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深一把拽住平烨烛,阴沉着脸越过拥挤人群,在程家大院的边角拖出来一辆生锈的三轮车,颇有气势地跨上座驾,把平烨烛直往车斗里塞,嘴里碎碎念着:“破地方,我们走。”
姚长老想留人,可平烨烛却上了车斗。那高挑的赶尸人在破败腐朽的铁皮车斗里弯下腰,朝着灵堂的地方拜了三拜,转过头去。
人死如灯灭,程翃与程弼平的缘延续至平烨烛不过蜻蜓点水,三拜是尊重也是告别。
因缘际会,就此清算。
三轮摇摇晃晃地启程,在山林间不熟练地穿梭,吱吱呀呀的声音硌得人牙酸。
程家大院的轮廓很快消失在山间迷朦的雾气里。
“姜深。”
“……”
“姜深。”
“……”
“姜深。”
“……”
平烨烛喊了三遍。
姜深闷着头不回答。
最终三轮车的车轮陷在一处泥坑里,车座上的人腿蹬得飞起,溅起一片泥点子,还是没能前进半分。
平烨烛跳下车,泥水溅上他素白的长袍,姜深这才停下,闷闷地撤到一旁,瞅着平烨烛坐上三轮车座,倒车转向,缓缓离开压抑的山林。
小屋里燃起柴火,火星噼里啪啦地响着,腾起的烟雾遮盖住姜深的半张脸,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来。
“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才想找我拍纪录片的。”姜深的相机挨着他的腿,一旁散落着写满字的纸张,“可我技术不够,我就是个半吊子。”
“我没想找你做任何事。”平烨烛递过去一支烘烤得软糯的白薯。
“你信那个……吗?招魂烛什么的。”
“不信。”
“那你还去守劳什子灵。”
“他们信。”
姜深沉默了会儿,吐出口恶气:“信疯了。”
“嗯。”平烨烛答。
“你和他们不一样。”姜深咬一口白薯,说出的话声响轻微,带着点谨慎和心虚,“我不小心瞧见你床边柜子里的书了。大学教材,土木的,我看都看不懂。”
平烨烛衔白薯的动作缓了缓,火光在他鼻梁上映出通红的印子,模糊动荡,琢磨不透。
姜深打量平烨烛,没瞧出来丁点不悦,才开口继续说:“我刚进山时碰到的导游也是从城里回来的,大学生,以前学的旅游宣传。我问他为什么回大山,他反问我‘你觉得这大山值得我回来不?’。我那时候看山连绵一片又一片,青青绿绿,觉得真值。”
“现在呢,值吗?”
白薯把姜深的手烫得发红,烤焦了的外皮碾作粉末染在皮肤上,他咬了几口,没回答上话。
“大山有大山的好,大山也有大山的苦。”姜深比划着连绵的山峰,粗糙通红的皮肤挤压出一个自嘲真挚的笑来,“我托大了,几个小时的片子拍不出来这座山,也拍不出来山里的人。我也答不好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火星炸裂的噼啪声倔强地响着,姜深闷头细细啃着那根早就该啃完了的白薯,手指搓得通红:“但我要是能拍些,总比不拍来得好。”
“想听故事吗?”平烨烛突然开口。
姜深愣了愣,傻乎乎地问:“谁的?”
“我的。”平烨烛说。
姜深直起腰板,炭黑粉末从手掌心一路搓到手腕,不知所措的劲一览无余。
“要笔吗?”平烨烛问。
姜深抿抿嘴,手指动心地搓着,终于他咬着牙摇头:“不要。”
“不要?”
“我记着,靠脑子。”他严阵以待,耳朵竖得老高,顺势把那叠灰扑扑的纸也推远,活像要赴死的战士,“心也记着,不会忘了的。”
“不心疼你的素材了?”
“你不是素材。”
姜深闷闷地说着,随后他眼睛一花,艳丽篝火后那个名为平烨烛的男人好像笑了下。
他说:“拿笔吧,我想你为我写点东西。”
一场戏结束,却没有人走得出来。
平烨烛的故事不在寨子里拍,周沉给了平烨烛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去讲他的故事,也是这部电影里和城市相关的二十分钟。后面的戏会在电影城进行补拍。
然而所有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平烨烛在这里要讲的故事是什么。
平烨烛的奶奶爷爷葬在山间,悬挂在高高崖边,背山面海。平烨烛的父母死在外乡,两方漆黑木盒子装了他们的一生,没能呼吸大山新鲜的空气,留在了城市拥挤的墓园里。
平烨烛的家庭普通平凡,父母外出务工,时不时寄回几本破旧的教材和学习机,指望平烨烛能够走出大山,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安家。平烨烛平日跟着老人在大山里生活,会去镇上的学校上学,靠着学习机和破教材,平烨烛成了寨子里少有考上外乡高中的孩子。
平烨烛脑子不差,刻苦努力,很快在镇上的高中考上成绩不错的大学,他似乎在陌生的城市里慢慢伸展出根系,钻出洞穴,等待着日后的萌发。
然而事与愿违,大二的时候,平烨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八十多岁的老人离世是喜丧,可对于平烨烛来说,那根从大山里系着他的麻绳断了。
父母在异乡积劳成疾,为了房子和户口每日奔波,一年到头一家三口只能见上两次面。终于在一个阖家团圆,烟花四散的夜晚,平烨烛的父亲一头栽在工地上,砸出一朵盛放的血花。平烨烛的母亲没敢告诉前途似锦的儿子,一个人苦苦支撑,最终突发心梗倒在冬夜去买年货的路上,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里,了无生机。
他花光了打工赚来的学费,给父母办了简易的葬礼,领回两只木盒子。平烨烛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撕成两半,又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抛弃。
在父母租住的屋子里,平烨烛找到了泛黄的日记本,字写得歪歪扭扭,拼音和圆圈夹杂其中。
但平烨烛看懂了。
父亲说,他想回家。
亲人散去,平烨烛没能融入城市,又游离于大山,他恨大山的贫穷,又爱大山的安心,于是他回到大山,程弼平收留他,教他手艺,一起渡着那些想离开亦或想回来的亡灵。
这就是平烨烛要讲的故事,并不跌宕起伏,苦难却普通。
摄像机后,火光摇晃,贺执那抹浅笑始终没消失,他端坐在篝火前,一动不动。
郑元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捂着砰砰跳的心悄然退场,那里酸胀得厉害,可他搞不清楚为什么。
拍了这么几场,大家都知道贺执拍戏拼的是一条命,入戏需要时间,出戏也需要时间。总归两个导演都没发话,没人去催那个能把平烨烛演活了的演员。
贺执守着那片火光,脑子里却没在想平烨烛。又或者说,他不止在想平烨烛。
廖嘉宇的提点让他理解平烨烛。
平烨烛习惯独自一人。父母逝去,没有人怜惜他差点拥有的光鲜亮丽生活,短暂的城市经历没为他带来至交好友,他孑然一身,迟钝如编钟。
廖嘉宇是优秀的读者,他说的一点没错。平烨烛在悲伤,只是这悲伤被拉长拉细,哭不出来,把平烨烛牢牢困住,无法向前。
平烨烛愿意讲出故事,希望姜深能为他记录些什么,不是感慨,不是释怀,是那个刚刚年满二十的孩子在父母葬礼上没能流下的眼泪,迟到了八年后终于慢慢淌下,小声哭泣。
那是平烨烛细小的,谨慎的,被遮掩得过于完好的求救。
钝痛在不易察觉中渗入生活,掠夺丝丝生机,等有所意识时,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贺执露出的那点清浅笑意,属于平烨烛,可他内心的酸胀发疼,属于周沉。
萧正阳说分析作品是分析周沉的最佳方式。因为他把电影当做拽住自己的救命稻草。那么平烨烛是被锁在大山无处可去的亡魂,周沉就只能是被他自己困在原地的孤魂野鬼。
那些游刃有余下,满是不知所措冲撞出的伤痕,一遍遍挣扎,一遍遍逃离,却依然被疾病困住,无处可解。
他应该更早些意识到的。
贺执把掌心里的木棍攥得愈发紧,粗糙树皮把皮肤划得红肿,麻木发痒。
“怎么样?先喘气。”周沉紧锁着眉,把贺执发白的指节掰开,取出那根穿着白薯的木枝。
有郑元脖子差点被勒出一条红印子的前车之鉴,没人敢惹入戏时的贺小少爷。
各自东张西望,目光却锁在周沉与贺执身上的剧组人员们看着周沉用拇指抵住贺执的下巴,强硬地掰开一条缝,指导对方放松呼吸,眼神里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敬佩。
不愧是年少有为的新锐导演,这都敢上!
贺执喘出第一口气,胸腔憋闷的情绪愈加强烈上涌,把眼睛呛得通红。他压着周沉的小臂站起身,吐出一句:“还好。”
“需要休息吗?”
“不,不用。”贺执嘴唇绷成一条线,有些急切,“继续,趁状态好。”
廖嘉宇端着茶杯踱步过来,心情颇好,显然对这场对手戏很是满意:“你们俩这感情戏演得,生离死别一样。我这么大年岁的人看了都有点小震撼。那边那个也难受着呢。”
不远处郑元兔子一样缩成一团,仔细看就能看到一双红透了的眼睛。马上要上场的孙博弘和蛋蛋一人一狗坐在郑元左右两边,一个抬着胳膊不知道从哪安慰,一个舔着郑元的手指,讷讷坐着,像两个兢兢业业的门神。
“廖导。”贺执站着,背后有冷风穿过,他眨眨眼睛,小声说,“谢谢。”
廖嘉宇愣了愣神,贺执已经跑去补妆了。
“小周啊。”廖嘉宇出声,“可别忘了咱们的赌约。我告诉你《归路》作者的名字,你把贺执借我用用。”
周沉的目光跟随着贺执,嘴里回答:“记得。”
“你可真是挖着宝咯。”廖嘉宇感叹。
后面几场戏平烨烛的戏份不多,倒是郑元累了个半死。
姜深听完了平烨烛的故事,彻夜难眠,被灵怪神异吓走的魂却回了半分。
风俗文化是大山,青山绿水是大山,平烨烛也是大山。能拍出几分神韵,就已是绝佳的好片子。
因为赶尸唬人灵异一头热血冲上山的公子哥彻底醒了,变成攥着相机,有言可说的导演姜深。
第二日平烨烛出去做死人生意,姜深则去了小村寨。他不再追逐虚无缥缈的赶尸传说,转而跑去拍村寨的每一家每一户。他的作品逐渐成熟,那才是真正的大山。
孙博弘终于带着金毛蛋蛋上场,演一个因为山崩落下残疾,在寨子里靠熬草药讨生活的土医。土医腿脚不好,金毛就成了家里半个小大人,挨家挨户地送药换日常用品。土医因为残疾性格乖僻,和姜深又发生了摩擦,最终也逐渐软化,敞开心扉。
土医这样的人物还有不少,为的是体现村寨真实、美好的一面。
这几段戏轻松愉快,剧组里笑声都多了不少。
郑元的每一场戏贺执都在旁观摩,看得仔细认真。
拍摄场地内,郑元举着摄像机蹲在栏杆后面,几根杂草横七竖八地插在他头发里,显得他狼狈不堪。他严阵以待,大气不敢喘一口,大院里的夺命鬼闲庭信步,橙黄色脚掌意气风发地踏在领地上,雪白羽毛柔顺厚实,架势神气十足。
嗯,这是一只膘肥体壮的——鹅!
原文剧情是:姜深想去走访寨子里最年长的阿婆,据说阿婆身体倍儿好,和蔼可亲。但没人告诉他和蔼可亲的阿婆养了只战斗鹅!
郑元起先还觉得一只鹅而已,怎么演得害怕,哪想寨民的大白鹅一踏上土地,宽喙一张,翅膀一展,直接追着抓他的年轻场务跑了二里地,俨然是最快入戏、最敬业的演员,成为全剧组最凶恶的反派,比萧正阳演的方远都骇人几分。
所以郑元上场时候的害怕是真真切切的。
“鹅大爷,我真的没有恶意,借个路借个路。”郑元甚至双手合十,拜了几拜,闭着气朝院子里面慢慢地挪。
大白鹅步履缓慢,优哉游哉,突然察觉有股生人气息,它机警优雅地扭出S线条,圆溜溜的眼睛迅敏地捕捉到企图潜入的郑元。
郑元僵在原地,扯起嘴角:“H……嗨?”
“嘎嘎——嘎嘎!”
“啊啊啊啊啊!!!鹅大爷你饶了我吧!!”
郑元拔腿就跑,大白鹅跟在后面穷追不舍,摄像师傅在一旁抱着机器跟拍,也不好过。
其余工作人员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还有拿出手机拍照录视频留念的。
郑元余光感受着众多举起的手机,一时之间心里哗哗流泪。人心不古,一朝被鹅追,十年成笑柄啊!
他绕场跑了快一圈,一路逃难至临时化妆室,孙博弘在里面补妆,蛋蛋就趴在门外和草团子玩。
“嘎嘎!嘎嘎嘎!”
蛋蛋扒拉草团子的爪子停住,耳朵竖起,听到了危机来源,迅速起身做出战斗准备姿势。
“汪汪!”
“蛋蛋别吵,看到什……么……”孙博弘拉住牵引绳,一抬头,一人一鹅飞速朝他奔来,像两枚高速行进的炮弹。
“你……”
“跑啊啊啊!”
大白鹅骁勇善战,一点没因为加入的一人一狗退避其后。
“嘎嘎嘎!!”
“汪呜……呜呜呜汪汪汪!”
“啊啊啊!姜深是吧,你上哪惹来宋阿婆家的白大鬼!”
“意外意外!汤医生,你也怕鹅啊?哎你这腿脚好了不少啊!”
“笑个山鬼!瘸了不是断了!你小时候被鹅追着咬你也怕!”
“一鹅之交,一鹅之交,我们也算是熟人啦!走访的事……”
“滚蛋!”
大白鹅最终被寨民一个绳套子拴住了命运的脖颈,被抱起来时还朝直喘气的孙博弘和郑元“嘎”了两声。
剧组笑成一团,除了摄像碍于工作不能动弹,从灯光师到总导演廖嘉宇,都弯着腰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贺执在一旁也弯起了眼睛。
孙博弘是替身演员,踏实沉稳,演技还算合格,但这一场临时演出他演得很精彩。
演员被鹅追是事故,剧中人物被人追确实亮点。
阴沉的土医被一只大白鹅逼得瘸着腿跑路,身上裹着的一层郁郁寡欢陡然消失,成为寨子里一抹欢声笑语。
“CUT!很不错。都整理下情绪,平烨烛准备好了吗?”周沉拿着喇叭,看向贺执。
贺执手里拿着卷起的剧本遮盖在嘴唇前,狭长的眼睛弯起,露出清浅的笑意和一丝丝……艳羡。
听见问话,那丝笑意很快消失,变作平烨烛。
“随时可以。”
“五分钟后下一场。”周沉收起目光,心却似乎没能回来。
平烨烛手里收拾着各式赶尸的工具,等来外出采风的姜深。姜深脸蛋通红,头发乍起,夹杂着几根草叶,上气不接下气。
“呼……呼……我回来啦!”
“干什么去了?”
“斗鹅!”
姜深嘿嘿一笑拽着平烨烛,拿起摄像机献宝一样给他看拍到的素材。
平烨烛的眼睛没落在摄像机上,而是锁在姜深灰扑扑,却满是笑容的脸上。
他手指僵硬,有些发愣。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一直,一直,留在大山……
不,在大山里,会枯萎。
贺执缓慢地眨眼,察觉到心底顺势而生的浓重情绪。贺执不会对郑元动心,但是平烨烛却在此刻更加深陷名为“姜深”的爱河。
“烨烛?烨烛?!发什么愣呢!是不是……我拍得不好……”
“没有,很好。”他终于完整且耐心地看完了杂乱的素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等我回去整理好,一定把这些都寄给你。你可要记得去镇上拿包裹啊。”
“嗯。”贺执应了一声,心里陡然砸了块石头。
对,他要回去。
对,除了这漫山清风,和无处可归的枯骨,他什么都抓不到。
就和……就和什么一样?
贺执一时愣神,他似乎捉到了熟悉的声音,沉闷、平稳、压抑。
那有些像周沉。
“那我先去睡啦!”
跳跃饱满的声音逐渐远离,平息。贺执,亦或是平烨烛,打开床下尘封太久的抽屉,拿出老旧泛黄的笔记本。好看的字迹写了满页,那是一份久远的电话簿。
他沉思良久,还是在老邮差的电话上标了个星号。
作者有话说:
贺执开窍ing
大鹅:永远的战斗机(墨镜
郑元不明觉厉,这才发现曾琳和一众服装道具化妆师姐妹们眼角含泪,神色戚戚。
姜深和平烨烛之间的感情是一阵朦胧的风,点到即止,命中注定的错过反而令人唏嘘。
没等曾琳点拨迷津,廖嘉宇已经敲着拐杖,把郑元往自己身边带:“没到姜深开窍的时候呢!把小郑状态破了,我让小周关门放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