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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光(天谢)


小梁度深而缓慢地呼吸着,忽然问了句:“三分钟快到了吗?”
乔楚辛说:“还差几秒。”
小梁度向枕头方向挪了挪,抬脸将嘴唇抵在乔楚辛的下颌:“抱着很暖和,我想就这么睡到明天。”
“那就……晚安?明天见。需要我给你讲睡前童话吗?”
“不需要。”
“可我之前看见你的旅行包里塞了一本《塘鹅妈妈的童谣》,你是不是喜欢那本书?作为低年级小学生,生字还认不全吧,我可以读几首给你听。”
小梁度磨了磨后槽牙,随即听见低笑声,意识到被对方捉弄了。作为报复,他咬了乔楚辛的下颌一口:“闭嘴,睡觉!”

第33章 来窗边
乔楚辛在晨光与海浪声中苏醒,感觉怀里暖烘烘的,肩臂上还压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没有回到画里,是因为小梁度就算睡着了也把嘴唇贴在他的脸侧,并保持了这个睡姿一整夜。
对方的睡眠浅得不像个孩子,他才稍微动几下,小梁度就醒了,眼睛还闭着,先把脸埋进被子里蹭来蹭去,过了一会儿后才忽然清醒过来似的,一下坐起身,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他。
“早啊。”乔楚辛打着呵欠说,“在回到画里之前,我想抓紧时间洗个脸刷个牙。”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趿着一次性拖鞋去浴室,发现什么水杯、牙刷、牙膏都没有。小梁度出逃前倒是往旅行包里塞了一把儿童牙刷,但也只有一把,乔楚辛不想用别人的个人卫生用品,于是只能撩起水漱口和洗脸,期间用手指沾点橙子味的儿童牙膏抹了抹牙齿了事。
小梁度站在浴室门口等他。乔楚辛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黑发男孩,说:“这里也只能暂时居住,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觉得我爸妈会出现在这儿吗?”小梁度反问他,“昨晚我跑到马路上以后,我爸就没再继续追了,他们是不是没法离开家太远?”
一幅画从盥洗台上跌落下来,小梁度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了它,金属边框把他的手背划出了一道红痕。
乔楚辛又回到画里了,被靠放在观景沙发的扶手上,晒着从窗口透入的朝晖。小梁度洗漱后在他对面坐下来,给一个洗干净、装好清水的烧水壶插上电源。
油画中的乔楚辛答道:“不好说,这个世界也许有它自己的规则。”说起来,这不是你自己的潜意识世界吗,规则什么的,难道不是在你的一念之间?
但眼前的小男孩显然未意识到这一点,乔楚辛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轻易点破,以免被规则反噬。
他只能另辟蹊径:“你有没有考虑过,父母不在了以后,你该如何生存?毕竟你才七岁,远远没到法定的成年标准,会不会有亲戚成为新监护人?”
乔楚辛认为,哪怕梁度的这段童年记忆是扭曲的,应该也有一定的现实基础。那么在现实中,七岁的梁度是如何独自度过之后漫长的孩童与少年时光?
七岁的梁度并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但二十八岁的梁度肯定知道——乔楚辛很清楚,眼前的这个孩子并不是真正的七岁梁度,他是成年梁度对自己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的检视与再加工。
成年梁度才是这个潜意识世界的规则缔造者。
想明白这一点后,乔楚辛大致知道要如何脱困了。他要做的,是将真正的梁度从这片记忆的泥潭中拔出来。
果然,小梁度思索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成人的淡定答道:“妈妈的死讯传开后,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丧夫的悲痛而自尽。我有很多亲戚,爸爸那边的,妈妈那边的,他们都抢着要当我的新监护人。但我知道,他们在乎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继承权。他们没人会真心待我,一个也没有。”
他说得非常确定,所以这一部分,大概也是现实经历吧。乔楚辛这么想着,胸口闷闷地钝痛着,有种呼吸不顺的感觉。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联系妈妈的律师,他是我外公的老部下,比那些亲戚可信多了。妈妈早就计划好,等爸爸和她去世后,将全部资产都交由家族信托基金会代为打理,等我十六岁后再移交回来。”
乔楚辛一方面有点佩服梁母的深谋远虑,另一方面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你妈妈早就计划好了?她知道你爸爸会出意外?还有,昨晚她试图拽你回去时,你说了句‘爸爸回来找你问车祸原因’,难道……”因为这个猜测过于冒犯,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水开了,杯子只有一个。小梁度慢慢倒了一杯水。白雾氤氲,他垂着眼,黑发像雾中若隐若现的远山。
“没事,你可以继续说。”
“还是算了吧,”乔楚辛有点尴尬地笑笑,“是我瞎想。”
小梁度摇摇头:“你猜对了,爸爸的车祸意外……是妈妈暗中动的手脚。这么多年他们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谁也离不开谁,最后结局只能是一同毁灭。
“——我妈妈,杀了我爸爸,然后自杀。”
他一句一句地、清晰缓慢地,说出了乔楚辛不忍听闻的过往真相。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婚姻,那么我一辈子都不想要。”小梁度端起水杯,放在乔楚辛面前,“两个人互为信仰、视彼此为神明的爱情和婚姻,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因为我不信有神,没有信仰。我也不会生小孩。”
乔楚辛愣了片刻,苦笑道:“现在的你说这些话,会不会有点早……还有,别把杯子放在画框前面,感觉在给我的遗像上供。”
于是小梁度拿起水杯,同时很自然地俯身过去亲了一口画像,然后把杯子放进乔楚辛手里:“我很渴,但水很烫,你吹凉了再给我喝。”
他使唤乔楚辛,使唤得理所当然,好像一点没把对方当外人。而乔楚辛对幼年体梁度的容忍度相当高,还真低头吹了起来。
滚烫的水,三分钟也吹不凉,于是小梁度又有了继续亲他的理由。
这种超过了刚需的亲法,让乔楚辛觉得有些别扭和难为情,尤其对方还顶着七岁孩童的壳子,更是每一口都伴随着“三年起步”的肝颤。
乔楚辛干咳两声,把吹凉的水杯往小梁度手里一塞:“好了好了,拿去喝。我先回画里,等会儿带你去村里的便利店打电话。”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就站起身走进卫生间,过了两分钟,画又出现在了马桶盖上。
小梁度走进卫生间,把画框抱回来,放在床上,然后换掉自己的睡衣。
十五分钟后,两人出现在村道旁的便利店,看起来像长兄带着幼弟来买零食。乔楚辛用一楼咖啡馆收银机里剩下的零散钞票买了些饼干和牛奶,顺道向老板借了个手机打电话。
老板看见他弯腰拿饼干时,带的小孩趁机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们哥俩感情真好啊,不像我家那个小的,才五六岁就不让抱了。”
乔楚辛干笑着应付了两句,好容易捱到小梁度打完电话,连忙拉着他走掉——当着老板的面再亲下去,就不像哥俩感情好了,像有病。
快速回到二楼房间后,小梁度说:“余律师在外出差,但他一听这个情况,就准备坐今天的航班赶回来,估计明早能到这儿接我。”
乔楚辛松了半口气:“再等一天,很快的。有个经验丰富又可靠的律师当你的代理人,之后的事你会轻松一些。”
小梁度忽然问:“你有户口本吗?”
“什么?”
“户口本。把我挂上去,你来当我名义上的监护人。”
乔楚辛被他的奇思异想吓一跳,定了定神后劝道:“既不是亲戚又没有收养关系,恐怕上不了户口。再说,问题也不在这里,关键是……我不是人!不对,应该说我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小梁度屈指敲了敲画框,有点失望:“好吧,你是画中人。不过没事,我会一辈子把这幅画带在身边。”
那不是你的嘴亲秃噜皮了,就是我被蹭到颜料彻底掉光。还是算了吧,我更想带你回现实去。乔楚辛小小地吐了槽,笑着搪塞:“走一步看一步,先等明天律师来了再说。”
结果不等天亮,小梁度的爸妈早律师一步来了。
半夜本就低的室温降到更低,阴寒刺骨。海风和血手印一起啪啪地拍打窗户,女人不断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一会儿哭泣哀求,一会儿发出神经质的尖锐笑声。一楼通往二楼的木台阶嘎吱嘎吱直响,主卧反锁的房门也被一遍遍地敲砸,伴随着男人的责骂声与皮带抽打的声响。
小梁度坐在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捂住耳朵。
乔楚辛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发现了吗,只要你不想让他们进来,他们就进不来。同样的,等你彻底驱散这片沉淀在潜意识里的阴影,让他们安息,或许他们就真的安息了。”
“……我该怎么做?”小梁度喃喃地问。
乔楚辛想了想,觉得这种需要当事人自己解开的心结,他似乎给不出具体的建议,为了缓和紧张气氛,他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要不就跟你爸妈说,你已经找到伴儿了,会给你讲睡前故事,也会在你欠收拾时狠狠揍你,让他们别操心了,早点投胎去。”
小梁度瞪向他,眼神里透着惊疑和一点不明所以的热光。
乔楚辛从这一抹眼神里看出了成年梁度的影子,笑着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别管你爸妈了,我来给你念童书吧!”
他下床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本《塘鹅妈妈童谣》,坐回床上随手翻开一页,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原版有点少儿不宜啊,部分内容黑暗血腥,还有隐晦的X暗示……唔,你爸给你买的?他可真会教育孩子。”
乔楚辛又哗哗地翻过几页,好容易找到一首看起来比较温馨甜蜜的,于是拍了拍小梁度的被面:“躺好,我要开始读了。”
小梁度躺下来,努力不去关注窗外和门外的动静。
壁灯柔和,给乔楚辛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柔光,小梁度静静地看着他,心神逐渐平静下来,听他用沉静而清澈的声音读道:
“来窗边,
我的宝贝,和我一起,
看看繁星,闪耀在海上。
有两颗星星,他们在玩躲猫猫;
和两条小鱼儿,远在深海里。”
海风在吹,青年如横笛般动听的音色在屋内萦绕,窗外的血手印和呜咽声消失了,门外的呵斥和抽打声也消失了。
只有诵读声还在继续:
“我看见一个亲爱的宝贝,
他该睡觉了……”
黑发孩子怀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安详闭上眼,在睡着的前一刻,听见对方低声说:“晚安,梁度。”
小梁度醒来的第一眼,就是确认乔楚辛还在不在他身边。
乔楚辛不在,但画儿还在,他松了口气,凑过去亲了亲画像上青年的脸颊。
这一次,十分意外的,乔楚辛没有出现,画儿连同画框也没有消失。小梁度疑惑地睁大了眼,接连亲了好几下,最后一下在对方的嘴唇位置停留了好几秒,然而画依然是画。
之前那个救过他、陪伴他,为他读童谣的青年,仿佛是他在最迷茫的时光里做的一场美梦。
小梁度有些心慌意乱,手指抚摸着肖像画上青年微笑的脸,不知所措地叫了声:“乔楚辛。”
“乔楚辛?”
“乔楚辛!”
画中人再也没有现身,像个已经用尽了许愿次数的空瓶。小梁度尝试了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也没能再唤出想见的人。
最后,他精疲力尽地靠着床脚,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怀中紧紧抱着这幅画,喃喃道:“乔楚辛……”
床边地板上有本摊开的《塘鹅妈妈童谣》,也许是昨夜从乔楚辛手中掉落下来的,小梁度用脚尖把它拨了过来,恍惚觉得,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想了很久,才回忆起来,这本书早就被他的母亲丢进炉火里烧掉了。“你爸人已经没了,所有他留下的东西也烧掉给他寄回去比较好,”母亲说,“除了你以外。你是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里,唯一不那么糟糕的一个——却也是最糟糕的一个。”
原本他也这么以为,直到昨晚听见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吟诵:“来窗边,我的宝贝,和我一起,看看繁星,闪耀在海上。”
这个人注视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闪耀在海上的繁星。
而他也想成为永远照耀着这个人的星空。
“乔楚辛——”童音与成年男子的声音叠加着,被晨光投射在地板上的身影越拉越长,逐渐长成了身高一米九二的成熟男人模样。
梁度用手掌覆盖着画像中青年的手,仿佛与对方相握,然后另一只手翻开了童书的硬皮封面,停留在盖了藏书章的封二。
蓝色星空图案的藏书章散发出光芒,忽然强烈地闪了一下。
梁度闭上眼,感觉掌心里紧紧攥着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强光散去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和乔楚辛仍站在蓝色方格房间的中央,两手紧握。
他觉得自己方才只是失神了瞬间,又仿佛与身边之人共同经历了惊心动魄而又平静温情的一天两夜。
慢慢的,在那一天两夜里发生的每件事,每个细节,双方说过的每句话,他都记起来了。
仿佛来自一段童年回忆,却远比真实的回忆更奇诡,也更刻骨。
梁度怀疑自己短暂地陷入到了潜意识空洞里,把乔楚辛也一起拽进去了,只是不知道脱离出来的乔楚辛是否还记得那段经历。但他知道,那一天两夜,乔楚辛在他的大脑里錾下了怎样深刻的印记,足以改变他灵魂深处的成色。
天蓝色房间中央,原本摆放的儿童椅和那本童书不见踪影,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特意给他们留下了一条引线、一把钥匙,在目的达成后,又直接消抹掉了使用痕迹。
这个人是谁?用意何在?
乔楚辛专心琢磨着这种似曾相似的奇怪感觉,而梁度在专心琢磨他。
“……乔楚辛。”梁度声音低沉地唤了一声。
乔楚辛怔了一下,回过神:“呃,什么?”
梁度二话不说,低头在他的嘴唇上触了一下——很轻很短的一个触碰,像七岁的孩童在画像上轻啄了一口。
乔楚辛再次怔住,耳根处渐渐地红了起来。他不太自在地转开脸,说:“被小鬼这么亲时,感觉我自己是个变态。”
“现在呢?”
“现在这样……感觉变态的其实是你。”
梁度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看来你都记得,真巧,我也是。”

唇上还残留着羽绒拂过般的轻柔触感,乔楚辛觉得有些赧然。
他和梁度之前不是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那是半强迫与消极性的,当时只感到恼火、困惑和尴尬,像落在衣服上的尘土,抖一抖也就散了。如今他和梁度之间这样算什么?同事?朋友?暧昧关系?
乔楚辛一时没理清。
偏偏梁度还在追问:“你记得那段经历,也应该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吧。别的我都没意见,但其中有一句,我想你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哪一句?”乔楚辛下意识地问。
“你对我的指控。在我看来,这个指控非常严重。”梁度一瞬不瞬地注视他,“你说我一刀把你开膛破肚?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你做过这么凶残的事,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拟世界。”
乔楚辛这才想起,自己在他的潜意识世界里的确说过这句话,因为当时面对的是七岁的小梁度,不知不觉有些放松戒备,竟把NO.37世界线遭遇的见面杀给透露出来了!
“你不说话,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梁度自认为认识乔楚辛的时间虽不算长,但也算颇为了解他的性情——他会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策略性地说谎、伪装,甚至逢场作戏,却不会在安慰一个孩子时信口开河,更不会随意罗织罪名。
难道我真在自己不记得的某个时间、某个场景,对他造成了严重的人身伤害,甚至危及性命?梁度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人的记忆本来就不怎么可靠,很多时候靠的是自我意志来辨识真实与虚幻,可如果连自我意志都出了问题呢?
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真实存在?你曾经做过的、现在正在做的,以及将来打算要做的事,真的是你的自我意志运作的结果吗?
梁度忽然逼近两步,一手抓住乔楚辛的手腕,一手掀起了他开襟夹克内的T恤下摆。
T恤内的身体十分年轻和健康,皮肤光洁、肌肉紧实,薄而优美的腹肌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所以……“开膛破肚”的指控,到底是他开的一个恶劣玩笑,还是在现实世界之外的异常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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