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难得听他发表自己的意见,一个激灵,通宵积攒的困倦都飞走了。
“你不说父母的职业,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创造出让你开口的氛围吗?”男人说,“他们给了你某种压力,让你觉得不能说实话。这都是他们的错,你揽到自己身上干什么。”
不知为何,仅仅是一句简单的话,闻笛忽然觉得心里的阴霾散开了。他觉得轻松,又为这轻松感到惶恐。
这样摆脱愧疚是不是太容易了?他是不是一直在寻找一个甩掉过去的借口?
“没事别老忏悔,”男人说,“多在其他人身上找找原因。”
这句话把闻笛逗笑了。感激之余,他心生敬佩:“要是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把情绪丢给别人,生活该有多轻松啊。”
男人点点头,表示自己赞同这种态度,并且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然后又说:“但这样会很孤独。”
“是吗?”
“当然了,这就是不遵循社交礼仪的后果,”男人说,“其他人会觉得你奇怪。”
闻笛把手揣进口袋,歪着脑袋想了想,蹙起眉说:“但奇不奇怪这件事,不是流动的吗?”
“流动?”
“奇怪、疯狂、平凡,这些又不是数学公式,不会恒定不变的,”闻笛说,“觉得异类很正常的人会出现,觉得疯子有魅力的人会出现,觉得凡人不平凡的人会出现……”他顿了顿,指了指男人和自己,“觉得谎言有苦衷的人会出现,这不就是人与人相遇最美好的地方吗?”
男人看着他问:“所以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闻笛想了想,说:“特别的人。”
“比奇怪顺耳多了。”
闻笛露出对遣词造句能力的自豪,然后宽慰对方:“不管怎么样,父母肯定不会觉得你奇怪的。有家人支持就不会太孤独。”
“那可不一定。”
闻笛看着他灯光掩映下的侧脸:“你遇到什么事了?”
男人没有回答他,在路口踌躇一会儿,拐了个弯,走进拉斯维加斯大道。
“告诉我吧,”闻笛说,“我都把压箱底的秘密告诉你了,跟我说说又怎么了?”
大道两边林立着巍峨的建筑,街心有个小公园。看到长椅的那一刻,闻笛如蒙大赦,也没管上面的灰尘,赶紧坐下。他看着男人站在他面前,眼神沉沉地压在他身上,瞳孔里的光明暗不定,似乎是估量着风险。就在闻笛以为木头人游戏要永远持续下去时,男人开口了。
“你跟家里出柜了吗?”男人问。
闻笛“哦”了一声:“原来是这回事。你爸妈反应很大?”
“是我父亲。”
“老一辈的人思想有局限性,接受不了新事物很正常,”闻笛说,“我爸妈都是好父母,我也没敢跟他们出柜。你爸妈怎么了?冲你发火,还是哭着求你结婚?”
“这两者的结合,”男人说,“我必须和他看中的对象结婚,过去一个月简直是相亲流水席。”
闻笛露出同情的眼神:“确实难办。”
“然后……”男人说,“我发现了一件事。”
他简要叙述了跟继母的对话,沙漠的炎炎气流中,闻笛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他想来想去,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亲人的背叛和男友不一样,东亚的根源让家人太难割席了。
男人没有希冀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只是接下去说:“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他没法跟我的性向和解,我没法跟他结婚的事和解……”
闻笛看着他,突然说:“要不你找个男人结婚好了。”
对面怔住了。
这个想法是怎么跳出来的?
“这儿男性是能合法结婚的啊,”闻笛说,“你都已婚了,你爸难道还能安排你相亲?你就明白告诉他,你的性向改不了,他想操控你的婚姻是不可能的。再说了,他先斩后奏地结了一次婚,那你也来一次。”
这话说得结婚像是在菜市场买葱一样。
“我就为了报复他结婚?”男人说,“这不是太幼稚了吗?”
“幼稚一点怎么了?你一看就没干过幼稚的事。”把胡话说得振振有词是闻笛的特殊能力,“没脱轨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这话太荒唐了,但过去一晚上荒唐的事太多,以至于荒唐已经具有了合理性。男人还真的顺着闻笛的思路想了下去:“就算你说得有道理,我去哪找结婚对象?难道拉斯维加斯满大街都是想结婚的同性恋?”
要是清醒的时候,闻笛决不会说出这种话。但这天晚上,从酒吧开始,他就处于神智昏沉的状态,何文轩的电话又在脑子里徘徊:“我啊。”
男人和刚认识一晚上的同胞面面相觑。
“你想跟你爸开战,我想给前男友一点颜色看看,不是正好吗?而且你往那儿看,”闻笛指着花园旁边的一栋灰色砖石大楼,“Marriage License Bureau,我们刚好走到登记的地方,这不是天意吗?”
突然,天边绽出一缕晨曦。霓虹灯的色彩黯淡下来,街灯也在不知不觉中熄灭了,仿佛在为日光让路。草坪在晨光中慢慢苏醒,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湿润的泥土气息,这座喧闹繁忙的城市,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宁静。
日出了,指针拨转到新的一天。
望着淡金色的天际线,男人突然开口。“好啊,”他说,“我们结婚。”
拉斯维加斯的婚姻登记机构从早上八点营业到午夜,只要提交证件,当天就可以拿到结婚执照。
之后,找到一位见证人,举行婚礼,让见证人在执照上签字,然后把执照送回机构进行注册,就正式成为合法的伴侣了。
婚礼和见证人很好解决。这个城市几乎所有酒店都提供多样化婚礼一条龙服务。有酒店内的豪华婚宴,有教堂里的简单仪式,甚至有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私奔体验——直升机带着新人飞越拉斯维加斯大道,掠过胡佛大坝,穿越大峡谷,在怪石嶙峋的半空,新人们开香槟庆祝胜利。
结婚方便快捷,所以这里的闪婚率高举全美榜首。
只有一个问题。
“我们没钱。”男人说。
第34章 大学回忆篇(六)
两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陷入了僵局。拿结婚执照需要支付申请费,两个人的全副身家加起来,只有闻笛从砖缝抠出来的那五十美分。
闻笛不知道费用具体是多少,应该不贵,但肯定不是五十美分。
什么叫一块钱难倒英雄汉,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静静地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远处城中心的广告牌。巨型屏幕上闪烁着动态图案,创造出一种超现实的视觉盛宴。广告牌四周赌场林立,每座建筑的设计都别出心裁——古埃及的金字塔、纽约市的天际线,威尼斯的运河和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全世界的奇观汇聚于此。
不知哪里传来滚轴转动的当啷声,闻笛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他把那枚可怜的五十美分掏出来:“要不要赌一把?”
男人显然明白他的意思了。赌城自有它以小博大的方法。
建议是闻笛提的,但他随即自我怀疑起来:“五十美分能赌什么?”
“找找看吧,”男人朝街边张望,“说不定最低档的老虎机可以。”
他们走进其中一家赌场,在一楼靠门口的边缘位置,还真找到了这种机子,外形是老式水果机,滚轴上是樱桃、柠檬和“BAR”符号,五十美分就可以玩一次。那些不想在赌博上花费太多,只想体验一下赌场氛围的游客,往往就在这些机子上小试一把。
闻笛抬头看了眼支付表,上面显示着不同符号组合的奖金。这些廉价机器当然没有大奖,奖金也就是几美分到几美元不等。
“就算转到三个相同的,赔率也就一比四十,”闻笛扭头看着男人,“二十美元。”
“执照的申请费应该够了。”
闻笛蹙起眉看着老虎机,几度想投币又收手,男人为他犹犹豫豫的态度感到疑惑:“投啊,这不是你提议的吗?”
闻笛从牙缝里倒抽一口凉气:“你不知道,我是倒霉体质。”
“这是你新造的词?”
“真的,”闻笛说,“我从小到大一直运气很差,中考发挥失常,高考志愿没报好,初恋挑了个渣男。只要是我买的理财产品,无论之前走势多好,我一买入肯定狂跌。商场抽奖,我连泡泡糖都没中过,就我这运势,能抽中这1%的概率?”他盯着手里磨损的硬币:“这可是我的全部身家啊。”
苍蝇腿也是肉,五十美分也是钱,最后的希望在他手里破灭了怎么办?
他转过身:“要不你……”
男人伸出手,捏住他的手指,强行带着他把硬币塞进去,拉动手柄。
闻笛吃了一惊:“你干什么?”男人指了指机子,他又专注地回头等待结果。
三个转轮以不同的速率转动起来,机子的鼓点音乐也砰一下变响了,“滴滴嘟嘟”配合着心跳。
第一个轮子停了下来,樱桃。
第二个轮子停了下来,樱桃。
心脏的跳动频率超出了科学范畴。不会吧不会吧,难道他要时来运转了?
闻笛屏住呼吸,忽然拽住了男人的胳膊。男人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覆上他的,两人紧贴在一起。
第三个轮子停了下来……柠檬。
闻笛叹了口气,老天爷果然还是不眷顾自己。他放下抓着男人的手:“差一点点啊。”
男人直起身,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概率。但不知为什么,他微微有些沮丧。
全副身家血本无归,两人刚要走,机子突然迸发出欢快的铃声。樱桃柠檬的牌子晃了晃,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进了金属槽里。
闻笛睁大了眼睛。
就像一滴水珠落下后,紧跟着暴风雨一样,硬币哗啦哗啦落下来,密密麻麻的金属碰撞着,疯狂地让人头皮发麻。
赌场的其他游客纷纷转头,盯着闻笛身前的机器,发出羡慕的赞叹声。
闻笛缓缓抬起头,机器人一样目中无神。“这是什么情况?”
“累积奖金,”男人指着机子侧面的一行说明,“可以获得之前游客投进去的所有硬币,累积奖金的图案是随机的,任何组合都可能拿到。”
累积奖金。
比三连图案还低的概率。
“不是你说的吗?”男人看着他,“这是天意。”
闻笛盯着哗哗作响的机器,因为震惊带来的冲击陷入了茫然。
他一直觉得,自己要获得某样东西,就需要比常人更努力地争取,因为运气不站在他这边。学习是这样,恋爱也是这样。赢大奖?这种概率低到尘埃里的幸运,可能需要全宇宙的帮助才能实现。
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到他头上呢?
而就在刚才,全宇宙意外地、短暂地、也许是一次性地,站在了他这边。
奇迹发生了。
发现周围人还在持续盯着放出大奖的老虎机,闻笛深吸一口气,马上蹲下来,把金属槽里的硬币往外捞:“这里面有多少钱?”硬币面值不一,数量庞大,要分类数清还是个大工程。
男人蹲在他身边,瞟了一眼:“你想自己数,还是让别人帮你数?”
闻笛眨眨眼:“谁帮我?”
男人指向后面的一个台子,上面的木牌写着英文的“出纳台”——赌场兑换筹码的地方。
他们抱着硬币去出纳台,工作人员娴熟地接过来,放到一个小秤上,立刻说出了金额——看着像笔巨款,其实也就四十美元出头。
闻笛刚要喜滋滋地拿钱,身旁的男人说了句:“帮我兑换成两美元一个的筹码。”
闻笛惊诧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工作人员飞速换好筹码,放在一个塑料小碟里递给男人。闻笛伸手去夺,可惜男人个高臂长,抢先他一步。
“本金是我的,赢的钱不应该归我吗?”闻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还没结婚,这人就要谋取他的财产了!
可恶的男人不为所动,只是说:“钱不够。”
信他个鬼!他们长途跋涉时,路过了很多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小教堂,门口有牌子表明了婚礼价格,最白菜的婚礼只需要15美元。
“都这时候了,难道还办什么豪华婚礼吗?能省点就省点吧!”
男人还是没还钱:“你想走着回去?”
闻笛满脑子只有筹码上的数字,根本没听男人说了什么。
“领完执照,办完婚礼,剩下的钱不够打车,”男人说,“既然有本金,好歹赚够打车的钱吧。”
“你想怎么办?”
男人说:“再赌一次。”
“什么?”闻笛瞪着他,“我跟你说,刚才那都是运气!这玩意儿可不是时时都能有的,你清醒一点!”
还没结婚,丈夫就抢他的钱出去赌,这是什么辛酸血泪!
“不是运气,是概率,”男人说,“赌博是概率。”
闻笛怨念深重地说:“所以呢?”
“概率是数学游戏,”男人转头问工作人员,“德州扑克的牌桌在哪里?”
工作人员说了层数和位置,男人拿着筹码往电梯走。闻笛避开游客,嘴唇紧抿,忐忑不安。鉴于在武力上胜算不大,他只能用询问安抚内心的惶恐。
“你是会玩牌的吧?”他问男人。
男人点头。
闻笛“哦”了一声,还是觉得焦虑:“但是,那些德扑冠军不也一晚上输几百万吗……”
他想起了母亲讲过的诸多可怕的赌鬼故事——这人可别没钱赔,把他给抵押出去了。
“这是用你的钱赌的,我要是赢了,你被抢的手机,我也赔给你。”男人说。
闻笛在心里掂量了利弊,最终决定慷慨地给出本金。毕竟母亲也说过,婚姻的基石是信任。
到了三楼,两人很快找到人群掩映中的小额牌桌。桌上的筹码大多是一两美元面额的,不过堆叠起来,一个人的赌注也有三四十美元。牌桌的玩家各式各样:穿着华丽的老太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奇装异服的嬉皮客。高级玩家不上小额牌桌,这些人看上去都是即兴来一把的游客。
男人挑了其中一张桌子坐下,发牌员宣布满员,开始发牌。
拿到两张底牌后,男人略微掀起一角看了看,下了不多不少的盲注。闻笛用余光瞟到他手中是7和9,胸膛里翻腾起来。拜前男友所赐,他大致了解德扑的规则,这并不算好牌。
荷官翻开了三张公共牌的第一张,是8,男人扫了一眼对方的筹码堆,计算过双方的筹码价值、底池和赔率,从桌前的筹码中丢了一叠出去。
紧张、外加一夜的奔波,闻笛口干舌燥,感觉嗓子快烧起来了。正巧赌场侍者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放着装满酒的高脚杯。他问价格,侍者说这是为正在赌博的游客提供的免费酒水。他立刻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刚刚代谢完的酒精迅速得到补充,在血液里跳动起来。
到河牌前,其他四位玩家都已经弃牌,桌上只留了男人和大盲位玩家。
男人犹豫了一瞬,推出了所有筹码。闻笛按在他肩上的手,差点就捏碎了他的肩胛骨。
对方也all-in了。
牌桌周围弥漫着奇异的紧张气氛,仿佛空气中四散着红色激光,动一动就会粉身碎骨。淡淡的烟草味和酒精味钻进闻笛鼻腔里,他的大脑好像漂浮在半空中,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
男人亮出了手中的牌。桌对面的人同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底牌,骂了句脏话,扔了出去。
是AA。
“我草,”闻笛看了看牌,又看了看男人,感觉脑中一阵眩晕,“这你居然赢了?”
人不可貌相,男人看起来斯文正经,不会背地里是个赌神吧?
荷官把他的筹码扫过来,男人伸出手,慢慢拢到自己身前,打破了闻笛的幻想。
“只是逐渐提升的概率加上一点心理学,”男人转头看着闻笛,“更重要的是,决定结婚之后,幸运女神好像一直站在我们这边。”
闻笛险些激动地跳了起来。赌场带来的兴奋、刺激,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心跳如鼓。他欢呼一声,用手捧住男人的脸,低下头,结结实实地吻了上去。
第35章 大学回忆篇(七)
他的唇覆上来时,男人只是略微惊讶了一瞬,随即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男人的口腔温热,湿润。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仅仅是舌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闻笛就感到一阵电流沿着脊背传下去,从头到脚都酥酥麻麻的。
老太太们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服,拿到超强底牌还输掉的中年人骂骂咧咧。
闻笛在他嘴里尝到了自己刚喝的鸡尾酒的味道,脑袋也像灌了双倍的酒精一样,晕晕乎乎的。最终分开时,他还有些神志不清,模模糊糊地问男人:“接下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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