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去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像是他整个人都被那条柔软的袖管从中勒紧,一个叫命运的存在握住了这绳结的两端,缓慢而坚定地发力,把他的灵魂扯成了两半。
恍然有一个自己伫立在原地,怔怔地面对着眼前丢了条胳膊的人,失落和伤感像冰凌一样刺进骨髓,痛彻心扉;与此同时,却又有另一个自己,无动于衷地静对着那一半失态的灵魂,漠然审视着已不足以被称之为对手的红发,无悲也无喜。
“哟,世界第一的大剑豪先生,”香克斯最终放弃了去探究那变幻莫测的眼神里蕴藏的情感,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轻松地笑着,打趣着已有五年未见的不速之客,“终于肯原谅我这个失约的老朋友了吗?”
“……世界第一?”米霍克轻轻闭上了双目,再睁开时又已是平静无波的冷意,他扬起眉,用犀利的金色眼眸锁住了红发海贼带笑的面容,“我无法战胜的对手在其他的战场上受到了重创,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厉害的高手,我又哪有资格被称为世界第一?”
半晌的沉默后,香克斯缓缓站起了身,他轻松地迈出两步,靠近了周遭都是低气压的米霍克,伸出唯一的手,大方地挽住了对方瞬间僵直的胳膊,再次露出一个爽快的笑脸:“好久不见了,一起喝点酒吧?我想你大约有兴趣听听我在东海时的见闻。”
米霍克坐在香克斯的身边,无声看着对方支起上半身为自己倒酒的动作。香克斯拎过两个木桶酒杯,分别摆在了他们面前,又拿起一瓶未开封的酒,四根手指捏捺住瓶颈,拇指在瓶口一压一撬,瓶盖应声而开。他毫不迟疑地倒满了两杯酒,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顺畅得不输于当年最熟练的左手剑法。
久违的朗姆酒气息飘荡在空气里,米霍克提起了属于自己的杯子,痛快地畅饮了一大口。
香克斯笑着举杯应和,米霍克按住了对方准备放下杯子自行添酒的手,沉默地帮助香克斯重新倒满了酒杯。
红发的海贼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而笑起来,他猛然想起某一年暴雨中的山洞,鹰眼不愿打扰熟睡中的自己,就不声不响地做了那么多琐碎的工作。一晃就是这么多个春秋啊,久到那个家伙都留起了如此好笑的胡须,可即使他们已有几年不曾有过任何联系,即使是自己这么不负责任,单方面破坏了决斗的约定,米霍克却还是这样无微不至地体贴着。
香克斯深深地吸了口气,暗自驱走了更多记忆,他带着愉快的笑容开口道:“那一年决斗之后,在你的帮助下,雷德顺利离开了伟大航路。后来我们来到了东海的某一个小村子……”
米霍克安静地看着眉飞色舞的香克斯,默然听着对方娓娓念叨起那个爱哭又好骗的小鬼——那个孩子割破了脸颊明誓要成为海贼,那个孩子误食了橡胶果实后还乐观开朗不改梦想,那个孩子因为想要维护红发海贼团的荣耀而被人欺负……
当剑士不知第多少次为他身边越说越开心的红发海贼再添满一杯酒时,他听到香克斯语气轻松地讲起了那一场意外的海上事故。
“幸好我赶到得及时,”香克斯饮尽杯中的酒,长长舒了口气,开心地笑道,“路飞没受伤,这真是太好了!”
米霍克依旧面无表情,他刻意无视了对方的目光,不置一词地帮香克斯又倒了杯酒。然而这一次,那只捏着酒瓶的手有些没使好力度,过猛的倾倒让溅出的烈酒沾湿了红发海贼握着杯子的五指。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香克斯停顿了许久,直到指尖沾染了酒精的凉意都已被风拂干,却还是没等到米霍克的任何评价,最终他只得主动询问道,“你……会为这件事而生气吗?”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米霍克的声音冷静而淡漠,“我没有生气的立场。”
香克斯把目光从那依旧不太看得惯的小胡子上移开,他放下了酒杯,微笑着抬起头,看向远方湛蓝的天空。
“你知道吗,鹰眼……”红发的海贼带着些许追忆,伸出唯一的手,轻轻拂过自己残缺的左臂,“我曾发过一个誓。”
米霍克转过头望着他。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的朋友和伙伴了。”香克斯带着笑,低声重复出自己曾对眼前的人说过的话,“我对着我的草帽保证过的,如今也终于凭自己的力量守住了这个承诺,我真的很高兴。”
“这么说起来,你的帽子呢?”对于这个已被媒体分析了很久的细节,米霍克也抱着一丝好奇。
“给路飞了。”香克斯神采飞扬地说,“我觉得那个孩子能行,也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海贼,来到这里,亲手把那顶帽子还给我!”
米霍克扬了扬眉,自斟自饮了一杯酒,没有作出任何评论。
“我觉得你还是有些扫兴的样子啊。”香克斯愁眉苦脸地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我只是在想,”米霍克用冷静的眼眸深深看了多年不见的红发男人一眼,“幸好这样的小鬼你只认识了一个,如果再多上几个,恐怕四肢都剩不下了。”
鹰眼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说冷笑话,香克斯轻笑着摇了摇头,“那样的孩子,能遇到一个已经很难得了。”
米霍克不怀疑香克斯看人的眼光,但他实在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小鬼才配得上如此高的评价,他心里一动,有所悟地发问道,“……你决心回来也是为了那个小孩吗?”
“这倒不是。”香克斯摊了下右手,“人的心思总是会随着见识而改变的,现在想起来,要看遍这个世界的大洋也好,要回到这新世界也好,都是因为我一直在向往着最美的大海啊,我渴望着它能迎来新的时代,变得更美一些。”
“在东海待得越久,我就越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我一直是想回来的,可是从前会因为失去自由而不那么甘心。”红发的男人长长舒了口气,笑容里带着张扬的味道,“不过就像你说过的,没有必要太纠结,道理是迟早会想通的。回到新世界是我自己的决定,这里战斗足够刺激。我是自由地遵循了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我最向往的冒险,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米霍克耐心地听完了香克斯长长的心路历程,沉默了半晌,最终抬手饮尽了杯里的最后一口残酒,“无聊。这些道理能说服你就好,我不感兴趣。”
已有些醉意的香克斯对于这样隐隐的指责并不当真,无论如何,他都还想把自己的感悟同对方好好分享一下,而这个看似冷漠的朋友也还愿意坐下来,认真地听他说话,这就很好了。
香克斯笑看着他体贴的朋友又一次帮自己添满了酒,然后站起身来,重新背好了那柄巨大的黑刀,转身准备离开。他有点歉然地挠了挠头,认真地提高声音,对着米霍克的背影道:“丢了条胳膊真是对不起,不过请你再等等,鹰眼!”
米霍克有些意外地微偏过头,等待着下文。
“我这几年恢复得不错,但恐怕暂时还比不上一直在进步的你,”香克斯露出自信的笑容,“不过,既然我没有失去变强的理由,那就一定会再次赶上你的!到了那个时候,让我们再做对手吧!”
米霍克静默地站在原地,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压了压宽大的帽檐,迈步离去。
“我不会和没有左手的你再打了。”剑客平静的话语传进了红发海贼的耳朵里。
香克斯捏紧了掌中的酒杯,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轻松一点,“那么,就常来喝酒吧!”
“我没那么爱喝朗姆酒。”米霍克最终留下一句事实的陈述,不留恋地离开了红发海贼团的驻地。
香克斯用开始模糊的视线静静目送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忽然就有些责怨鹰眼的这一次造访——他一直知道米霍克迟早会来询问自己有关胳膊的事,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在忐忑中组织了很久说辞,却始终没有等到对方的到来。
转眼便是三年,足够有挑战性的冒险和不断结识的新朋友们已经让香克斯逐渐忘记了那么一点暗自纠结的心思,他已不再时常想起某个旧友,可那个家伙却又不打招呼地登门而至了。
真不如不来,香克斯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样至少还能留住一两分若有若无的期待。
多年前的某个梦境忽然浮现在香克斯的头脑里,他还记得梦里的自己无数次手捧草帽看着米霍克离开的身影——似曾相识的情绪恍惚泛上了香克斯的心头,他举起自己空着的右手,消失的草帽提醒着他,眼前的场景并不是那个梦中轮回过经年的虚妄幻境。红发的男人有点失神地低下了头,看着面前那一满杯清澄的酒。他扯着嘴角轻轻笑了笑,举起杯子,将最后的烈酒一饮而尽。
原来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小事都还清楚地记在心里啊……香克斯觉得自己可能是喝得太多了,他开始不可遏制地去回忆那些年轻时的往事,阴霾的海域、无人的岛屿、宁静的航程;沉闷的米霍克、整人的米霍克、体贴的米霍克……那些影像都随着时光慢慢淡去,最后归结于面前这个渐行渐远的、他始终也无法留住的米霍克。
“贝克曼……”红发的海贼打了个酒嗝,又是某个陈年的细节不由自主地掠过了心头,他转过头,对着刚刚坐到了自己身边的副手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