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薰蜡烛愈燃愈烈,小半个晚上就焚烧殆尽,只留下浓烈的甜味,和一丝焦糊。
天蒙蒙亮,未关严的窗户漏进一丝冷风,将窗帘吹起。光左躲右逃,歪歪斜斜地照亮一角。
贺执抬了抬手臂,因湿凉而麻木的皮肉立刻发出悲鸣。
他中途就意识昏沉,晕过去了。
差点被桌角硌断的腰现下也没好到哪去,腰窝满是水渍,被柔软沙发捂得潮热,酸痛难捱。
身上沉重得厉害,贺执掀开厚厚的被子,看到了露出个鼻尖,呼吸沉稳的周沉。
对方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圈住,交叉在肋骨下方,心脏以下的所有部位都紧密贴合,犹如跗骨的藤蔓。
熟睡的周沉实在难得,贺执微弯膝盖,趴在他胸膛的脑袋安安静静的,一点没动。
贺执喘了口气,抬起手臂在茶几上摩挲,在指尖被冻僵前够到手机。
贺执:计划定了?
方畅:?
方畅:问我?怎么不找你的富豪大哥。
贺执:没记他电话。
方畅:……你拿了名片。
贺执挪开屏幕,看了看因为角度,只露出鼻尖和睫毛的小周导,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回复方畅。
贺执:不方便拿。被蛇缠住了。不过你这个点还能回我消息,看来忙疯了。
方畅:………?
方畅:[个人名片-H-言]
方畅:滚。
贺执施施然点开名片,加好友。
贺俊言很快通过了申请。
贺俊言:方畅和我说,你问关于周沉的事情,这么突然,发生什么事了?
贺执:周沉状态不太对。
贺执并不在意周沉的猜忌,他们都是在谎言上行走的亡命之徒,习惯了欺骗,习惯了虚伪,纵使嘴里没一句真话依然可以热情相拥。
除了突发疾病,贺执并不认为周沉会任由自己的情绪走向极端,以至于香薰蜡烛只燃到前半夜就不甘地熄灭。
贺俊言:电话说?
贺执:就这里,不太方便。
对面状态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贺执举着手机,琢磨出一丝不妙的味道来。
他与贺俊言关系微妙,绝不是狼狈小弟和负责大哥的设定,贺俊言这么快就回复,并尽心解释,只可能是这件事十分难缠。
H-言:周沉要在金羽奖的颁奖典礼上买闵天音处女作抄袭的热搜。《追凶》作为新导演、新演员的全新影片,能被提名是很好的宣传机会,他要趁着这股东风把刘明德揪出来。
贺执:刘明德能乖乖坐着等他打上门?
H-言:不止我们。
贺执愣了片刻,立时明白了。
锐意树大招风,旗下摇钱树和流量小生随便挖一个出去,都是大笔大笔的流水,只是没人愿意做咬老虎屁股的第一只鬣狗。
贺俊言的公司名不见经传,愿意做出头鸟,其余娱乐公司自然乐得帮上一把,好在混水里捞上一笔。
各个娱乐公司都有交好的媒体,不用推波助澜,只要不去拦截,不告知刘明德这件事,就是帮了贺俊言的大忙。
贺执:锐意还真是,没积攒什么人品。
H-言:刘明德被爆出来,必然会再次牵扯到你;就算他想遮掩而保你,别的娱乐公司也不会放过蛛丝马迹。
贺执:刘明德不会保我。哥,你知道刘明德会做什么。
贺俊言的消息很久没有发过来。
刘明德长袖善舞,在生意场上很吃得开。贺俊言能在这种情况下笼络到一批势力,是因为刘明德生意上是只老狐狸,办起事来却像头秃鹫。
俊深当年深陷危机,刘明德表面上深痛恶绝,实际背地里低价购入股份,将俊深拆成碎块融入锐意。锐意现下赚钱的好几颗摇钱树都是这么抢来的。
有挡箭牌在前,刘明德就一定会藏起来,暗度陈仓。
周沉要曝光闵天音抄袭,刘明德自然不会放过俊深的尸体,毕竟污蔑周沉抄袭,导致他退学的,是贺庆松,而不是他刘明德。
他一推六二五给贺庆松,把贺庆松和贺执推到风口浪尖,甚至很有可能把贺执和周沉的感情写成通告转移视线。
贺俊言就是猜到这一点,才对周沉的计划十分迟疑。
对面的聊天状态变了又变,没能发出一句话。
贺执:哥,这就是他对贺庆松的报复。
这次,贺俊言没再纠结措辞。
H-言:也是对你的报复。
H-言:自己小心,我的承诺还在有效期。
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多,昏暗的屋子展现出朦胧形态。
贺执对着发亮的屏幕发呆,没能扯出他惯有的嗤笑。
贺俊言的善意突兀且务实,莫名很符合他印象里那个严肃但安稳的贺家。
不同于刘明德,贺俊言的劝告没有目的和利益。于是贺执一时之间陷入那句“也是对你的报复”中,找不到反驳的逻辑。
压着胸腔的重量动弹了两下,贺执回神,将手机放回茶几。
光斜射在周沉发顶,向下倾泻在他的睫毛上,打扰了难得好眠的凶兽。
他眯着眼睛,睡意朦胧,有点像坏脾气的猫。
“醒了就起来。”贺执将手臂塞回温暖的被子,贴在周沉的肩胛骨上。
“……嘶。”
冰凉的皮肤贴过来,将几道抓痕蜇得生疼。
贺执是故意的。两个人委屈在沙发上一整晚,他从肩膀到小腿肚子,没有一处不酸痛。讨点小补偿,贺小少爷一点不觉得过分。
周沉紧皱眉头,眼睛中的混沌彻底消失。他看着贺执,说:“过几天去参加颁奖,廖嘉宇那边还有个人要见一下。”
“见我?”
“廖嘉宇要拍新片子,看上你了。”
贺执想起身,被肋骨和腰腹的重力压了回去。他躺回沙发,看向周沉。
疯子不会闲聊,他和周沉不会有什么春宵一夜后的缱绻呢喃。
贺执终于琢磨出其中意味。
是威逼,还是利诱。他的小周导似乎惶惶不可终日,这是来加筹码了。
贺执挑眉:“周导这算是……给我介绍工作?”
周沉回:“打赌输了,把你赌出去了。”
贺执说不出话来。
他推推周沉的肩膀,带着点怒意:“那还不起来?我死在这儿,谁去给你还赌债!?”
周沉这才撑起身体,放开贺执。
贺执得救,拢着散架的身体往浴室挪。
他将门“砰”地一声关上时,脑子里突然回想:方才周沉好像笑了。
凌晨五点,锐意公司大楼灯火通明。全体宣传部和各部门高管熬了又一个通宵。
刘明德刚刚开完股东大会,在总裁办公室批阅文件。
他一向注重仪表,手里的活越不干净,面上就越下功夫。但这么熬了几天,年龄增长带来的衰老和疲态再也无法遮挡。
宋娅端着咖啡,在单人沙发上挂断电话:“狄锐不太愿意干了。方畅养起来的那批人干净,卖得好,但是心思也坏不到哪里去。也就是狄锐家里欠着钱,被逼无奈才搭你的茬。这种心思不一定能成事。”
宋娅穿着高定小西服,裙子上却多了两道褶皱,面色不快。
锐意的事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屑于沾染刘明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但向来不守规矩的活计都比勤勤恳恳的工作更赚钱。
她默认了,锐意危机之时,由不得宋娅独善其身。
刘明德签完字,手指往旁边探了探,勾起一只汝窑茶杯。
上好的龙井茶,香醇微苦。
“要达到最好的效果,只能是贺执。”
刘明德一副高深模样,宋娅表情却很冷淡,放下咖啡杯,问:“上面那些关系,怎么说得?”
瓷杯磕在楠木桌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刘明德皱眉,脸色不太好看:“呵,还是那个思想,明哲保身。一个个都想推锐意出去做替罪羊,一条绳上的蚂蚱,想断尾,也得问问尾巴愿不愿意啊。我倒了,照样得扒下他们一层皮来!”
宋娅看他眼神里露出的狠厉,有些头疼:“锐意不是全靠那些玩意儿赚钱,我们手里头那么多影帝影后,摇钱树成片成片,不是没后路。现在断掉生意,开个小公司转移资源,来得及。”
“且不说这么做会损失多少,没了锐意背后的资本,那群势利眼你能确保留住多少?”
宋娅握紧手机。
“那些都不算什么。小娅,你知道的,你是看着我如何把锐意扯起来的,最知道根基在哪里。报表上艺人营收和拉关系搞来的买卖或许持平,但没有后者,那些人谁会给锐意面子?”
宋娅指尖微缩,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手机屏幕再度亮起,她摇摇屏幕:“我去稳一下他们。”
锐意这几年笼络的艺人不少,拿过最佳男女主的数不胜数,还有个当红的男团,甚至有位在国际上拿了奖的歌王。
这些都是宋娅在经营。
圈子里的都是精明商人,公司出了问题,头部艺人自然有所察觉。
刘明德不置可否,这些工作一直是宋娅在做,他们是最佳拍档。
宋娅走出总裁办公室,迈过长长的走廊,在尽头的一扇小窗户前停下,凉风吹过,让浮躁压抑的心舒缓了几分。
手机上信息很多,每个名字都是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宋姐,公司那边怎么说,我这边风声可没断过。”
“欧美的合同已经寄到我邮箱了,小宋,抓紧啊,不然别怪哥不给你留人情。”
“锐意背地里的生意逃不掉,宋姐,早做打算。”
“劝住刘总了吗?宋姐说实话,我是跟着你拼出来的,你单独出去干,也会有人跟着。”
宋娅一条条看,一条条回复。
她的关系里不乏有能知晓些风声的,大厦将倾,她只是大树上的一只蜉蝣,没法力挽狂澜。
可是这些纷杂消息里,不乏真心实意的担忧和问候。
生意做得够真诚,就会夹杂几分感情。
刘明德有魄力有脑子,他的计划的确能搏一线生机,顺利的话不仅能保住锐意,还能逆风翻盘。
可是翻过来的盘子还是那个样。娱乐圈乱,没有真心,宋娅仔细经营起的每一个艺人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勾心斗角。
但同样,也有认她这个人,不认锐意的伙伴。
宋娅抽出一支女士香烟,天蒙蒙亮,却显压抑,和她四十来年的人生一个模样。
把筹码压在刘明德身上,她无往不利。可是这次,她有些迟疑了。
一根香烟燃尽,宋娅回到办公室,刘明德放在楠木桌上的手机被拿起。
这手机里面装的手机卡号只给了贺执一个人,刘明德还是等来了他想要的电话。
刘明德示意宋娅噤声,打开了录音和免提。
“刘叔。”
仍是清晨,贺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刚醒的狮子。
宋娅坐回单人沙发,侧耳倾听。
对于贺执,宋娅了解得并不多。但仅有的几次见面里,她看到了一个藏拙的精明野兽。方畅嘴硬心软,业务能力高,能把手下的小孩哄得晕头转向;但是贺执,听了那么些年苦口婆心,花言巧语,依旧是个清醒的模样。
只是想要沉沦,才半闭着眼自欺欺人。
宋娅刚产生过动摇,她现在急需知道,刘明德为什么能认为贺执会同自己合作,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小贺,我等了很久。”
贺执没和他废话:“周沉要动手了,你知道吗?”
“你是指关于抄袭的事?”
“贺俊言还和我说他瞒得好好的,刘叔消息灵通啊。”
刘明德笑了几声,像是嘲讽贺俊言的自不量力。
贺执不被他糊弄:“你知道,但是拦不住消息,对不对?”
刘明德无言以对。
贺执反唇相讥:“看来我们半斤八两,刘叔。”
“别弯弯绕绕了,周沉要提抄袭的事,说明这事就没过去。他要提,俊深被推去风口浪尖,记者饶不了我。周沉要毁了我,那我也没办法了。聊聊你的计划吧。”
“我很乐意,但是小贺,我得先确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保得住其中一个,其他的……”
“你是说我爸。”贺执懒洋洋地笑,“刘叔,那不重要。我只需要周沉是我的。”
“哈哈哈,好啊!虎父无犬子。”刘明德笑得开心。
贺执有欲望,下得起狠心,他才好给出利益吊猛虎。刘明德看人够准,像贺执这种养不熟的狼,不会甘愿雌伏在周沉身下。若是周沉宠着养着,不提前事,两人未必不能装傻充愣一辈子。
但周沉不会。
他看向宋娅,又点点桌面,那双眼睛里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宋娅叹了口气,拿来几份文件,把笔递给刘明德。
“来聊聊我们的计划吧。”刘明德说。
第131章
贺执窝在单人沙发里。和周沉腻了一晚上,前胸后背都是细密的水渍,潮热褪去,变作粘湿,布料和皮肤贴在一起,像破开的伤口。
刘明德的声音在耳边持续响着,在残留旖旎气息的卧室里格格不入。
“周沉打算借《追凶》获奖的热度打出第一枪,我们就要让这第一枪变作哑炮,最好还能打回去。”
“刘叔打算怎么做?”
“《追凶》获奖,关注点只会在剧组身上,如果剧组出事,那么周沉要爆出来的那些陈年旧事就不够看了。”刘明德说,“周沉还是年轻气盛。他手里的筹码很少,以这样的资本想和整个锐意硬碰硬,实在是自不量力。”
“听起来刘叔握着别的独家信息。这么游刃有余,是关于周沉的?”贺执眯起眼睛,语露不悦,“我也是《追凶》剧组里的一员,作为获奖人,好像更合适做这个转移注意力的靶子。刘叔可别遮遮掩掩,到时候把我推出去。”
“不会不会。”刘明德笑笑,“这消息对你我来说不算是秘密:是周沉的病例。”
贺执皱眉,暖热的沙发和被子钻进些许冷意。
“周沉的毛病,可不少。”刘明德抽出一份复印件,上面做了笔记,所有关键病症都被提取并标记好可以做哪些文章,“这些东西够那些媒体翻来覆去地写个几百篇了。”
“我们合作的前提是,我要周沉。刘叔把他毁了,我去哪找回来一个?而且把这个消息爆出去,大家随便探究下周沉患病的原因,岂不是更加把俊深推上风口浪尖?”贺执冷笑,“刘叔,合作不是你这么做的。”
“别急。”刘明德老神在在,“俊深已经破产了,他留在圈子里的只有一个头脑不清,住在疗养院的前总裁。贺庆松欺压新人,剽窃创意。周沉因此精神失常,误入歧途。各有各的归宿,这戏精彩也好看,能满足所有看客的需求。贺执只是夹在其中左右为难的好人,趁机洗白就行。要如何引导舆论应该就不用我教了吧?”
贺执沉默,似乎是在盘算计划的可行性。
片刻后,他问:“信息,保真吗?周沉的心理医生都是私人接诊,刘叔从哪里拿到的病历本?”
“益医研究室,周沉回国后定期进出的地方。我买通了研究室的保安,果不其然打听到周沉的消息。知道了位置,想偷拍几张病例照片很是容易。”
“你从那时就开始防备周沉了?”
“有备无患。小贺,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刘明德笑笑,“有演员作为受害人讲述经历,再加上这些证据,周沉精神失常,不适宜作为公众人物露面的结局就板上钉钉了。他的导演路毁了,你想得到一个精神病,还难吗?”
刘明德很会蛊惑人心,将要做的事条缕清晰地讲出来,轻而易举描述出贺执想要的结果。这计划看似双赢,各有所需,贺执闭了闭眼睛,不否认心底升起的那点小小欲望。
“刘明德,你瞒着我不少事。”贺执卷起被子,靠在沙发背上,眼睛发亮,“闵天音。”
“啪!”
陶瓷杯碎裂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刘明德没有震惊至此,摔碎杯子的是宋娅。
刘明德眉头紧皱,眼神阴狠,看向慌张的宋娅,示意她别自乱阵脚。
“小贺,你在说什么?”
“污蔑周沉抄袭的是贺庆松,与他无情分手的是贺执。无论怎么恨,也轮不到你刘明德。怎么周沉就抓着锐意不放了呢?”贺执笑笑,“闵天音与宋姐关系很好吧,长得也像,又恰好与周沉同岁。这里面指不定有些什么弯弯绕绕呢。刘叔,你说我的猜测对不对?”
“……”
“在你的计划里,我,周沉,锐意都是你丢出去的筹码。你要保的帅连面都不用出,只会是一条无凭无据的猜忌,在圈子里飘飘荡荡,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刘叔,你可真是个好父亲。”
“谁告诉你的?”刘明德不傻,只需要脑子转起来,就能找到告密的人,“贺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