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老不回我消息?”边怀远说,“那姑娘是科技部梁组长的女儿,你说话客气点……”
“你结婚了?”
对面的话音戛然而止。跟着是长时间的死寂——也可能是短短数秒,只是在感官上漫长而已。
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在想什么呢?措辞?借口?
然后对面说:“那个女人告诉你的?”
是追责。
边城没有回答,这件事的知情人就那么多,谁告诉的都不用猜。他直击重点:“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怕你介意,才没有告诉你,”边怀远说,“毕竟当年……”
原来他还记得当年发过誓,边城还以为那就是随口一说呢。
“你一直在国外,过年也不回来,我想,也没必要让你知道……”边怀远叹了口气,“唉,我也是怕你多心。”
边城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是怕我多心,还是怕外公多心?”
父亲能当上工业大学工学院的院长,外公的作用举足轻重。唯一的女儿死了,女婿又是那么孝顺体贴,把资源放在他身上是顺理成章的事。
隐瞒再婚,隐瞒第二个儿子的存在,真的只是怕多心那么简单吗?
甚至……甚至再进一步……
如果亡妻死后一年就跟别的女人结婚生子,那父母真的如印象里一样伉俪情深吗?如果从一开始……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是深渊。他啪一声合上潘多拉的魔盒。
“你……”边怀远明显察觉到了他的怀疑,勃然变色,“你把你爸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边城说,“毕竟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你唯一的儿子。”
“别说傻话,那个女人的孩子能跟你比吗?”
“为什么?”边城问,“因为他没有一个当院士的外公?”
是这样吗?因为他有做教授的母亲,所以父亲会陪他搭乐高,玩数独。那个孩子没有,所以只有被逐出家门的命运?
这个推测太阴暗,边怀远都被他惊到了:“你胡说什么?是不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你别听她挑拨离间!”
“你当年瞒着我结婚,是因为要评院长,”边城说,“你现在逼着我结婚,是因为要竞选校长吗?”
边怀远怒气冲天:“少胡说!我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我是你爸,我得考虑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不用你操心,”边城说,“你自己结婚结的这么自由,凭什么管我?就算我跟一个男人结婚了,也跟你没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边怀远的声音紧绷起来,“我都离婚了,这事儿都过去了。就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你要跟你爸翻脸?”
边城顿了顿,说:“反正你也不止我一个儿子。”
在父亲怒吼之前,他挂断电话,靠在沙发上,仰头闭眼。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发烧时握着自己的手、在观众席上为自己鼓掌的父亲去了哪里?
他觉得头痛欲裂,手机震了两声,估计是父亲又发来消息,他实在无心看。
然而震动持续不断,紧接着又响起铃声,丝毫没有放弃的趋势。他烦躁地抓起来,看到是自己硕果仅存的好友。
“我来美国了!”宋宇驰在电话里大叫,“快出来浪!”
“没空。”
“你们不是还没开学呢吗?两天你都抽不出来?”宋宇驰说,“你活得太闷了,迟早闷出病来。快点!拉斯维加斯!酒吧!赌场!”
“宋叔知道吗?”
“你少泼人凉水,”宋宇驰说,“读博读的我快疯了,好不容易才偷摸跑出来两天,不得庆祝庆祝?我找到一个超赞的gay吧,快过来陪我逛逛,酒店我都给你订好了!”
憋久了的好学生真可怕,一放纵就从实验室浪到酒吧。
边城挂断电话,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公寓是空进空出原则,家具只有必备的几个。白板挂在客厅中央,上面孤零零地写着一行公式。往常他喜欢这种宁静、空旷,可现在,这种空隙让他脑内的念头不断滋长,濒临崩溃。
他必须用其他事物填满这个空隙。他抓起钱包,买下最近一班飞往拉斯维加斯的机票,直接去了机场。
和宋宇驰会合时,已经将近午夜。他刚在旅馆放下包,就立刻被拉进了一辆出租车。宋宇驰跟司机说了个酒吧名字,一路上兴奋地拍着车前座。
到了地方,眼看着门口灯红酒绿,一列长龙。两人破费了点小费挤进去,踏过门槛,迎面看到宝石色调的天鹅绒卡座,墙上挂着的现代艺术画作。天花板上垂着雪花形状的水晶吊饰,空气中飘荡着悠扬的抒情歌,和外面的喧闹是两种景象。
在吧台前坐下,宋宇驰拍着边城的肩,信誓旦旦地说:“我都打听好了,你不是喜欢东方韵味的那款嘛,这里亚裔多,你肯定能找到……”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指:“你看那边,十点钟方向那个,多小白花……哎哎哎,人家在朝你走过来呢。”
边城抬眼,看到一个男生拨开人潮,往这边走来。脸长得白净,短袖和牛仔裤都是浅蓝色,看起来很清爽,就是衣服洗的次数太多,有点发白。
宋宇驰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边城看着男生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像是搭讪的生手。等了一会儿,对方才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
“你的瞳仁有点浅浅的灰色,”男生说,“真是HEAC2和OCA2的美丽变异。”
边城看了他一会儿,说:“是HERC2。”
男生像是上课被喊起来抽背课文的学生,一打断,想不起下文了,直愣愣地看着他。
“HERC2,”边城说,“Human EpiRegulin Containing Protein 2。”
男生的脸色由白转红,当然也可能是舞池灯光的作用。他愤愤地朝某个方向骂了一句:“出的什么馊主意,我就说文科生不应该用生物学搭讪!”
作者有话说:
是的,莎士比亚章节名不够用了()
第31章 大学回忆篇(三)
鸡尾酒酸酸甜甜,容易入口。蒋南泽去和卡座的某个北欧男人聊了几句,闻笛面前已经放了三个空杯。
“你悠着点,”蒋南泽把他手里的杯子抽出来,“这酒度数很高,别见了帅哥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我清醒得很,我还能倒背十四行诗给你听。”闻笛声音洪亮,语句连贯,和打飘的腿脚形成鲜明对比。
“你最好是,我马上要走了,你倒在地上也没人捞你。”蒋南泽朝卡座那边飞了个眼风,视线尽头的男人回了声口哨。
闻笛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到糜烂的花花世界去。
“不行,”蒋南泽说,“我得给你钓个男人再走。你眼珠子别老黏在酒杯上,往人身上看。”
闻笛把酒杯抢回来,豪迈地一饮而尽,咳嗽了半晌,憋出一句:“不看,世界上的男人都丑陋,恶心,粗鄙,下流。”
“那个也是吗?”蒋南泽朝门口一指。
像是他的动作应和着某种暗号,酒吧的曲子切进下一首。闻笛恍惚中听见低沉的男性嗓音唱:You had me at hello。
门口的男人踏着转音走进来,在吧台旁坐下。闻笛的视线跟着他走,像是被某根看不见的线牵动着。
It was a twist of fate.
“这你都没反应?”蒋南泽说,“我天,你要出家?”
闻笛瞪着死鱼眼不动弹,蒋南泽就把手机拿出来,翻出何文轩朋友圈的订婚照片,怼到闻笛眼前。
他立刻撑着吧台站起来:“谁说我不去?”酒精在脑子里嗡嗡响,晃晃悠悠迈了一步,忽然又停住了。
“我去那说什么?”闻笛太阳穴突突的疼,“我男朋友要结婚了所以拜托你脱光衣服抱着我拍张照?”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教你一招,”蒋南泽伸手把闻笛掰正,看着他的眼睛,勾出一个暧昧的微笑,“你的眼睛真是HERC2和OCA2创造的奇迹。”
闻笛低吟一声,抱住脑袋。他第一次见到蒋南泽,对方在教室里抱着一本闲书看。看到闻笛,他抬起头,很认真地说:“你知道吗,刺舌蝇平均交配时长有77分钟。”五年了,勾搭的套路虽然没有脱离生物学领域,好歹不像性骚扰了。
“这能管用?”闻笛怀疑地说。
“百试百灵,”蒋南泽说,“你以为我二十个男朋友是白谈吗?”
“你谈了二十个男朋友,现在还跟Thomas在一起。”
“废话真多,快去,”蒋南泽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记得把领口扯低一点。”
闻笛踉跄了一下,感觉酒精有回流的趋势,转头对蒋南泽怒目而视,发现人已经消失了。他又望了眼吧台的男人,硬着头皮拨开来点酒的人群,迎着对方的目光走去。
空气中飘荡着低沉的男声。
I know you've been hurt before
But I can reassure you now
走近看,男人的眼睛在灯光下颜色很浅,近乎于灰色。闻笛蓦然觉得蒋南泽的话不无道理,毕竟面前的眼睛确实是美丽的变异。
闻笛开口。然后……完全搞砸了。
他抱头忏悔,仿佛刚刚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男人还嫌场面不够尴尬,追问:“你从哪学的知识点?营销号?”
闻笛深吸一口气。他这么窘迫,对方要是识趣一点,就应该转移话题才对。“我朋友学生物,”闻笛说,“你也是?”
“我研究数学,”男人说,“前几天偶然看到一篇讲瞳色基因的科普,所以有点印象。”
“我怀疑他在害我,”闻笛说,“有谁听到HEAC2……”
“HERC2。”
“……有谁听到HERC2会开心?不会把搭讪的人当成疯子吗?”
“会好奇吧,”男人说,“如果追问下去,就能展开深入交流。我们现在不就在聊吗?”
闻笛想了想,承认:“好吧,有点道理。”
“再说生物学挺有意思的。”
“嗯……”闻笛做了个让步,“比数学强,数学无聊到没法用来搭讪。”
男人的神情忽然严峻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他放下了酒杯,目光在酒吧四处飘荡,最后落在了天花板上:“看那里。”
闻笛抬头,看到空中悬挂的水晶吊饰。
“科赫雪花。”男人说,“一条线段三等分,以中间部分为底,向外画一个等边三角形,然后在三角形和下面的每条边上重复这个步骤,迭代几次,就会得到科赫曲线,三条科赫曲线拼合起来,就是雪花的形状。”
闻笛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懂了:“中学数学里是不是见过?”
“科赫雪花的维数是1.26。”男人说。
又不懂了。
“维数有一个计算公式,”男人说,“正方形的维数是2,正方体是3,但科赫雪花是1.26,它对于一维来说太详细,二维来说太简单,雪是我们在三维世界看到的1.26维图形。”
闻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然后看男人用探究的眼神盯着他。闻笛在这目光中沐浴了半首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寻求认同。他惊恐地问:“你刚刚不会是在跟我搭讪吧?”
男人很坦然:“是啊。”
闻笛皱起眉。很难评。
这个人,这个搭讪技巧,都很难评。
似乎是察觉到他欣赏不来,男人问:“你学什么专业?”
“英美文学。”
男人的目光从“不识货”变成了“恨铁不成钢”。“你学文学的,搭讪还请教学生物的朋友?”
这什么意思,他给同行们丢脸了?“可是……”闻笛指出,“开口就说情诗,太咯噔了吧?”
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两人的距离很近,婉转的音乐,迷离的灯光,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可闻笛等了好久,也没等来暧昧的下一步。然后他忽然醒悟,对方是在期待他礼尚往来,发挥专业特长。毕竟人家都用数学来跟他搭讪了。
闻笛想了想,露出尴尬的表情,仿佛即将出口的话会让他掘地三尺活埋自己。“好吧,”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注入情绪,“我怎可把你和夏天相比拟……”
才说了半句,就被男人打断了。“莎士比亚?”男人一脸嫌弃,“你用他的诗来搭讪?”
这个没礼貌还没品味的家伙!闻笛感到酒精嗡一声冲上了脑袋:“你居然瞧不起莎士比亚的情诗?”
“他写的也叫爱情?”男人说,“罗密欧前一天晚上还对罗瑟琳爱的要死要活,说什么‘烛照万物的太阳,自有天地以来也不曾看见过一个可以和她媲美的人’,结果第二天见了朱丽叶一眼,马上移情别恋,还贬低自己之前的恋人,说‘我以前的恋爱是假非真,今天才遇到绝世佳人’。这个世界是疯了,才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叫悲剧。这种变心比子弹出膛还快的爱情居然也能被当做千古绝唱,这才是悲剧。”
闻笛的脸被酒精和怒火烧得通红,恨不得当场慷慨陈词三万字教他做人。嘴刚张开,电话铃响了。
他看了眼屏幕,是熟悉的号码,怒气立刻从面前的男人转移到以前的男人身上。他厌烦地骂了句“傻逼”。
他刚要按掉,转头看到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手指顿了顿。
他来酒吧的目的不就是气前男友吗?现在合作对象就在旁边,还等什么?
虽然合作对象也把他气个够呛,好歹脸和身材过得去。他滑开接通的图标。
似乎是没料到他接起了电话,对面沉默了一瞬。在这短短的空白中,何文轩听到了他这边的动静:“你在酒吧?”
“是啊,”闻笛说,“有事吗?我还有艳遇等着我呢。”
“你……”何文轩叹了口气,“你别跟我闹了,好不好?我们谈一谈……”
闻笛险些怒极而笑:“我自己找乐子,怎么就变成跟你闹了?我跟你有关系吗?”
大概是察觉到闻笛是认真要分手,何文轩的语气急迫起来:“酒吧里很乱的,什么人都有,你别被人骗了……”
这人听不到自己的话吗?感受不到里面的讽刺吗?“骗我最久的就是你,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女人,”闻笛说,“如果不是我提前过来,你是不是打算等到火化那天再告诉我?”
何文轩说:“我和她结婚,并不代表我不爱你了啊。”
闻笛屏住了呼吸:“你说什么?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跟她结婚只是为了利益,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啊……”
闻笛难以置信:“你说这话你老婆知道吗?”
“我会和她沟通的,”何文轩说,“我们谈谈吧,肯定能找到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案。”
这……什么玩意儿?!这就是上流社会的玩法吗?!“别再给我打电话了。”闻笛说,“我听到你的声音都觉得恶心。”
胸膛里好像有岩浆沸腾起来,闻笛直接把手机关机。酒精的果香,混杂着香氛的气味,忽然令人作呕。闻笛捂住嘴,拨开人群,艰难地从酒吧里挤了出去。
走过街头,找到一条僻静的小巷,他撑着墙,捂着肚子呕了好久,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胃酸倒流的灼烧感还沉甸甸地积在胸口,他靠在墙上,喘着气,等它自己平静下来。
后面隐约传来脚步声,闻笛低着头,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出现在巷口——男人追出来了。
“你没事吧?”
闻笛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巷子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朝声音来处望去,眼睛蓦然睁大。
一把手枪正对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You had me at hello.原来出自电影《甜心先生》。男主对女主一见钟情,说了很多表白的话,女主打断她说You had me at hello,意思是:不用说这么多,在你说hello的那一刻,我就沦陷了。
后来这一句成了很多歌的歌词。
第32章 大学回忆篇(四)
闻笛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好像意识脱离了身体,飘扬而上,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个荒诞的场景——夜幕低垂,霓虹灯的光辉在远处街头跳动,昏暗的小巷中,墙壁上涂鸦斑驳,偶尔传来赌场的模糊音乐声和机器的响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味。两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阴影里,一个手中拿着弹簧刀,另一个拿着枪,都闪烁着不详的银色光泽。持枪劫匪正用带口音的英文喝令他交出身上的钱。
闻笛的背上起了一层虚汗。他在电影里、新闻里、口口相传的奇闻轶事里听过这个场景,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大意了,没打听附近街区的治安情况,大晚上就随便跑到小巷里——这又不是国内!
劫匪又挥了挥枪口,头快速朝两边转动,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快点!”
闻笛哆嗦着掏出钱夹,里面有一些硬币和纸钞,那人命令他把钱夹丢过来,他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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