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雾四周寻了一遍,确实没看见刚才还浓厚的鬼潮。
待那位壮汉检查记录完毕,郁雾瞧见邱端眼角无声无息的滑下一颗泪来。眼里依然没有情绪,只剩眼泪还在挣扎。
郁雾无声叹了口气。面对他人困境而无法出手的情况,几乎是每入一个届都要面对的事。他以为他早习惯了,没想到这么一滴不声不响的眼泪到底是揪住他的心。
闷沉的透不过气。
“就是这儿了?”
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
不止是郁雾和谷垚吓了一跳。连已经转身要走的壮汉青年也被猛地吓住。
“我真一点印象没有了,不然咱俩也不至于在这破草地转悠大半天。我说这彼岸花居然能开这么……”
声音还在一句句传来,且清晰的跟在耳边说话没两样。
“什么人!”大壮爆喝一声。
动作快速的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塞子拔掉。
黑潮顷刻冲出,朝郁雾两人疾速而来。
原来藏在瓶子里了,郁雾想。
刚才还表现的畏缩的黑潮像是被强制上了发条,狂风恶雨般俯冲过来,直击两人。
红线比那还快,数十条交织成一股鞭子,肃地窜出。
抽到已靠近他们的鬼潮,噼里啪啦的火花四溅。
火树银花,漂亮的移不开眼。
抽绳深入鬼潮,巨蛟戏水,粼粼波光搅地黑潮四散逃窜。尖叫声持续抓耳,一直咯咯地黏在墙壁上,司机而动。
谷垚被郁雾紧护在身后,连一点火星子都没看见。
什么时候他变成需要被保护的娇滴滴的美人了?
当美人也不错。
谷垚全程没有出手,只盯着郁雾早已宽实的肩膀,随着动作轻微的起伏。
神色被光掩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来……来……?!”
随着一声回音激荡的喊声,头顶上空猝然掉下个什么东西。
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发出震耳的闷响。
几乎是瞬间。
那些刚被郁雾打服的鬼潮在看见来人后,疯了一样朝那人疾冲。
丝线在这黑暗里红的妖艳,闪电般驰过,激起一阵飓风。力道劲猛,竟直将正要攻击的散鬼冲飞了,苍蝇一样被扇到墙上。
林宇刚落地,脑袋还没等归位。一股能把他天灵盖干没的风夹一把刺眼的红,暴力的卷住他。
横向跳楼机似的被强拽起来,喊都没来得及喊,就被松开。由着惯性扁在墙上。
林宇眼冒金星的想,天灵盖是不是被他落在原地了。
奶奶的,没完了。
揉着头皮转回头,打算看看怎么回事。不出所料的看见他老同学。然后是正中央趴着个人。
刚才掉下来不疼,难不成是压他身上了?我草!别是给人压死了!
郁雾不欲多打下去,几个符纸飘过去,黑潮分了几堆都老实了。零星冒出来一个没忍住的咯咯声,一鞭子抽过去也老实了。
“怎么又是你?”郁雾问。
林宇叹了口气,“我还想问你呢”
“刚到闵庄?”
林宇闻声看去,是站在郁雾旁边的人,漂亮男人。
林宇警惕的打量他,一时没说话。
郁雾面色不善的挡住了他的扫视。
“别紧张”谷垚说,“刚才你说的话比你本身还提早的进来了,我只是恰巧不聋,全听见了而已”
林宇有种裸奔的羞耻感,这个破届怎么一次比一次恶心人?!
“是”林宇此刻大方起来,承认道“我刚到,就被卷进来了”
“林宇”林宇言简意赅的介绍自己。
谷垚:“魏发”
林宇点点头,对着邱端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们俩是?”林宇猜不准面前这个笑面的身份。
郁雾垂眸,在想该说什么定义他们的关系。
“同门”谷垚回答的干脆。
郁雾紧了手臂,却想不出这话不合理的地方在哪。失落吗?
明明有更无力的地方。
“高中同学”郁雾对谷垚说。
谷垚了然,对林宇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三双眼睛盯着砸下来的陈木双,正好蹲到可怜的邱端身上。
只是此时的邱端应该没有机会做反应了。
幻象消失。
周遭一切全部混沌,浓雾瞬息充斥着他们。
“什么……什么情况?”陈木双手里紧攥着一把香,朝林宇跑过去。
林宇:“这雾确定不是你弄的?”
陈木双摇头:“绝对不是!”
浓雾拥起,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来回滚着。
红鞭扬起,利落的抽动,鞭炮似的在浓雾里爆裂。
很快,雾散了许多。
总算能看出人脸来。
“你……”陈木双认出郁雾,眼睛瞪得霍大,又惊又喜。琢磨半天现在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林宇以为在跟他说话,“你怎么也进来了?”
陈木双郁闷道:“我本来要设阵把你拉出来的,没想到刚把香拿出来,就被拽进来了。”
怪了,郁雾想。他修道几年除了自己容易被卷进届的特殊体质,再没见过别人。连天卢山的师父、同门都不曾见过与他一般无二的人。
来了闵庄,却一连见了两个。
一个是从未修道的,一个是修道的初级术士。看样子这个术士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和他一样惊奇的还有谷垚,正对着意外进来的两人若有所思。
“这是我朋友”林宇介绍道,“这是……”
还没等林宇介绍完,陈木双忙道:“郁雾!”
说完还眼睛亮亮的看着郁雾。
郁雾思绪被这一声打断,下意识看向谷垚。正好撞进谷垚看过来的视线,带着笑意的。
林宇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问道:“你们认识?”
郁雾终于找到叫他名字的人,看过去。只觉得略微眼熟些。他认人不算在行,除非刻意去记的。
陈木双提醒道:“之前在索桥村,届是断魂桥,就是发洪水的”
一边期待的直勾勾看着郁雾。
“……”郁雾说,“还真……有点印象”
“是吧!”陈木双兴奋道,“叔叔还总跟我们提起你呢,夸你是新俊!”
“谢谢”郁雾不知道该说点别的什么,朝谷垚方向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谷垚:“你叫什么名字?陵川的?”
“是陵川的!”陈木双说:“居然认出我家门来了,我叫陈木双,叫我双儿就行”
“两位来闵庄是?”谷垚又问。
“之前有人利用届来索命,我查方向就是闵庄”陈木双说。
“索谁的命?”
“索——”
“哎!”林宇适时打断,“你这小喇叭,等会家底都让人翻了”
“问这么多做什么?”
谷垚耸肩:“例行公事,我是闵庄的人,你来我家我不用问问是个什么鸡鸭鹅狗吗?我总得知道你们是房地产的还是推销房地产的。”
“不是买你房子的也不是卖你房子的”林宇放了松,“不过,我有钱买,看你想要什么了”
“原来是大老板啊”谷垚乐呵道。
陈木双戳了戳林宇小声说:“他刚刚好像说咱俩是鸡、鸭、狗”
林宇:“……”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陈木双问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那声音正越来越大。
浓稠的泡沫逐渐续起的声音,哗啦哗啦正起劲。
“听见了”郁雾回答。
邱端在送葬仪式的时候出来大闹一气,又不觉间离开。在他们进届后一直在想办法告诉他们,他绝非死于痨病。
现在又不欲害他们,残卷着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能控制黑雾的壮汉是村长的人,郁雾只能猜测邱端的死和那个一夜回春的村长有关系,只是不确定这件事是只跟村长有关,还是和闵庄的每一个人都有关。
谜团一个接一个,糊地人头疼。
直到泡沫将他们小腿淹没。
“噫——”林宇嫌弃的来回摆动双腿,试图将腿拔出来,拔出来却没有新的落脚点,只能认命的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把腿插回去。
“不是,大哥们,想点办法啊!”林宇看着另三位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好像这泡沫是自己家澡堂要泡澡用的,他怀疑这几位兄台是不是就地准备搓一把。
“办法就是不动”陈木双说。
林宇:“嘴也不能动?”
陈木双:“不是啊”
“那么烦请各位兄弟能不能说句话,我特么以为你们被夺舍了呢!很吓人的!”
过了一分钟,郁雾开口:“说什么?”
林宇:“……”
“我上辈子欠你们的!”林宇咬牙道,“随便说点什么,调解气氛不会嘛”
“会”谷垚说。
林宇:“会不就……”
谷垚:“但是不想说”
林宇:“你得庆幸是在届里,不然出去我肯定打得你个嘴歪眼斜,鼻涕冒泡”
“好双儿”林宇决定改换政策,“你不是最喜欢聊天了嘛,陪哥哥说两句话”
陈木双把视线稍稍往郁雾那瞄了一眼,又凑到林宇跟前悄声说:“可是我觉得不说话比较酷诶”
林宇努力将火稳稳压住:“五十块钱一句话,啊不,一百……”
还没等林宇说完,就是一声饱含情感和礼貌,附带演技和敬称的堪称完美的绝佳转变开头语。
“大少爷!好久不见!您过得还好吗?咱家老爷,和夫人过得也好吗?”
“……”林宇翻了个白眼,“这位魏发同志,我们之前应该没见过,啊不,我确定没见过。所以请打住这种生硬的让人胃疼的搭讪方式”
谷垚摆出一个为难的表情:“不喜欢这种吗,我还有别的款式。销售式、拜年式、尊师善诱式、三不懂式、邻里乡亲八卦式、还有酷哥式”
陈木双诧异的转向旁边那个看上去正经的郁雾,“这位魏先生,他……怎么了?”
郁雾换了个姿势站着,无奈道:“不用管他,病久了都这样。钱到手了请你吃饭”
“哦……”陈木双似懂非懂。
林宇:“酷哥式”
谷垚:“好”
林宇等了半天没等出下文,“没了?”
谷垚一脸当然道:“酷哥版言简意赅,意思到了就行”
“拜年式”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过年好!这里是中央广播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这里是播种理想,收获梦想的丰收年。我们怀着期盼即将踏入新年。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让我们一起倒计时!”
陈木双:“想包饺子了”
林宇扯了扯嘴角:“你手痒?”
谷垚扬起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将服务贯彻到最后:“一共是一千元整,请问这位顾客是现金、扫码还是刷卡”
“……”林宇生无可恋道,“可以报警吗?”
谷垚:“民事纠纷就不要麻烦警察叔叔了”
谷垚对着已经气得冒烟的林宇笑的得意。
郁雾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垂下眸子。双儿看过去时,幽暗的光正好挡住了他的眼睛,堪堪瞧见的下颚正绷的死紧,只一秒就转过身彻底看不清人影。
没给陈木双再追看下去的时间。
周遭景象再变。
一家院子,被家主打扫的整洁,构造和魏河家相似。门前几米远处是一颗没有茬枝的非常笔直的树,就是那天集会给郁雾和谷垚歇脚的地方。
是邱长老家。
大门里面有个人在拉锯,不免让人惊讶,邱长老在这个时候还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头上围着和村长差不多款式的圆筒式的帽子,神采奕奕,正和一桩有腰粗的树干做斗争。
“阿爸!”
邱端门外跑进来,头上躺着汗,眼睛却亮着。
邱长老笑呵呵道:“你小子,饭点了才回来”
邱端正从井里取水,冲了一把脸。
“嘿嘿,回来了就是,阿爸你又帮人家揽了木匠的活计?”
邱长老应声拉断一截木头,扑了扑手,“村长老哥的椅子,我瞧着那年头可久了,给换一把。你小子别打岔,是不是又跟那个小洪初跑出去了?”
邱端憨笑着将脏水倒了,又接了一盆新的,给他老爹端过去,“您说什么话,闵庄不许外出的,我和阿初一个是村长的接班人一个是长老的接班人,可不犯错”
邱长老就着水洗了手,刚要开口再嘱咐什么就被邱端手快的连推带扶的进了屋子。
“先吃饭!”
邱家就剩这一对父子,有时邱端做饭,有时邱长老动手。不过,都不怎么好吃就对了。邱家两个爷们都是不挑食的,见邱端的壮实也知道,挑食吃不成这样。
但邱端还是喜欢去阿初家蹭饭,有时候连带他老爹一起。
邱长老看着眼前正埋头苦吃的自己的儿子,打小就老实,又听话又孝顺,农活也是一顶一的能干。只是洪初那孩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聪明劲儿让这些叔叔伯伯都骄傲,又警惕。
闵庄这地方,最忌讳的就是有主意。能听话照做就安全,当你想冒头去追寻根源的时候,那离死亡就不远了。
阿端又只和洪初关系要好。基本上是洪初说什么就做什么,有时他这个老爹都没洪初吃香。要是一个不注意,走上岔路就万劫不复了。
“你记得阿爸说的话吗”
邱端咽干净了嘴里的饭,说:“哪句?”
邱长老严肃起来,“闵庄”
邱端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水喝了一口,眨了两下眼睛,没说话。
“唉”邱长老长叹一声,“阿端,我们生在这,长在这,这里就是我们的根。只要偏了根,就会像树杈一样被砍掉。你的责任就是接替我,继续守护闵庄,别的不要多想,不要多看。那不属于我们,诱惑会害了你”
“树枝开的多,才会繁茂。闵庄发展的好,不应该向外面去吗?”邱端问的声音很小,不知道是在问邱长老,还是在问自己。
“我们现在走的路,就是祖辈留下的最适合我们闵庄的路。不要用生命去触碰底线”邱长老不知道该用什么拉住一个蠢蠢欲动的新鲜血液,苍老的眼睛红的苦闷,“你考虑考虑阿爸,阿爸老了,经不住打击,你……就是阿爸的命啊……”
“阿爸!”邱端赶忙放下手里的碗,扶住邱长老的肩膀,“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发誓!别担心了,你也考虑考虑我,别那么操劳,养养身体。木头我吃完饭就修了,我可是阿爸的手艺传承人!”
邱长老这才稍微舒缓的心绪,好一会儿,拍了拍肩膀上的儿子的手,“吃饭吧,阿爸确实老了,啰嗦起来没完”
邱端应了一声,还站在阿爸身后。
视线落在阿爸身上,表情却不像刚才那般轻松。眼神凝重,嘴角倔强的压着。
极度纠结着,心里却像有答案。
日落顶替来,余晖盖了整个闵庄。
邱端直挺挺的跪在院子里,眼角紫青的肿着,邱长老就在跟前来回踱步。手里的棍子是刚才揍邱端用的,连续打了好几下,打得他又累又疼,哪疼?心脏疼。
“侗楼是禁地!为什么明知故犯!”邱长老无论怎样都压不下去怒火,着急。
“还是洪初那家伙带坏你了!”
“不是!”邱端立刻反驳道。
“还说不是!?我儿子什么样我不知道?平时最听话,最老实。你们去侗楼做什么?你当我们几个老的,两眼摸黑全是废物?”
邱端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看着他父亲的眼神平静的异常。
“阿爸,你告诉我,十二年前的尸症是什么?”
邱长老看着他的儿子,那双平日里最澄澈的眼里续满了难懂的苦涩,不屈不挠的对抗着什么。
一瞬间,邱长老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尸症就是尸症,又能是什么”邱长老暗淡道。
“母亲......就在那场灾难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溃烂,发臭。像一个尸体一样,直到露出骨头”邱端哽着嗓子,怎么都说不下去,“井里......她自己跳了井,不想变成大街上那些骨头烂肉分不清的蛆虫。”
邱长老手抖的拿不住棍子,扶着那个他修了一半的打算给村长做椅子的木材,一点一点颓然的坐下。
“天灾,人能如何”
“真的......是天灾吗?”邱端的眼睛红红的,万般不可置信下也要鼓足勇气对抗下去的倔强。
整个闵庄都安静着,进行着每日都要进行的收割金灯的活动。父子两就在这个独立小院,对视着。一个坐着,一个跪着。
“是诅咒”邱端声音淡的好像要散掉。
邱长老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于这个词,只是闭上眼睛,“不是”
“是诅咒”邱端还在说,“阿爸”
“不是”邱长老像是真的累到极致,闭着眼睛靠在木头上,动都动不了。
“我们是罪人,关在这里。一直死......一直活......”
声音彻底散了,人形也淡到透明直到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