薄的肩膀,真有弱不胜衣之态。相比他的处境,宋檀的神态仍然很平和,这让他的一张脸显得漂亮而悲悯,像菩萨。
孟千山带来了宋檀爱吃的如意糕,将这一路她与沈籍如何被追杀,又是如何躲躲藏藏回到京城的事情都讲给宋檀听了。
“沈籍伤了腿,不过问题不大,我给他接上了,现在只需要卧床静养。”孟千山道:“看起来,还是你比较惨。”
宋檀咬着如意糕,只是笑笑。
“陛下召见过你吗?”孟千山问。
宋檀摇摇头,“我这次,算是犯了大错,不仅无诏出宫,还被人陷害,落了那么大的把柄。”
孟千山道:“我还以为你找回了沈籍的账本,能记你一功呢。”
宋檀只摇摇头,不说话。孟千山见他如此模样,道:“真有这么严重。”
具体的情况孟千山不知道,宋檀却从邓云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陛下不是个愿意受人掣肘的人。”
孟千山神情渐渐严肃了,从宋檀这里离开后,孟千山去找了沈籍。沈籍即刻上书论述宋檀一案的蹊跷之处,要求重申。
不过沈籍的这份折子在万千弹劾宋檀的话语中显得单薄无力,更有人将沈籍打为宋檀一党,认为江西一案不应采纳沈籍的处理结果。
皇帝将沈籍的折子退回,不许他在宋檀之事上多话。一旦沈籍真的被打成宋檀一党,江西案几乎可以翻案,从前所做的努力都将毁于一旦。
孟千山只是旁观,都觉得有一点走到万丈悬崖边的感觉。
宋檀的罪名迟迟没有议定,每日上书要求处决宋檀的人仍然很多。这个时候,宣睢下了第一道旨意,以凌迟之刑处决杨四和。
杨四和是江西案的罪魁祸首,是大贪官,人证物证都齐全,轰动一时的江西案随着杨四和的处决落下帷幕。
同时,沈籍以功入内阁,随行护卫孟千山进锦衣卫千户。宣睢提拔了许多沈籍举荐的人才任江西官职,填补空缺,不久之后,昌国公以年迈请辞,陛下没有挽留,直接同意了。
杨四和处决之前,太后多次想见皇帝,皇帝都避之不见。太后很难过,她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又被自己的儿子拒绝,不久之后就病倒了。
宣睢去看太后的时候,永嘉公主守在太后身旁。太后宫中的花儿因为无人打理,落败后都被清扫出去,于是整个宫殿带着弥漫不去的暮气。
床榻上,太后不饰簪环,鬓发里藏着一缕一缕的银丝。永嘉公主见宣睢来,伏地给宣睢行礼,宣睢摆摆手,叫她下去。
寝殿只剩下太后和宣睢两个人。
宣睢跪在榻边,轻轻唤道:“母后。”
太后睁开眼,看见床边的宣睢,道:“到我跟前来。”
宣睢靠近太后,太后用柔软的手抚摸宣睢的脸庞,“你同先帝很像,与我相似的地方很少。”
宣睢看着太后,太后的一双眼睛盛满了难过,“有时候我觉得,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先帝的儿子,你只能对你的父亲感同身受,而无法慰藉我的苦痛。”
咚的一声,好似一口大钟敲在了宣睢心上。
你是这样看我的吗,我的母亲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但是宣睢最后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头,“儿子不孝。”
太后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什么了。
这个夏天过完了的时候,太后便启程去了行宫。
到这个时候,宋檀已经在诏狱里待了快两个月。孟千山时不时就会来看宋檀,邓云比较忙,只吩咐人供好宋檀的衣食,贺兰信宋檀只见过一次。听孟千山说,陛下日益信重东厂,邓云快压贺兰信一头了。
某一天,宋檀见完孟千山,晚上透过高高的小窗子看窗外天边的一轮月亮,他从月亮东升看到西沉,一整夜都没有困意。
天边乍亮的时候宋檀捂脸感叹,失眠这种事居然也找上了他。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邓云带来消息,陛下要见宋檀。
今天的秋天来的格外的早,宋檀穿着一身竹青色的绸衣,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秋风拂过,带起一阵寒意。这条路宋檀走过很多次,以往只觉得围墙太高,路途太长,现在他抬起头望,觉得好像不过如此。
太极殿的书房,宋檀绕过屏风,独自一人走进内室。宣睢站在书案后写字,长身玉立,笔走龙蛇。
宋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问安。
“起来吧。”宣睢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可是宋檀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眼前的陛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变化。
“伤养好了吗?”宣睢问道。
宋檀道:“已经大好了。”
宣睢点点头,从书册夹层里拿出宋檀的牙牌,放在桌边。
宣睢淡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朕可以放你出宫。”
宋檀不解其意,抬头看着宣睢。宣睢也在看他,一双眼睛幽深地望不到底。
如果宋檀说要走,宣睢想,那我会杀了他。
“陛下不杀我吗,”宋檀看了看牙牌,又看向宣睢,“我落入歹人奸计,犯下了大错。”
宣睢张了张口,竟没说话。
“如果陛下愿意留我一条命的话,我还是想留在宫里。”宋檀轻声道,他觉得自己是走不了的,如果自己一走了之了,就把宣睢一个人留在空旷的皇城里了。
宋檀想一想就觉得心虚,若是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怕是以后宣睢要夜夜入梦质问他。
就当是为了以后每晚能安眠,宋檀轻声道:“请陛下许我留在宫里吧。”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落在宋檀身上,宣睢想,真好,他不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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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睢:都别活!都别活!
宋檀:陛下别生气,陛下要冷静,陛下有人陪。
明天请一天假,最近在发烧,反反复复不见好,我得去检查一下。

第31章
重阳节前,永嘉公主从行宫太后那里回来,进宫向皇帝跟前请了安,又去各后妃处转过一圈。宫中仍无皇后,值当永嘉去请安的也不过几个妃子,一圈转下来,时间还剩大半。
她遣人给宋檀递了个信,想见一见他。
如今宋檀那里,不大好见得。三年前江西案里,百官议宋檀死罪,皇帝没有杀宋檀,而将他藏在宫里,无品无阶,也不许他过问朝政。他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在史书中都不存在的影子。
约莫过了一炷香,太极殿那边有回话,说宋檀此刻在太掖池,赶回来约莫还要一会儿。
永嘉沉吟片刻,道:“不要他奔波了,我去一趟太掖池好了,太极殿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永嘉与宋檀在一处竹坞见面,彼时深秋,竹叶苍翠欲滴,映的石阶和墙壁都是翠绿的。
竹坞外守着十几个侍卫,门边站着两个小太监,一个叫齐杨,一个叫齐柳。这两个人大有来头,一个专门来往于司礼监,一个专门来往锦衣卫,且有牙牌,能出宫,宋檀有需要出外来往递消息,都是他们的活计。
小太监打帘子,永嘉走进去,就见宋檀在正厅候着,见永嘉来,恭恭敬敬地请了安。
永嘉已有小半年没见过他了,他不穿宫中服饰,而着一身鸦青色杭绸长袍,衣上不着花纹,玉簪半挽着长发,看去真像个潜心修炼的道士。
“较之我上次见你,似乎清瘦了些。”永嘉道。
宋檀请永嘉入座,吩咐人上了几样果品茶点,道:“约莫是因为夏天里吃不下饭,到了冬天会好一些。”
他比从前沉稳多了,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养气的功夫是一流。
“公主刚从行宫回来,太后娘娘近来可好?”
永嘉公主用牙签扎了一根甘草桃条,慢慢的咬。
“祖母一切都好,衣食不缺,住的很舒坦。行宫周围庄子里常有上年纪的老妇人与祖母叙话,说些家长里短,祖母很喜欢,精神头很好。”永嘉道:“这一二年,我瞧着,祖母心里挂念父皇,只是不大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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