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是当自己下了公车一脚踩在实地上时,那份焦灼到快要晕车的反胃感觉消失了。
巷子里的路灯还没到亮的时候,街角不知谁家的饭菜香飘出来,荡在头顶。除了过往的行人和电动车,郁雾没看到人。咬着唇又贴着边往前走了几步。
“嗨——”
熟悉的懒散调子,郁雾回过头来。
谷垚还带着那个略显搞笑的圆片墨镜,衣服倒是换了成了白T长裤,稍显正常。
只不过嘴上还衔着不正经的笑。
“郁雾”
郁雾闻声张了张嘴,想叫又没叫出来,尴尬地抿住嘴,低下头盯着石砖地。
“晚上吃饭了吗,饿不饿?”谷垚问。
郁雾缓慢摇头,“还......”
“还没吃是吧”谷垚理所应当地接道。
“哥带你去吃饭”
说完领着头就走,也没管郁雾跟没跟上。
“还...不饿”郁雾温吞地补上了自己的话,然后看着那人潇洒的背影还是跟了上去。
这附近都是老街区,隔个桥还有个实验小学,所以郁雾租的也算学区房,只不过这地方太旧,小区也没有安保所以租金也就便宜。
五六点钟正是学生放学的时间,穿插在巷子里的人烟缭绕着,各色的小吃也正要出摊,郁雾就跟在谷垚后面,始终隔着几步的距离。稍低着头却是在观察。
是一个刚放了学的小孩儿,爸爸背着书包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慢点”
小孩儿颠颠地跑在前面,喊着妈妈。
正在出摊的母亲回过头来笑骂着让男人快来帮忙。小孩儿熟稔地拿出小吃车下面藏着的马扎,支起来就坐在棚子打下的阴影里,一边动作还一边说着今天英语听写自己全会,又说起明天想和同学去南市场买作业本。
爸爸挺着啤酒肚走过来,把书包丢给小孩儿还笑他什么作业本要去南市场,就是去南市场打电动。
妈妈扑了扑手过来把爸爸推走干活,从围裙里掏出钱递给那小孩儿,又说了什么郁雾就没听到了。
夕阳下的老旧巷子,他们过着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下午。郁雾却在想他们也知道这一刻的珍贵吗?
谷垚插兜走在前面,大咧咧像个来视察的。只不过身高腿长,总引人回头欣赏。
郁雾不适应这么活络的氛围,低着头走路还会被相向过来的人撞到,一种奇妙的欣喜从心口蔓延到指尖,像是终于被善良人类发现的湿漉漉的小狗。
“撞车喽”
郁雾蓦然抬头,是谷垚。
轻歪着头,轻柔的头发被风带到了墨镜上,上下上下地扫着。劣质的玩具墨镜遮不过斜阳的光晕,郁雾得以窥见笑弯的眼睛,眯起来地正笑得惬意的,面前人。
“走路不看路,盯着自己脚下做什么?”
谷垚绕到郁雾身侧,将他挤到了路的里侧。
也没管郁雾回不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奇怪,我记得这附近有个面馆来着...怎么绕来绕去还没到......”
郁雾视线下多了一双脚,正和自己同频率地向前走着,是同一个目的地。
“诶,小孩儿你说——”谷垚将右手随意地搭在郁雾的肩膀上,想问问这小子看没看见面馆,就感受到了胳膊下的瘦弱肩膀猛地一缩。
郁雾在他搭上的瞬间就下意识地想往一边走,刚挪了一步,想了想又挪回来了。乖乖地被谷垚搭着借力,试图让自己放松,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接受一些社交触碰。
可惜,效果甚微。
果然,像是感受到他的害怕,谷垚收回了手,也没补上他要问的面馆的话。
几乎是他收手的瞬间郁雾就想哭出来。他太笨了,连交朋友都不会。
眼泪刚要打转,后背就被谷垚拍了一下。
他没防备稍往前趔趄一下,被谷垚担着手臂扶住。
“挺直背走路,小小年纪跟个小老头似的”
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他的左耳,他在那一瞬间好像感觉到了声波的震动,微张着的嘴巴没说出来话。
更想哭了。
谷垚看着渐渐挺起背的小子,心中满意。伸手就去挑被头发遮住剩下的尖瘦下巴,触感很凉。
郁雾被逮住下巴掰正,又被强迫和谷垚对视。
“跟人说话要看着对方”
挑人下巴的手,下一秒就擦过鼻梁,将那碍人的头发一把掀了起来,修长的手整个盖在郁雾的头上。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还有瞪了圆的还湿着的眼睛。
一连串的动作早把郁雾吓坏了,猝不及防对上那人后,就想立刻低下头去。可谷垚的手还在自己头顶,微微使力就制止了郁雾要逃跑的乌龟脑袋。
被制裁住脑袋,就只得眼睛低下,单留给谷垚一下一下颤动的睫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好几分钟,或许也才几秒钟。郁雾听到了面前人传来的轻笑,那笑意好像借着还按在自己头顶的手传了过来,震得自己胸腔都是麻的,甚至热的。
“看着我”
谷垚命令着,语气却实在温和,反像哄着。
郁雾脑袋早就空白了,瞎子似的抬眼,没有聚焦。
“说话”
“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谷垚一个手臂,对于郁雾来说,刺激过头了,但还压在自己头上的手有温度传来,温温热热的,不急不躁的将郁雾的理智召唤回来。
“随便说什么”谷垚整个人还是一贯的懒散,被太阳晒得更是软乎乎的写意样儿。
好像等多久都没关系,他就那样没所谓的等着你的回答。好像不回答也没关系,他总有下一个问题送给你。永远不经意的,还不着调的。
“我......”
谷垚点头赞许他说下去。
“我好像看见面馆了”
“......”
谷垚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白底红字的牌匾夹在五金店里面,十分特别非常的不起眼。
那一看就很便宜的广告牌又在你终于找到它的时候,露出嘲讽的架势。
傻愣愣的几个大字:王老三面馆。
郁雾跟在谷垚后面进去,一股卤肉香扑面而来,店铺很窄,只有三个桌子。靠里面的两个都有人坐,吃得正香。有个留着一小撮胡子的老头,正满嘴流油地啃着鸡腿,左手就提着个啤酒瓶子,一口肉一口酒,看到两人进来,似乎笑了下。
谷垚示意郁雾坐在靠门那桌,郁雾坐下松了口气。谷垚跟着里面点菜那人不知道说着什么,那人话说间就往郁雾这瞅了一眼,郁雾赶紧把头低下了。
桌子是用了有些年头的塑料方桌,上面的油垢挂了灰的黏糊在一块儿,摸着反倒还挺光滑,表面还有很多摩擦出来的划痕。估计这店和这巷子一样,是年纪很大的老店了。
郁雾刚要伸手去够餐巾纸,前面那桌就起来嘹亮喊道:“三哥,走了!”
郁雾一怵,蔫蔫地收回手。
“哎,回见”是在前台点单的叔叔回的话。
那人走过郁雾,掀起已经残缺的门帘,丁零当啷地出去了。
“想什么呢”
郁雾回过神,低着的脑袋稍稍抬了抬,嘴巴张了张没想好该回什么话。
“跟人说话要看着对方”谷垚抽了几张餐巾纸,擦了擦桌子,“我刚教你的,忘了?”
郁雾的注意力被擦拭桌子的手吸引,因为稍用力指节的骨头以一个好看的弧度突起,小臂上若隐若现的青筋暴露着绝对的力量。
回答什么呢,没忘。要不要再说一句别的,问问点的什么。可是回答得看着对方,不敢......
郁雾就这么掐着自己的手指头,犹豫着。
直到,那双漂亮的手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
“吃饭了”
然后是一碗热腾腾的卤肉面被推到自己面前,还有一双包装早被拆好的一次性筷子,左边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杯水。
偷偷往对面看过去,谷垚拿着筷子很香的吃着,吃像也不急,但挺沉浸。
又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谷垚察觉郁雾在偷偷打量自己,很配合的没拆穿。等到郁雾也埋头吃面的时候,才看过去。
看着看着唇角就又没压住。
郁雾应该是不吃肥肉,但也没挑出来,而是把它埋到了汤面下边。有个肥肉跟着汤汁试图蒙混过关,还是被郁雾狠心地摁了下去,似乎怕它再跑上来,又拽了几根面条盖了盖。
谷垚心道,怪不得这么瘦呢,该是吃饭的时候不专心,玩捉迷藏玩儿的。
谷垚吃的差不多了,支着脸休息,但没放下筷子,怕郁雾那小子瞎着急。
看着郁雾也不吃了,才将餐巾纸递过去。
“怎么不问我咱们等会干嘛去”谷垚问。
郁雾这次只停顿几秒就回答了,“干嘛...”想起什么地抬起头,正视着谷垚说,“...去?”
然后说完又快速低下头,揉捏着发麻的指尖。
谷垚对此很满意,露出欣慰的表情,又可惜郁雾没看到。
“郁雾”
谷垚叫了一声。
“嗯?”郁雾慢吞吞又懵懂地抬起了鹌鹑的头。
谷垚使了个眼色让他看自己桌子上的手。
郁雾看去,笑了。
很浅的笑。
谷垚摆在桌子上的两只手,都比着大拇哥。很棒。
第5章 演技不错
“今天晚上跟我去抓鬼,赚的钱咱们五五分。我当道士,你假扮鬼。台词昨天给你了,背好了?”
郁雾在听到谷垚说抓鬼时面色一凛,听到假扮鬼时又更是摸不着头脑。
“背、好了”郁雾回答得很心虚。
背是背下来了,就是不知道说出来的时候会不会磕巴。
“我还请了一些群演,你到时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说台词”谷垚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又点了两下像是在回消息,很忙的样子。
“还有不太清楚的地方问我吗?”
谷垚打字的间隙抬眼看过来,郁雾赶紧摇头,“没”
谷垚瞧着他又笑了,摇了摇头很无奈的低下头专心打字了。
郁雾不懂了,这笑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仔细挑出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谷垚就起身了,“那我们走吧”
郁雾只好起身,跟着出去了。
天已经不如刚才亮了,旁侧的路灯有悠悠转醒的迹象。温度也降了下去,风很轻,温和闲适。
就算并肩走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也并不尴尬,谷垚就是那种拥有奇特磁场的神人。郁雾是这样觉得的。
日落到天黑的时段是最短的,连太阳也着急回家,从不留恋。
等郁雾跟着谷垚到了一个偏僻楼盘,天已经全黑了。有两栋楼,看不太出是拆了一半还是建了一半。裸着能看出墙壁的水泥纹路,没有装窗户,但留有窗户的地方。黑夜里吸不进光,一层一层黑洞洞的方口,想象不出里面有多恐怖。没了建筑物的阻挡,风已经有了起势,擦过窗口,像是天然的鸣笛,发出“啸啸”的声音。
说实话,郁雾有点害怕。
不是有点,是很、非常、特别。照郁雾的体质,在外面逛了这么久还没见到什么阿飘,已经十分反常了。所以大概率今天晚上在这个空楼,会碰见什么...大场面。
谷垚倒是十分淡然的打量起四周,好像来指点江山的大老板。看到什么,走过去,察觉到郁雾没跟过来。
“啊!”郁雾突然被谷垚搭住肩膀,草木皆兵,吓出声。
谷垚抬手轻拍了两下郁雾垂下的脑袋,出声安慰,“是我考虑不周。很怕?”
“不”郁雾赶紧回。他要好好帮忙的,绝不掉链子。
谷垚在郁雾说不之前就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了,不过在过于空旷的地方效果甚微。
“我...要怎么做?”郁雾试图用谈话的方式缓解这种生理性恐惧。
谷垚胳膊搭在郁雾的肩膀上,带着他往前走。谷垚没用力以至于郁雾肩膀上能感受到的重量很轻,如果不是能看到谷垚在自己身侧自然垂下的手,或许会以为是错觉。
“背好台词,等会儿来了人,那人只要看你,你就说词。”谷垚稍稍用力带着走神的郁雾绕开了横放在路上的断木板,上面还夹着上锈的铁钉,“其他就看我”
谷垚离郁雾很近,又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就像是独独说给郁雾的左耳听,很自然的拉走郁雾的注意力,神奇的缓解了郁雾的紧张和害怕。
“你不就是道士吗?”郁雾问出了白天就想问的话。为什么要假扮,他明明那么厉害....脑海里豁然想起那天夜里纷纷的黄符纸,还有深埋其中恣意如火光的笑。
“呐——我跟你说,等会要来的呢就是珠光集团的大老板刘凯。我要假扮的不是普通的道士,那是可以调动百鬼,弹指转风水的...呃......超级道士”
谷垚又拿出不太正经的调,郁雾跟着也放松起来,听的起劲儿。
“你呢,就是我的男主角,扮演的就是鬼王阴蓍。那家伙相信你是鬼王,我呢再假装施施法,驱驱邪,把你给收喽。那你说能收了鬼王,那鬼王还乖乖听我话的,那我是不是超级道士!”
说着还晃了晃郁雾的肩膀,让听众给点反应。
“是超级道士”郁雾也捧场。
“那群演...是谁?”郁雾又想起来,问道。
谷垚坏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打黄符纸,在郁雾面前晃两下,故弄玄虚:“他们”
刘凯是真没想到珠光大厦会塌,虽然他确实存了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但是他还没开始实施啊。现在外面各种媒体还有检查机关都在找他,必须要给个说法。他能给什么说法,问建筑团队啊。他可是才接手珠光集团,要说法去找刘光啊。
刘凯又啐口烟,八字眉在脸上使劲儿拧着,糟心到了极点。
一旁的律师林正远提醒他到地方了,他才收了思绪,下了车一脚碾灭了烟。皮鞋被他穿的都宽泛得变了形,没被人精心打理,缺乏光泽地拖沓着。
林正远见了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转瞬就不见,似乎刚才不耐烦的情绪只是错频的雪花。
刘凯正了正领带,这身西装对他来说就像穿了身胶皮一样紧得他难受,还有那双不合脚的鞋,都在提示他,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呸了口唾沫,往沾了发蜡的头发上抿抿,似乎还对自己形象较为满意。这才往他新开发的楼盘里走。
穿过一个刚建好框架的楼房,就看见了背风口处发着光亮,就是道士说的法坛了。
“呦,刘总您可来了,要不错过吉时了”一身黄道袍的道士谷垚贱嗖嗖地跑过去招呼刘凯,挂着穗子的帽子还歪斜地戴在脑袋上,像凑人数来的。
刘凯也只是点了点头,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光亮其实就是两根蜡烛,还是白色的,五金店里最便宜的压箱底卖不出去的那种。呆愣愣地摆在桌子两边,中间是个香炉鼎,不伦不类地插着个桃木剑,剑头还朝上,不知道要扎谁。后面两个碑位,及其潦草的字体,左边:祖师在此。右边:统统让位。
刘凯下巴都要掉了,这什么外行玩意儿?!让他自己摆都比这歪门邪道强。怒气渐顶,粗眉都要拧出花来,“你耍我!?”
那话像是崩掉了牙挤出来的。
饶是一直矜贵着表情的林正远看了这所谓的法坛表情都出了裂缝,一时词穷。
“刘总您这就外行了”谷垚可是一点没察觉这气氛似的,还一本正经地叨叨呢。
他外行?!刘凯嘴巴抽搐地瞅着面前这个架着圆片眼镜的二货道士,那黄袍袖子都开了线,极像临时租来的地摊货,越看越像骗子。
“您不就想知道贫道的实力如何,够不够资格给这珠光大厦做转势法阵。我给您展示展示,您评评不就成了?”
谷垚一边说着一边把刘凯往桌子后面请,撸胳膊往袖子真像要干什么大事的样子。
郁雾就藏在东边的一堆杂物后面,仗着天黑躲得严实。可是手抖得什么似的,嘴唇都白了,紧张的。看着谷垚在案桌前面比比划划,念念叨叨的,他等会得看着谷垚给的暗号,及时跳出来,还得表演得神神叨叨的。期末考试都没有这个难。
刘凯要反驳的话被这货堵在嗓子眼,憋了口老痰地站到桌子后面,看看这道士耍什么花招。
“天灵灵,地灵灵...”
刘凯:“......”
林正远:“......”
刘凯跟被人硬闷了一口二锅头似的,脸都气歪了。猛地就要干上去,被眼疾手快的林正远拦住了。
“刘总,再等等,若是真能成咱们不亏。要真是骗子,我自会替您处理掉。”
刘凯火气稍歇,一下子挣开林正远拦住他的手,没好气地盯着面前张牙舞爪的小黄人。林正远收了手,不动声色的在衣服上蹭了下。
“天灵灵,地灵灵,楼房也灵,灯也灵灵...”
刘凯发誓他要是再忍下去他肝一定会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