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事,就不要自作多情了。”
风声大了些,一声声都像泣述,孙闻斐转过身去:“若没有旁的事情,你我二人就在此处别过吧,二少主自求多福。”
他袖摆被人小心拉扯住了,孙闻斐不动声色抽离开来:“你给不了我什么,孙某不做亏本的买卖。”
周怀南显然有些低落:“我是不想让你丢掉性命才接近你,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卦象上说,我二人只有一起上路,往东南方向去,才会有一线生机。”
孙闻斐不愿与他纠缠,支着拐杖跨步出去好远,头也不回:“谢过二少主垂怜,孙某平生作恶多端,不奢望能有个好下场,但必不会为谁送掉性命,二少主能掐会算,足智多谋,像你这种人,到哪里都会受人敬慕的,不必在孙某身上费太多功夫。”
他话已至此,再没有挽留余地了,周怀南追逐的步子便停下来。
“我这种人,是不该来到世上走这一遭的。”
“下辈子,做草芥,做蝼蚁,做寻常禽畜,都不要再做周怀南了。”
“我预知了世间百般人事,却没有挽回的能力,身陷其中便如深入泥沼,回回无可自拔,每每痛不可遏。”
孙闻斐若此刻回头,定能瞧见周怀南饮泣含悲的一双清眸。
他声音发颤,随风里飘进孙闻斐耳里,他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吧,你永远别为任何人送掉性命。”
孙闻斐到底生了颗石头心,没回答他,径直走远了,也丝毫没将周怀南的话放在心上。
他是个天生的坏种,冷面冷心,薄情寡义,必不会为谁而送命。
他回了家,母亲骤然消散的尸身在他脑里一遍一遍回放,扯得他颅顶一阵阵发疼,李氏死了,遭他的手害死的,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他便连最后一点为人的温情也不在了。
他无端想起叶璟明的话来,非人亦非鬼,那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呢。
他喝空了地窖的酒,都没将这个问题想明白,到第五日时,剑盟的人找上门来。
他有些昏头胀脑,将面前倒空的茶壶往前一堆:“坐。”
红菱垂眼看看,抽了条马扎来勉强落了坐,她身后还跟了许多佩刀剑的弟子。
她环顾一眼四周:“周怀南呢?”
孙闻斐道:“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我二人已分别好几日了。”
他随后又笑:“怎么,如今你连二少主的虚名都不喊了么?”
红菱静静看他:“剑盟没有二少主。”
孙闻斐哈哈一笑,抬头将金杯里最后一滴酒喝干净。
红菱接着道:“盟主让你把周怀南解决掉。”
孙闻斐的眼神并不意外,红菱看他一眼,起身道:“那现在就动身吧。”
孙闻斐没有动作,上手将金杯“啪”一声盖倒在桌面上。
孙闻斐目光垂落下来:“地窖里的酒喝空了。”
“没钱再买。”
红菱嘴角勾起一丝笑:“条件随你开。”
“剑盟百废待兴,副盟主的位置至今空着,盟主往日有多器重你,想必孙侠士心里是有数的。”
孙闻斐抬起眼来:“他走了不过五日,往东南方向去了,没马,没车,没有武器傍身。”
周怀南实在太好抓了,他与孙闻斐告别,一路南去,全程不曾遮掩过行踪,脚程又慢。
他正在一处茶寮里喝着粗茶,模样风尘仆仆,脸颊沾着泥渍,衣上挂了好几道口子,远远一见孙闻斐,便高兴得直冲他挥手。
孙闻斐在他身前落座。
周怀南赶紧擦净了脸,又拭干净杯子,要倒茶给他喝。
孙闻斐摆手,扼住他递过来的茶,看着他的眼睛。
孙闻斐瞳色浅淡,今日天阴,光线照不进去里边,眸中因此空空一片,不带任何情愫。
他道:“不必喝茶了,我是来杀你的。”
周怀南一下怔住,他下意识撒开手,却发觉手腕被人掐得死紧,抽不开去。
孙闻斐仍盯着他,重说了一遍:“二少主,你的卦象错了,我是来杀你的。”
他话毕,远处埋伏观望的红菱一行包抄了上来,她屏退茶寮里其他人,坐到周怀南面前。
周怀南低低叫了她一声:“红菱姐姐。”
红菱心猛一跳,面上淡淡阖首,接过他手里发颤的茶杯来。
她饮了茶,为周怀南和孙闻斐又各倒了一杯,清了清嗓子。
红菱看周怀南一眼:“旁的话就不必说了,便以茶代酒,喝下它,彼此纠葛算是就此了断。”
“怀南,下辈子见了。”
孙闻斐松开手,周怀南的手立即缩了回去,随后他用力捏起杯子,仰头一顿牛饮。
孙闻斐一直定定看他。
周怀南放下茶杯,手背抹一抹唇,亮出纤弱修长的颈项来。
他看一眼孙闻斐,笑道:“我好了,你不喝吗?”
红菱也看向他。
孙闻斐喉结滚了一滚,低头抿了一嘴。
“够了。”
他拇指顶开身侧长刀,露出一角白亮的刀身来。
他想了想,对周怀南皱眉道:“你不闭起眼来吗?”
周怀南一愣:“啊,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吗?”
孙闻斐沉默不语,周怀南赶紧把眼闭上,两道密长眼睫簌簌地动,像两把小扇子。
孙闻斐看了又看,他怎么不哭,山上那次不是哭声挺大的吗,美人临危垂泪,应是很好看的。
叫人心肝发颤。
红菱起身退开些去,一边沉声道:“孙闻斐。”
孙闻斐很快出刀,架在周怀南雪白纤瘦的脖子上,象蛇刀身往皮肉里逼近一寸。
周怀南桃花面上微微带笑,像一樽神态慈悲的观音玉像。
长刀在周怀南颈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线。
分秒之间,孙闻斐手微一顿,察觉到身后阴沉沉的杀意,他收刀一转身,挡住了红菱向背心劈来的一剑。
他掌心运力,将红菱逼退几步,突感丹田一滞,抬手再看,手掌已然隐隐发黑。
方才茶里有毒。剑盟一干弟子扑杀过来,孙闻斐握着刀,提起周怀南,飞身出了茶寮。
孙闻斐中毒,怀中带着个人,腿脚已瘸,本身跑不了多快,逃亡途中背后不慎中了两刀,他一咬牙,骤然回身,象蛇刀呲呲作响,狠戾割破了好几个人的咽喉。
他受伤后跑得更慢了,眼见好不容易到了渡口,过了河便要往南地去,河上有一只小船,能容下两人藏身。
他意识渐渐不清,周怀南还在怀里和他闹,非叫他放手,还哭着去捂他后背冒血的伤口。
孙闻斐只得扭过他乱动的两只手来,将他一把扔到了船上去,长刀将岸边绳索一下斩断,日头升了起来,船身载着周怀南在一片晕开的金光里慢慢向远处游去。
不日他便会飘过万山,过晨昏,过春秋,过光阴数载,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不回来,永无相见。
眼见船身离岸,周怀南两手用力拍打着水面,溅起无数浮白浪花,迷了孙闻斐的双眼。
孙闻斐隔着水雾看他,神色微动。
“二少主,你的卦算得很准。”
他转身过去,身影闪烁在一片骤起的刀光剑影里。
云雾缭绕,重檐庑殿。
城南门上钟鼓咚咚,一声一声,周怀晏挑目,望见前处楼宇森森,直入云庭,金黄檐首以琉璃獬豸为雕饰,獬豸,辨忠奸,明是非,两目圆瞪,目有神光,俯瞰无数过往臣子。
他望了一阵,收回眼来,太监总领陈朝英冲他微欠了欠身子,说是陛下圣体欠安,喊他择日再禀。
周怀晏应下声来,他在外候了一个时辰,腰身板直,煞有介事,如今稍一动腿脚便有些僵硬。
他额上布了层细汗,临走前略一踌躇,上前一步压着声道:“敢问公公一句,消息可有传到陛下耳朵里?”
陈朝英看他一眼,脸上推笑,回答似是而非:“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待有功者,皆是计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
周怀晏讷讷,还待开口问询,宫里的妃子授皇帝旨意前来,同他二人打了个照面,便款款迈入书房,少顷,屋里头传来阵阵笑语,音丝缈缈弄人心弦,可见皇帝心意甚欢。
皇帝无恙,但圣心难测。
周怀晏已杀了潘阎,献上六王爷,百般讨好,仍不能得他青眼。
周怀晏眼中闪过异色,面上不表,虔敬地躬身退下,他踽踽独行,一个时辰方才出了宫阙。
待他上了马车,手下的人递给他一叠信笺,里头全是附庸周恒的人上谏诛他的消息。
他要肃清剑盟,周恒残余的势力不能为他所用,这部分人便纷纷倒戈,解约的人踏破了门槛,这一季剑盟财库损耗巨大。朝廷那头虎视眈眈,前些日子颁布了地方禁令,限制甘蔗生产,要收回剑盟手里本就名分不正的蔗糖的经营,陈朝英话里曾透露一些,一切不过只是开头。
周怀晏心力俱疲,他苦闷地按了按鬓角,摸到鬓上一根白发,莺阁的清倌儿在旁赶紧沏了杯热茶,奉予他。
周怀晏拔下了那缕白发,他低头看着掌心,神情怔忪。
这时有下人来禀,说是门外有人找他。
周怀晏挥手,马夫拉起车帘来,红褐缦衣的沙弥垂眉敛目,揣着两手安静站在不远处。
下人细声禀道:“是李首辅的人。”
周怀晏挑起眉来,沙弥近前,凑在他耳边说道:“大人午好,清正居士想请您到府上一坐。”
周怀晏瞭他一眼:“劳你带话回去,怀晏承蒙李首辅抬爱,无奈身在宫外,势微力薄,与首辅大人怕是风马牛不相及。”
沙弥声音脆亮:“清正居士心知大人忧思,特地喊小僧请您过去,是为您解难来了,还望大人择日赴约。”
周怀晏不答,他又道:“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大人之忧有如顽疾,如不能从根拔除,长久下去也不过割肉补疮,又怎能彻底见好呢?”
周怀晏心下一凛,再看他时眼底藏了杀意。
小沙弥抬起脸来,眉眼纯净,仿若无垢。
周怀晏送走了沙弥,只说了句改日拜访,便遣车夫匆匆打道回府。
他脑中来回闪过周恒死前的话。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豢养私兵。”
“我的好儿子,我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长长久久么。”
周恒张狂大笑:“你最后还是会和我走上一样的路子,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宴儿,为父在下面等你!”
周怀晏头疼欲裂,倌儿探手过来,想要替他按按,周怀晏心烦,拒绝了。
他随手翻看信笺,翻到其中一封时停了下来,他见那信上说,始终没找到叶璟明踪迹,但在陆景城事发的山脚下多了一处坟冢,应是叶璟明立下的。
坟里不见尸身,是座空坟,碑上记“唐君之墓”,右下小字书,友叶璟明,泣立。
加央许是尸骨无存了,尽管两方人马都寻他不着,但想来也凶多吉少。
但是叶璟明还是为他堆了一座坟茔。
周怀晏满眼阴郁,路上始终不发一言,倌儿还在一旁期期艾艾地瞧着他,想讨他一个笑脸。
周怀晏冷不丁道一句:“我死后,你也会为我造坟立碑吗?”
倌儿神色一变,跪下身来,小巧的下巴枕在他膝头,仰脸讨喜地看他。
他娇声道:“盟主如今正是意气焕发的时候,日后也当是长命富贵,奴福薄,便是盟主百年,奴也没有叩拜盟主的那份福气。”
周怀晏看一看他,笑出声来。
上位者气息微凉,喜怒不定,倌儿拿捏不准他心意,心头一阵忐忑。
周怀晏收敛了神色,捏住他下巴,逗弄一下,倌儿顺从蹭着他,身子一下柔滑地攀附在他身上。
周怀晏低声道:“是啊,长命富贵。”
他随后抬头对着门外嘱咐:“追上那个沙弥,告诉他,三日后我定会到首辅府上一聚。”
周怀晏将孙闻斐和潘阎的尸首悬于城头,堂堂皇皇,仿佛要做些什么给天下人看似的。
萧仲文送药来时说了这个消息,叶璟明神色黯淡,一碗苦药灌下去,脸色更白一分。
萧仲文只得劝道:“结果总归是好的。”
叶璟明别开头去,想了想对他道:“仲文,可否加大药量,我想一日三服。”
萧仲文哭笑不得:“又不是吃饭,凡药性都有几分毒性,别说大夫不让开药,我也是不许病人这般胡闹的。”
叶璟明黯然,片刻苦涩道:“若我好得快些,我是否就能亲手杀他了?”
萧仲文敛眉,取过软巾来拭了拭他额上冷汗:“周怀晏还活着,我们就不急在一时。”
叶璟明眼瞳微微亮了一亮,萧仲文拿走他手中药盏,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
萧仲文道:“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唐云峥出事当晚,恰是你二人激战的当口,有渔夫见有人自山脚下搬运了些什么到船上去,那只小船挑着夜灯,连夜离城去了。”
“这两个月来,我们遍寻云峥不着,虽希望微渺,但若他吉人天相,为路过船夫所救,结果也未可知。”
叶璟明挣扎着便要起身,萧仲文按住他肩头:“你须得再养一个月方才动身,周怀晏仍在追杀你,你拖着这副身子去找人,又要叫我担心了。”
他眼神有些责备:“若你再莽撞行事,我不会告诉你船只是顺着哪条水路去的。”
叶璟明只得答应下来。状态较之前好上许多,身上虽有大伤不愈,但不会像前期日子那般整宿不眠发疯练剑了。
余穆尧很快听说这事,便提出要与叶璟明一块找人,萧仲文头疼。
他道:“我们在外逗留三个多月了,九河城那边传来个不好的消息,这事是真的,我们需得尽快赶回去。”
余穆尧眨了眨眼:“先生说那船只往鹿州方向去了,鹿州与九河城就相隔一座城关,我们顺道一路找过去,停留几日,应当不妨事的。”
他兴冲冲就要与叶璟明去说,萧仲文喊住他,模样左右为难。
“消息是我编的,根本没有船夫搭救这回事,”他抿紧了唇,终是道,“他忧思太过,心气郁结,我恐怕他一点意见听不进去,又去剑盟莽撞复仇,故才编来骗他的。”
“他痊愈后,会动身到鹿州去,我们在九河城,万一有个好歹随时也好接应他。”
“我说给他的消息是假,但九河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却是千真万确,徐靖因伤重病,我们得尽快赶回去了。”
余穆尧步子一下停住,惊诧看着他,片刻摸摸鼻梁:“先生这样做,虽骗了师父,用意却也是好的。”
“只是日子一长,希望被磨平,师父到底会得知真相,最后又该会如何自处啊。”
萧仲文一叹:“只能寄希望于日子长了,有些人事慢慢淡忘,他能早些走出来。”
余穆尧咬了咬下唇:“可若过往经历太过刻骨铭心,便是年岁渐长,每每记起更会苦痛不堪,难以言说吧。”
他低头想着什么,莫名问了句:“先生此举是好意,可事情若发生在我身上,先生也会这样欺瞒我吗?”
不待萧仲文开口,他又一扫消沉,笑笑道:“先生别回答我了,就当是我先前胡言乱语,有我守着你,你我才不会生出什么意外呢。”
他跑走了,又飞快端着吃食折返回来,上头盛着萧仲文爱吃的梅花烙饼,香气扑鼻,只是个头滚圆,面发得不好,卖相不佳。
他道:“前些时候叫唐大哥教我做的,只是还没学成……先生尝尝看吗?”
萧仲文吃进嘴里,一下噎得难受,但见他瞳孔晶亮,满脸期许,终是违心夸了一句。
结果待他二人与叶璟明一齐上路时,萧仲文对着一盒子烙饼干粮,苦着脸犯了难。
他没好意思推给叶璟明,只得照单全收。
叶璟明手搭在船窗上,一手撑着下巴,神情萧索,船舷离了岸,他看见山脚下为唐云峥亲手立的那块墓碑离得渐远,碑上鲜红的新漆依旧瞩目,遥遥望之,“唐君”两字生动鲜明,氤氲在一片朦胧水色里。
叶璟明回过头,此去山长水远,春风不顾。
第114章 续弦
三人过了水路,抄了小道,十五日后马车行至鹿州城,叶璟明与萧仲文二人分别,余穆尧抱着他不肯撒手,红着眼睛哭哭嚷嚷,引来城门口一群城民侧目。
萧仲文恐他三言两语要漏了陷,心一横扯住他便走,临走千叮万嘱,交代叶璟明平日里务必及时通讯。
叶璟明就这么在鹿州住下,从杏花枝上萌芽初露,待到城郊麦穗青了又黄,窗柩外枫叶霜色尽染,他始终没有打听到唐云峥任何消息。
他对鹿州各处水路已了然于胸,这地船夫无人不识他,见他天不亮又早早过来,免不得打趣,实在没见过他口中唐君这样一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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