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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云见月明(阿相)


她明亮的杏眼往右转了转,示意萧仲文:“瞧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还不快随他们一起去澡堂洗个热水澡,你赶紧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晚了可没人帮你洗。”
“这怎好劳烦元琴姑娘。”萧仲文摇头,转念一想,往日的衣裳都是让余穆尧一块洗的,如今他还和他怄着气呢。
他于是道:“还是我自己动手吧。”
元琴瞧了他一眼,张口还欲说些什么,萧仲文打断她:“我这就过去。”
远处赵云磊大冬天的敞开两片衣襟,露出大片黑亮的胸膛,他肩上搭着一个澡巾,看着二人大声招呼道:“萧先生,快来,晚些等他们下了操,进了澡堂,桶子里的水可就脏了!”
萧仲文应了一声,赵云磊又喊道:“小余呢,他身上沾了一身的血,一起过来洗洗?”
萧仲文这才察觉余穆尧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去,见余穆尧咬着嘴唇,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和元琴,刚对上他的眼神,又迅速别过头去,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有人远远吹了声口哨,嘲弄道:“富家公子又怎么会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啊,挨在一块怕都脏了他的眼哟。”
赵云磊闻言踢了那起哄的兵一脚:“去去,人家小余是南地来的,没有和人一块洗澡的习惯,这多大点事儿啊。”
萧仲文突然想起余穆尧初来乍到时,是被一群光腚的兵牢牢堵着,他满脸通红地捂着全身上下残存的一块遮裆布死活不让扯开。
萧仲文回想起这个场面,一下忍俊不禁。他神色惯来冷峻,这一笑便好似高岭雪山动了春意,化开的积雪温润地流淌进人心里头,元琴呆在原地,一时没能挪开眼睛。
进了浴场,萧仲文褪下周身衣物,腰下只围着一块澡巾,他寻了个人少些的地方,拿木勺舀起桶里的热水往身上浇。
他一头黑发散了开来,披在肩上,湿发缠着他细瘦的下颚,颈肩,包裹着他细白的腰背,沟臀。
萧仲文接起一捧水再往身上泼去,浴场地方不大,四周热气升腾,驱散不少寒意,他闭起眼,舒适地喟叹一声。
他在一群黝黑的糙汉子堆里白得那么扎眼,余穆尧神出鬼没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把他半边身子遮挡在了阴影里。
萧仲文神情有些倦怠,狭长的眼尾叫热气蒸得嫣红,隔了片刻才知道是余穆尧跟来了,他懒懒眯着眼睛,薄唇动了一动,面上少了些疾言厉色,倒显出一些脆弱和生动来。
余穆尧看得喉咙发干,道:“先生,我给你搓背吧。”
“你不是不乐意来吗,”萧仲文也不去计较他的阴晴不定,只是嫌弃道,“我不要你搓背,你手劲太大,没个轻重,上回就弄得我很疼。”
余穆尧低声道了歉,取过一些皂油抹在他发上,指腹轻轻按了按他额角,宽大的手掌拢着他的长发,一路轻柔地搓揉到发尾。
他小声道:“我这次一定小心,不会让先生疼的。”
他一双拿枪的手做这个,倒是温柔上心,丝毫不见生疏,萧仲文很是受用。
余穆尧舀过一捧热水来,浇在他发上,十指深深陷进他的发里,萧仲文始终闭着眼,余穆尧将他一头湿发绾起时,他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又不生气了?”
余穆尧嚅道:“我怎么会生先生的气啊。”
他眼神一躲闪:“除非,除非先生待我不好,故意惹我生气。”
萧仲文道:“我怎么故意惹你生气了?”
余穆尧一边取来干燥的布巾擦拭他一头长发,一边收获了他问责的眼神。
余穆尧叹息道:“你当时是故意站在那里叫袁金厚来杀你的,是不是。”
萧仲文垂眼,不说话了。
余穆尧看着又有些来气:“你把自己置于险地,就是想让我亲手杀了他,是不是?”
萧仲文开口道:“以你的身手是不会让我落在他手里的,我有这个信心,况且我袖中有刀,早有准备,亦足够自保。”
余穆尧有些激动,一下甩开他,拔高了嗓子:“你为什么要为了试探我而让自己的性命落在别人手上,你知不知道我看他刀子举起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痛啊!”
萧仲文静静看他:“当时当地,袁金厚早该死了,你对弱势的敌人存了怜悯之心,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在日后会害死你,我既然说不动你,便只好以身涉险,设身处地地教你。”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余穆尧败下阵来,眼圈久违地红了一红。
他眨了眨眼,费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总之,你日后绝不许……绝不许再这样了,我说过我会听你的话的,先生说什么话,我都会听的,你不必这样……”
“我很笨,我不能像先生一样,能很好很快地融入这里,叫大家都喜欢,”他下唇咬出了很深的印子,牙齿在打着颤,“但是我在努力了,我会努力让你看到,先生不要这样逼我,如果先生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疯掉的。”
他抬起眼,向萧仲文求怜,眼眸湿漉漉的,打湿的额发一捋一捋黏着他俊朗的面庞,像只落水的狼狈小狗。

第87章 师娘
阴天,无月,余穆尧去到东门值守,站哨的弟兄瞧着今夜是他当值,就不当回事,不消一会儿便开始松懈打盹,余穆尧取下佩刀,拿刀鞘上去给了他一下子。
士兵回了神, 瞥他一眼,满心不服,恰巧元琴这时采办回来,一对杏眼瞪圆了,骂了两句,那小兵立时挤出笑来,再不敢造次。
余穆尧便神色恹恹地往回走,也不与元琴打招呼,元琴叫住他,张口便问:“你家萧先生呢?”
她这是明知故问了,东门与萧仲文所在的营帐相隔不远,远远一望,便能见其中还隐约亮了灯,萧仲文晚间大多时候是宿在帐篷里,少走动的。
余穆尧也睁着眼装瞎:“先生歇下了吧。”
他见元琴皱着眉头,显然不信,便随口道:“我出来的时候见他将外袍都褪下了,夜里寒冷,日头下山又早,他自然是倦了早早歇息了。”
元琴便道:“那刚好,今日才新置办了一批炭,我挑些好的竹炭这就给他送过去。”
余穆尧有些急,转身一把扯住她:“你直接给我就是了。”
元琴看他一眼:“你今夜不是当值吗。”
“那也不能让你这么去找他!”余穆尧忍不住道,“这么晚了,孤男寡女的,你一个姑娘家钻先生的帐篷,这叫什么话。”
元琴不以为意,反而嗤笑一声,挑穿他的心思:“哪个士兵的营帐我没进出过,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心里没鬼,我怕什么……”
她想了想,话又收住了,她对萧仲文,也不完全算是没别的心思。
余穆尧这边心里显然是有鬼了,他又不擅扯谎,一下红了脸颊,无理道:“总之,就是不行啊,你,别,别去找他。”
元琴有些来气,叉着腰道:“余穆尧,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你怎么就与我这般不对付?”
凭心论,余穆尧耍得了枪,使得了剑,少年意气风发,英姿勃勃,怎么都招人瞩目,单拎出相貌来说,也是一副面庞俊朗,目含春波的好长相,性子上还是个老实好欺负的,哪怕他心存芥蒂,也不曾与谁明面上敌对过,偏偏与她元琴相处不来。
元琴心生不解,脱口道:“你是不是怕我抢走你家萧先生呀?”
她这话一出,两个人都躁了脸皮,余穆尧目瞪口呆,支吾半天不敢说话,元琴坦露了心声,索性道:“你家萧先生未娶,我也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我娘也曾是一方县令的闺秀,如今边关动乱,我家族虽没落了,也并非配他不上,除非他心里有别的姑娘了,倘若没有,男未婚女未嫁的,我主动靠近他些,这难道有错吗?”
她坦坦荡荡指着余穆尧:“你干嘛这么小气,还是有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事?你家萧先生总是要娶妻的,又不能长久这么一直陪着你,你年纪还轻,他年纪可老大不小了。”
她虽坦率豪爽,到底不过是女儿家,面色有些羞赧,见余穆尧神色怔然,半天没个话,便低下声娇怯道:“我晓得你们关系亲厚,你素来爱黏着他,我又抢他不走,我如今也不知他的心事如何的,你别这么针对我嘛,万一哪天他真带了个师娘回来,你不得哭鼻子啊。”
余穆尧一下炸了,脑子断断续续闪过一些不可言说的画簿残章,张口道:“他怎可能带个师娘回来?!”
他又不喜欢女的。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陈擎宇远远高声喊道:“余穆尧,随我速来主帐一趟。”
他看见了元琴,又道:“元姑娘也请随同一起。”
被叫住的两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对视一眼,直觉并非好事。
三人一齐回到营帐里,发觉帐中灯火通明,留守营地的各将士都在,萧仲文也在,彼此面色凝重,忧心忡忡,俨然风雨欲来。
军师元瑞锋手捧着一封信笺,看见元琴,双眼通红,似有什么话说,却又咽了下去。
元瑞锋收回眼神,扫过在场众人一眼,传达了一个消息:“我们过冬的物资被城兵劫持了。”
这批物资中包含大量日用的粮食,炭火,棉布,麻衣,和作战时用的马草,火硝,炮筒,弩,徐家营的物资补给一般由外城运送来,走的城北和城西两条山路,此次是在城西被劫。
元瑞锋告诉众人:“护送的弟兄几乎全军覆没,我元家人也在队列随行,元耘力保下一小批粮草,藏匿于山中,他冒死送出消息,他的尸体和马是在徐家营附近被发现的,他话未传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咽气了。”
元耘是元瑞锋幼年时的管家,追随元家多年,他的身死对元瑞锋打击不可谓不重,元琴果不其然急了:“娘亲呢,娘亲和弟弟也随行去了!”
元瑞锋知道元琴的性子,兵营的事迟早瞒她不住,索性喊她来了,元瑞锋忍痛,强装镇定道:“所幸是,元耘的身上留有一封血书,信里说我夫人和我的小儿子都还活着,一起藏在洞里,他要我们按信里的地址去找到藏匿的人和粮草,信里说到,他们如今尚且安好,但城兵追查得紧,怕是用不了多久便会搜到他们身上。”
有人率先按捺不住:“既是元耘冒死送出消息,军师夫人和孩子正等着我们营救,信有了,地方知道了,那还在等什么呢。”
“军师,我等这便出发,将夫人救出,粮草夺回,砍下那些个杂种的脑袋回来,给你泄愤!”
帐内一片义愤填膺,元瑞锋摆手,示意稍安勿躁,他硬生生按下心绪:“我已报信将军,只是将军在外领兵巡视,最快三日后才能赶回,我手上并无派遣将士的兵符,还请诸位三思,再寻对策……”
赵云磊道:“徐将军说过,他在外,军师您手里的职责权力便等同于他,何须以兵符遣将。”
元瑞锋沉吟,他的部下黄缨已着急道:“徐将军早有此话在先,他不在,您足以号令众将士,时间紧迫,军师先前已有部署,如今又何必再三犹豫?”
“时不我待,我请命率领营中五千将士,一起杀上山去,为元耘报仇,为徐家营雪耻!”
元瑞锋接到血书的第一时刻,早心急如焚,他早置定好了上山进攻的线路,如今见火候已到,便挥手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既然如此,我便随诸位一同,攻下西山……”
他话未毕,被余穆尧清亮的声音一下截住了话头:“元耘被发现的时候已死,距他死去已有多少时候了?若是城兵做了伪证,故意放在元耘怀中叫我们发现,城西山呈环状,易守难攻,一下率全军冒进,万一是个圈套,岂不叫人包了饺子了?”

第88章 出兵
场上目光顿时一齐聚在余穆尧身上,余穆尧并未生怯,他确觉此事事发蹊跷,元瑞锋救人心切,短短几个时辰便一口断事。如今营中兵力不过一万,徐靖率三千亲卫外巡,元瑞锋调令五千兵力攻山,驻守营地的士兵便不过区区两千人,若是城兵下套,出兵突袭,徐家营本营完全招架不来。
元瑞锋慷慨说辞被他一下打断,有些恼怒,脸上不显,只道:“元耘尸身未验,但信里的字迹我亲自验过,是他亲笔所写,不会有错。”
黄缨不忿,呛了余穆尧一句:“你何必又往军师心上捅刀,元耘的尸体是我和赵副将一起发现的,他背后挨了一刀,四周没有其他人的痕迹,血都流干了,倘若我能早些发现他,说不定元耘还不会死了……”
元琴眼中含泪,元瑞锋面露悲戚,余穆尧将他的话仔细捋过一遍,仍开口驳道:“那便还是没有验过尸身,没验,就不能妄下定论。”
如果元耘背后中刀,沿途必然留下血迹,哪怕他仓皇逃离,他被追杀了一路,被发现时现场一定兵荒马乱,不可能干干净净,没有痕迹,血流干了,很大可能已死去多时了。
他开口要辩,黄缨已然大怒:“你懂什么,你对元耘没有感情,才敢站在这里不痛不痒说这些屁话,夫人和孩子如今还在山中,多迟疑一刻,她们随时都可能被夺走性命,我已看着元耘死在我眼前,难不成还要叫我待在营里什么都不做吗?”
“可如今就该按兵不动。”余穆尧看他一眼,认真道,“你若以感情论事,便正中敌方下怀,贸然出兵会招至腹背受敌,如今以静制动,处变不惊才是上策。”
当下嘘声一片,元瑞锋出兵在即,以余穆尧的身份说这番话,显然是不够格的。
他俨然得罪了元瑞锋,元军师眉头一扬,冷冷道:“余公子如此能说会道,那以你来看,现如今该当如何处置啊?”
余穆尧思索片刻:“带我去发现元耘的现场,我去检视元耘的尸体,然后我连夜去西山刺探,给我一日的时间,我定会回禀军师一个肯定的结果。”
元瑞锋:“这就是你的对策?”
余穆尧察觉他的恼意,便好声商议道:“那半日,我要半日即可,若真是城兵下套,我也有克制他的法子,便从元耘的尸体下手,假痴不癫,反打他个措手不及,届时,我要一千兵力就可以……”
元瑞锋听他再三提及元耘的尸首,心内大恸,厉色扫过他一眼,不愿再听:“元琴,带他出去!”
余穆尧愣了片刻,急道:“元军师,若我方才所表有误,你明言就是了,为何赶我,我理解你救人心切,可你这样贸然率兵攻山,会害了徐家营这么多弟兄的……”
黄缨忍不住抽出鞭子,照他脸上抽了两鞭,余穆尧也不吃瘪,躲了过去,五指一把扯过鞭尾,圈在手腕绕了两绕,叫黄缨一下脱了手。
他此举为冒犯营中副将,很快被一把拿下。
余穆尧仰起脸,激动地咬破了下唇,他眼眸清亮,一双朱唇红得滴血:“我挨鞭子可以,破相也行,倘若我说得不对,什么责罚我都认,事态不明就贸然出兵,以感情论事,难道不是犯了行兵大忌吗?”
元瑞锋原本背着身子,闻言回头剜他一眼:“我元瑞锋做出的策略,未尝有过败绩,敢问你领过什么兵,打过什么仗?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徐家营是你的出头作秀的戏台子吗?”
“你太过牵挂你的夫人,你没有拎清事态,会将将士们带歪的……”余穆尧着急不已,心里话全倒了出来,有人在身后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黄缨在旁下了命令:“余穆尧以下犯上,罚军棍五十,立即拖下去杖责。”
余穆尧用力挣扎,仍被人牢牢按住了脑袋,他余光定在萧仲文清冷的背影上,先生始终没有说话。
是了,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先生从来是瞧他不起的,也从不认可他,这下他又叫先生跟着丢脸了,先生最末连一个眼神都是欠奉的。
他鼻头一酸,被众人指摘怒责也不觉委屈,这下便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元瑞锋被余穆尧这一下激怒得也半天没能平息过来,他抚着胸口顺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且先退下,萧仲文立在原地,没有挪开步子。
元瑞锋神色淡淡扫他一眼,眼神却分外严厉,遣退的意思明明白白,出于对余穆尧冒犯的愤怒,此刻他连都萧仲文的面子都不卖了。
萧仲文拱了拱手,姿态端得很是谦逊:“我教徒无方,开罪了军师,这里向元军师赔罪了,但萧某并非为余穆尧开罪,也无阻挠军师出兵的打算,只是想请军师容我多说两句话。”
元瑞锋揉了揉眉心:“李首辅的得意弟子向我赔罪,我担待不起,你有话便直说罢。”
萧仲文:“军师所施谋略未有败绩,是因为军师行事足够缜密妥当,因此很难叫人拿住空子,余穆尧方才说长道短,所言十处哪怕有九处判断失误,只有一处叫他歪打正着,都与军师往常的行事作风相悖,军师可有想过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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