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装模作样抱住头，小心翼翼避开四人，侧身走出门外，同秦时站在一起坐山观虎斗。
原本静谧的小院，此时热闹得无比诡异。
陆续提着食盒，来到小茶家门口。
小茶从阿爹口中得知陆老板回来了，早已在门口等候。
见到陆老板，略显几分病气的小脸瞬时开怀大笑，迫不及待地当街打开食盒，大口大口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陆老板做的糕点真好吃。陆老板会做点心，长得又比家里请的那些仙君好看。”
“陆老板，过几年小茶长大了，嫁你为妻好不好。小茶想当王记的老板娘。”
陆续哑然失笑，轻揉她的小脑袋：“人小鬼大。”
小茶撒娇：“好不好嘛。”
“等你长大了再说。”
二人正说着话，大街上忽然一阵骚动。与此同时，天空上唰的一响，炸开一团烟火。
陆续在腾江居住两年，除了当糕点铺的老板，也作为凡界散修，对付袭击城镇的妖兽，护佑这个边界小镇中寻常百姓的安宁。
天上炸燃的烟火，他再熟悉不过——有妖物邪祟来袭城。
烟火落地，片刻之间，一散修御剑而来，落到小茶家门口。
小茶家是当地大户，分管部分城防。镇里出了事，有散修负责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散修落地见到陆续，瞬时惊喜：“陆老板回来了？”
这名散修陆续面熟，他们曾好几次共同御敌。
可惜此刻没有闲暇时间让他俩叙旧寒暄。
俊艳眉宇微皱：“妖兽袭城？从哪个方向来？数量多少？境界如何？”
散修答：“东边。数量倒不多，只是……”
“只是？”
“妖物形貌奇特，腾江附近并不常见。我们怀疑，他们是从下面一层爬上来的。”
“因未曾和他们交过手，不知其底细。”
未曾交过手，不知其容不容易对付。
陆续朝他点了点头：“我也一起去。”
镇内散修对妖邪的忽然袭击并不陌生，不到半柱香时间，已迅速集结完毕。
众人见到陆续，目光骤然一亮：陆老板回来了！
这个糕点铺的老板，相貌惊世不说，实力也是一等一的强悍。
和他略显单薄瘦弱的身形不同，他招式狠辣，出手干净利落，修为大大超过腾江镇别的修士。
更为难得的，他对妖兽身上可用来炼丹炼器，或换取灵石的各种皮毛骨骼兴趣全无，只降妖伏魔，不拿一分报酬。
如此高风亮节，犹如天上的明星皓月一般的人物，自然受到凡界散修们的钦佩和爱戴。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修士们少了一个最强战力，对付妖邪吃力许多。
此时见他归来，众人不禁欣喜若狂。
一行人临风御剑，朝着妖兽出现的方向疾驰而去。
“陆老板，”路上，一个和陆续略有几分交情的修士靠近他身旁，好奇询问：“你投靠陵源宗了？”
陆续此前居于腾江镇时，一身玄色劲装，配着红绳束起的高马尾，衣着简洁干练。
今时今日，他身上穿着布料上乘，暗纹跃光的白色道袍，衣襟袖口都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华贵纹样。红色发带也换成金玉发冠。
这等贵气逼人的装束，即便在陵源本宗，也只有地位极高的弟子才能穿戴。
这话一下把陆续问倒，他怔了半瞬，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续原本是陵源峰主, 绝尘道君的入室亲传，后来成了他道侣。
再后来，他冲冠一怒, 离开了门派，在腾江镇隐姓埋名成了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如今，他重回已成炎天三宗之一——陵源宗的原师门, 其中因缘曲折, 自己想来都感慨万千，更难以三言两语朝外人解释清楚。
就当是他投靠陵源宗。陆续不欲多做解释, 顺着对方的猜测点了点头。
凡界散修对仙门修士感情有些复杂。
仙门修士有道统传承, 可以享受门派内的法宝丹药，比起仅靠自己单打独斗的散修，能获得更多的机缘和资源。
这一点令他们羡慕不已。
另一方面, 有师门, 就有盘根错节的冗赘关系，尤其在修士多如牛毛的大宗派。
下位弟子不得不听命于这个师兄那个师姐, 帮他们打杂跑腿。外表看似光鲜亮丽，实际卑微得连个下人都不如。
修行速度缓慢不说, 远不如散修在凡界有自由和尊严。
散修不知陆老板投靠陵源宗后, 在宗门内处境如何。
他有些好奇有些担忧，又担心陆老板境遇不如意, 不喜旁人询问。
思虑半天，最终只道：“腾江地处边界灵气稀薄, 少有修士问津。但按仙门势力划分, 仍属寰天宗领地。”
“寰天宗和陵源宗素有嫌隙, 两宗修士皆为见面眼红的冤家对头。陆老板在寰天宗领地，身着陵源宗道袍, 须得小心寰天修士的袭击。”
陵源宗主和寰天宗主正在他的厨房里，打的难解难分。
陆续扬了扬嘴，客套一句：“多谢道友关心。”
几句话功夫，一行人已经御剑抵达发现妖兽踪迹处。
此处离城镇不远，就在腾江边上。
几只身覆坚硬鳞甲，状似巨大蜥蜴的三头怪物，正和望楼轮值的两个散修激斗。
前来救援的散修们即刻召唤出法器，一齐攻向妖物。
陆续站在外围观察了片刻。
炎天二层灵气稀薄，无法积蓄真气灵力，人族和低等兽族只能另辟蹊径，炼心锻体。
此类妖兽身上鳞甲极为坚硬，刀枪难入。
眼见一群散修将几只三头巨蜴团团围住，却奈何它不得，陆续拔剑出鞘，准备出手。
剑刚出鞘一半，手掌被人温柔握住，将未拔出的剑推了回去。
“不是说过，你气海内灵力尚未充盈，这段时间不宜出剑。”
竹清松瘦的临风身影蓦然出现在他身旁。
闻风笑意优雅，说的话却荒逸无耻：“不听为师的话，今晚定要好好罚你。”
以前他对绝尘道君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闻风却要他叫自己的名字。
现在他直呼其名，闻风又让他再次称呼自己“师尊”。
陆续一点儿也不想搭理这个善变的衣冠禽兽，斜睨他一眼，示意他赶紧把眼前的麻烦解决。
闻风还未出手，一条火龙发出穿云裂石的长哮，裹挟震天撼地的宏壮威能，瞬间将几只妖兽化为飞灰。
凌承泽显形在陆续另一边，献媚似的朝他讨好一笑，又恨恨盯向闻风，一声冷笑。
仿佛无声嘲讽，闻风实力不如他。
妖王出现在刚刚消散的火龙旁边，蹲下身，拈起一块未被完全烧尽的残余鳞片，自言自语好奇道：“这是何种妖兽？我没见过。”
方休同他一样，饶有兴致瞅了一眼：“炎天一层和三层都没有。肯定是从第二层爬上来的。”
柳长寄和秦时也站在陆续半步之外，神态悠然，未置可否。
闻风随陆续同来时，为了不惊扰腾江的散修，刻意压制了灵息，伪装成金丹境。
其他几人为了偷拿陆续做的糕点，恨不得将存在完全隐匿，一点灵息都没泻出。
腾江附近的散修完全不知，镇上来了惊天绝地的大能。
此时几人显露身形，众人方才后知后觉，甚少有修士问津的边界之地，竟不知何时，来了六位元婴修士。
六位！许多修士穷尽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元婴尊者。
散修们面面相觑，如陷梦中，不知究竟什么情况。
陆续上前一步，问向值守望楼的两位道友：“可有伤者？还有无别的异状？”
两个散修如梦初醒，急忙道：“孩子！”
“他们将孩子抓走了！”
陆续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散修将此前发生的事情朝他详细道来。
镇外不远处有一河滩，地势平坦风景秀丽，镇上的孩子最爱在此处玩水。
今日一群小孩也在河边玩耍，谁料忽然出现妖物，将人抓走。
“他们朝哪儿走了？下层？”
值守修士沉默点头：“看方向，应当是断层处。”
陆续领头，一群人跟在他身后，迅速来至断层交界的地方。
平缓的江水在断层处赫然变为急流水瀑，轰鸣着掉入深不见底的另一层大地。
水烟缥缈，云雾缭绕，无论如何向下张望，只有满眼氤氲水气，看不到下面的情景。
“界门开启时，炎天界乾坤动荡，清气浊气循环不稳，易生混沌。”闻风朝陆续解释，“二层的低阶妖物极易受其影响，躁动不安，越界而出。”
“不，不仅是妖兽……”一散修道，“我似乎，看到了人形的影子。是他们将孩子们抓走的。”
众散修大惊：“下面的人跑上来，将孩子抓去二层地界？！”
“他抓这么小的孩子做什么？”
水声轰鸣，震如雷霆，人群一阵寂静。
炎天第二层是少有人愿意踏足的禁忌之地，别说这群见识浅薄的散修，即便几位见多识广的大能，对第二层也知之甚少。
陆续无奈默叹。他在二层的一个偏僻小山村待过一段时日，清楚这里的人族和一三层并无二致。
一三层的人掳走小孩，会做些什么，二层的人同样。
总归不会是将他们请去，好吃好喝供养起来的好事。
清绝双眸半垂着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瀑布，淡然却坚毅道：“我下去一趟，将他们救回来。”
“陆老板不可！”一散修匆忙阻止，似是怕他不知厉害，朝他详细解释，“炎天二层灵气稀薄，有其独特的天地法则。修士踏入此处，法术极难施展，战力会降格到与凡人无异。”
“倘若遇到危险，难以自保。”
陆续点头：“我知道。”
他看向闻风。
昳丽凤目一弯，雅音轻笑：“碧落黄泉，与君共往之。”
炎天二层虽然令寻常修士闻之变色不敢前往，对他这样半步化神的剑修影响不大。
剑意剑境不受境界制约，传送法术也能施展，无论上天入地，皆来去自如。
闻风要和陆续同往，柳长寄等人自然不甘落后。
陆续怕迟则生变，纵身一跃，毅然决绝进入断层之中。
下坠一段时间后，他并未跌入水中，满眼白茫茫的氤氲水气忽然间消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视野开阔的平缓山丘。
周围草木茂盛，绿意葳蕤鸟鸣莺啼，颇有生机盎然的山清水秀之感。
“小曲儿，”方休清亮的少年音色从身后传来，“你认识这里吗？”
陆续摇头：“我只在安水村待过。”
没离开过村子百里，不知其他地方是何光景。
“没想到炎天二层还有这样的安适之地。”方休给出一句漫不经心的赞赏，“我还以为，炎天二层都是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
“二层地界幅员辽阔，同样有锦绣繁华的凡人城镇，未必比不上一层和三层。”
只是没有修士而已。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等了半天，仍不见闻风等人的身影。
他们几乎同一时间跳下，按理说，该一同出现在此地。
方休运转灵力，在极为有限的感知范围内，没察觉到闻风等人的灵息。
陆续眉头一皱，莫非，腾江的断层交界处，有什么玄妙所在，他们并未到达同一处地方？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几乎能确定，虽不知缘由，他们确实走散了。
陆续扶额：“算了不等了，我们先到处找找。”
方休眉欢眼笑：“好！”
他完全没料到，居然能有机会和陆续独处。
希望闻风他们落入龙潭虎穴，和妖兽苦战一番才好。
灵气受限，陆续难以御剑，又无目的地可直接施展传送，二人顺着下坡的山道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座城墙轮廓沿着接天的连绵远山出现在视线当中。
果然是人族的城镇，且规模不小。
走到离城门口不远处，已能听到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陆续没有贸然进入，找了一个推着货车的中年商贩，询问这里是何处。
“外地来的？”见到他的相貌，商贩惊为天人，又见他穿着富贵，便热心介绍起此处的风土人情。
“你们也是打算来燕都定居的？自从咱们燕国打了胜仗，统一北地，搬来燕都的外地人就越来越多。这都多亏了国师。”
“怎么，你们不知道？”见陆续一脸茫然，他一边好奇“还有人不知道国师的？”一边朝陆续解释。
北地之境原本有两个国家。
不久前，燕国忽然多了一位运筹帷幄的国师。
在他的指挥下，燕国国君朝邻国出兵，一路摧枯拉朽，不到三个月就攻入邻国京城，一统西洲。
本来国力稍逊一些的燕国因此发展壮大，吸引了许多外地人来此定居。
“进了城门朝右拐，有官府临时设立的据点。你们去那儿登个记，会有人指引你们如何取得燕都户籍。”
看着热心商贩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处，陆续陷入沉思。
腾江镇的几个小孩，被二层来的不明身份的歹人抓走。
他们从断层处跳下来到第二层，未见妖兽未见歹徒，反而来到一个规模极大的人族都城。
“莫非我们走错路了？”
“现在知晓的情报太少, ”方休扬着几分事不关己的轻荡笑容，“去城里问问再说。”
陆续：“……”
方休该不是觉得新鲜，想去凡人的城里的玩玩？
然而事已至此, 他们没有任何线索，也不知道别的去处，只能在这里找人打听。
陆续照着商贩指示的道路, 进城后右拐走了没几步, 果然看到几个卫兵装扮的人。
卫兵们临时搭了一个凉棚，放置了几张桌椅, 坐在树荫下登记着打算搬来燕都的民众姓名和原籍等信息。
外地来的人不少, 沿着城墙排起一条长龙。
方休高视阔步朝着凉棚走去，还未接近，被两个披甲执锐的守卫拦下：“干什么？要登记的后面排队去。”
方休自小就被上一任陵源峰主收为入室亲传, 从小养尊处优。
他天资旷世, 少年成名，打从记事起, 没人敢对他不敬。
此时却遭到几个凡人的鄙夷，不由得惊诧片刻。
“至死方休”的名号炎天二层无人听闻, 但半步化神的剑修, 实力强横，即便整个九重天界都可横行无忌。
他气极反笑, 抬起一条长腿，碰的一声重重踩在桌子上：“老子这辈子从没排过队。在我面前排队等死的倒是不少。”
炎天二层从未有过修士, 凡人守卫不知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人。
眼前这个白衣少年眉目清俊, 是画笔难描的绝好相貌。可他双眸如毒蛇一般, 闪着幽亮阴毒的辉光，看得人不寒而栗。
“大, 大胆，”一个守卫壮着胆子冲他举起长矛，要来擒他。刚走一步，就被亮如银龙的软剑抽得跪地不起。
少年清亮的嗓音淬染着一种鲜活的残忍：“念你是凡人，放你一马。再敢在老子面前放肆，老子让你死无全尸。”
一股无形的阴寒戾气如附骨之疽，惊得人毛骨悚然。
阴风吹过树梢，绿叶瞬间枯黄，漱漱掉了个精光。生机盎然的大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轰然倒塌。
众人眼前景色骤然一变，繁华热闹的街道似乎经历了战火和光阴的侵蚀，只剩满地的暗红血污和断壁残桓。
触目惊心的景致一瞬便过，却在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凄惨印象。
喧嚣的街角霎时鸦雀无声，只余小心翼翼的倒抽凉气。
方休对着凡人释放剑境，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但恫吓一次这些官兵，他们就可轻易打听出情报。
方休适时收了剑境，陆续未再多言，只朝守卫问道：“燕都附近，有无妖兽出没。”
守卫此时仍心有余悸，战战兢兢有问必答：“都城乃国之重镇，防御森严，方圆百里都有精锐值守。出了京城地界，行至人烟稀少的区域，才有妖兽的踪迹。”
他朝陆续巴结讨好：“只要小公子别到处乱跑，待在城里，绝对安全。”
没有妖兽？他们真的来错地方？
陆续眉梢微皱：“有没有见过外地来的小孩？”
又补充：“走丢的，没和父母在一块。不是来定居的。”
守卫纷纷摇头。
领头校尉朝他示好：“这里是登基外来人员户籍的地方。”
“小公子若想寻人，不妨随我去驿馆稍事休息。我去找知府的人来，有无走丢的外地小孩，你问他们，他们才清楚。”
腾江镇的小孩被人掳走，想必不会惊动这里的官府。
可惜此时没有别的线索。
陆续点头，跟着校尉去往驿馆。
校尉吩咐下人，将两位贵客伺候好，说着自己去找州府的同僚，让贵客稍等片刻，随即告辞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