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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失序(韩骨)


“你想听?”周沉问。
贺执点头。
“那我告诉你。”
贺执的手掌在周沉肩头握紧,把那处皮肤暖得有些发烫。他竖起耳朵,听他从深海蚌壳里好不容易撬出来的秘密。
“柏云阳在窗口长久地驻足,他桌前摆着一杯清苦的咖啡,倒映着他空洞的瞳孔,瞳孔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少年。他的名字是沈晗昱。柏云阳自小活在虚浮的钱权之中,周身一切虚伪经不起推敲,像污水潭上被人刻意铺满的幻彩泡沫。此刻他眼瞳中的真实的小小倒影,是让死潭泛起涟漪的雨滴。触碰他,拥有他,将所追求的拉下神座,与疾苦一同行走,然后见到我……救赎我。”
《追凶》番外:柏云阳里的段落。由周沉念出来,注入了属于承舟的灵魂。
贺执静静听着,一字一句从耳朵入,钻入五脏六腑,变作另外一副场景。
承舟在异国的狭小房间里,孤灯一盏,笔尖似利刃。他写着柏云阳,喉口在泣血。他的家庭、事业、爱情比柏云阳深陷的声色犬马还要脆弱可笑,所有人聚了又散,没有一个真的喜爱他,可以交托。
他瞳中倒映的小小的,扭曲的影子,甚至不在熙攘人群之后,不会见到他,救赎他。
“你是这么想我的。”贺执没有疑问,只是陈述我知道了。知道了承舟为什么在《追凶》里放置一个这样孤苦、肆意的角色。周沉是柏云阳的思想,欲求柏云阳的行为。
“下一个。”贺执说。
他总要把他的周沉,他的承舟掰开揉碎了,才好把烂成一团的情人抱在怀里,慢慢修复。
“小镇的春季带有凉意,冬日未尽的严寒藏进枯枝败叶,散落在角落。沈晗昱带了一束翠菊,细雨落在石碑,让浅灰变作深灰。他总会来看看柏云阳,他们被‘耳语’牵扯行、捆绑,即使一方死亡,也共同守着一个沉重的秘密。‘我们是被隔绝在无数平凡幸福人生之外的怪物,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他将双瓣翠菊放下,繁盛花朵像乍起的绣球一样,花瓣挤压着,躺在冰凉石阶上。”
周沉从贺执额头打量至鼻梁,将余下的半句话说完:“我与你共享哀乐。”
那是双瓣翠菊的花语。
柏云阳与沈晗昱的关系与爱恨无关,只是世事变化,唯剩他们可以理解,可以寻欢。即便那关系畸形怪异,如浮萍般脆弱,却永久存在,无人可比。
“你是柏云阳,也是沈晗昱。”贺执心里留存着扮演柏云阳时的感触,这些语句被精挑细选地讲出,冗杂描述和掩饰被抛却,藏于其中的诉说昭然若揭。贺执嘴唇微抿,略带遗憾与感叹,“他们也都是我。共享苦痛,无人能逃。”
周沉没有回答,只是问他:“还要听吗?”
贺执点头:“听。”
“陈酉萍的葬礼匆匆结束。她的女儿还有工作,只请出一天半的假。头天下午她乘上赴偏远山区的绿皮火车,清晨落地,立马坐上面包车从镇子赶去大山。那辆车和陈酉萍坐着的并无两样,只是开车的司机换了一个。旅途让她疲惫,麻木,她将红色钞票一把一把塞给年轻的赶尸人时,心里还担心着远在城市的孩子是否被丈夫平安地送去学校。她掏空了钱包,只来得及看看她几年没见的母亲遗容一面,就再次登上火车,在持续的行进声中,她最后看了眼生养她的大山。”
贺执没忍住,他努力起身,却只能够到周沉的锁骨。他把唇贴在上面,说:“这不是你的错。”
只是世事无常,总有无可奈何,人间悲苦。
与陈酉萍不同。生死一过,爱恨皆消,可是家人对周沉的伤害却永远停留在那里,一方死气沉沉的墓碑听不见他的抱怨,他的期待。他无处宣泄,只能划伤自己。
贺执知道,周沉他无法走出,就被扣在那里,和他消散的未来一起凝成死结。
震动的唇瓣贴着皮肉,柔软微凉,水汽喷出又凝结,濡湿了皮肤,渗透进骨头。
贺执在周沉的锁骨处停留片刻,直到脖颈酸痛,难以支撑,他才重新半躺回红绸问:“还有吗?”
周沉将锁骨上几点亮晶晶的水迹抹去,说:“你想听就还有。”
作者有话说:
作话毁气氛预警:
来自亲妈的怒吼,锯嘴葫芦终于开口了啊啊啊啊,怎么你俩谈恋爱是我累得半死!

第116章
在承舟写过的大大小小故事里,这样的人物有太多太多。他们承载着一星半点的阴郁,星星一样散落在字里行间。那是周沉虚幻无用的发泄,只能留下些无人察觉的痕迹。
贺执想听,周沉可以讲上一天一夜,毕竟那是他近乎所有的人生。
对于常人来说,电影是娱乐。对于周沉,诉诸于纸面的创作是他能顺畅表达感情的渠道。解读电影,就是解读周沉。一个个角色偏执的性格,扭曲的过往组成了周沉——抛去真善美后盘踞在故事中的怨鬼。
贺执思及此,便一点都不想再听了。
他听得够多了,足以让他摸出的线索相连,钩织出他想要的判断。
周沉穿着姜深的戏服。姜深被寨民们绑出来时正握笔酝酿片子的分镜,小屋里篝火烧得旺盛,他穿着入山时的白衬衫,经历几个月,大小灰痕已经将白衬衫变得陈旧。可姜深写剧本时,一定要穿它,甚至给它配了根墨绿色描金的昂贵领带。
依照剧本,姜深从山洞脱险,又走了山路,必定有些狼狈。曾琳摘了不少枯枝败叶往周沉头发,衣服上粘,又狠狠抹了几把泥灰。
光线暗沉,那些干裂泥灰倒与身体线条的阴影融合,像是黄昏时波光粼粼的湖面。
贺执拽住那根在他面前摇晃的领带,光滑布面入手冰凉,让人有些心猿意马。他将周沉往下带,把所有形形色色的人物抛之脑后,眼中只留下一个周沉。
“周导,觉不觉得空气闻起来很甜?”贺执开口说。
如同什么开关乍起,被忽略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来,甜腻气味与香烛和尘土融汇,结成与喜堂最相符的形状。
周沉的眸色愈加深沉。
领带只是松松地系着,贺执的力道不能说有丝毫强迫意味,更像是毛手毛脚地挑逗。
他们之间肌肤之亲已不知有多少回,一呼一吸,下一步要做什么无需言语确认。
周沉埋下头,贺执顺着他自棺椁边缘往下滑,直至平躺下身体,整个落在红绸布上。头配合地扬起,感受舌尖舔舐他的皮肤,像蟒蛇在身上缓慢爬行。
他就要被吞入蛇腹。
他多出的腺体安稳了许久,心神都扑在周沉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上,偶尔的发热与兴奋都被忽略与压抑。
不需要挑拨,他们无比契合。
贺执侧着头,脸颊与冰凉的青砖石相贴,倒悬的视野里,深木色棺椁被放大到模糊不清,远处神龛周围的喜烛明明灭灭,像走调的曲子。竖起或倒下的牌位上笼罩些盘根错节的蜘蛛网,有些破开一个大洞,无力地垂落着。
这景象混杂着生气与死气,悲意与喜意。那杂乱神台慢慢变样,仿若周沉就被困在其中,挣扎着写下字句,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自嘲而不抱希望的求救。
他挖出了萧正阳和萧青看不到的周沉,找到了沉疴的病根。
可贺执也会疑惑,他真的是周沉的良药吗?
就比如现在。
人类的牙齿轻易破不开皮肤,所以从耳根到脖颈,只有酥麻和钝痛,还有滚烫的湿粘。
他与周沉明明才踏出一步,转眼就到此境地。贺执心里生出细小的荒唐,又觉得合该如此。
扭曲过的性格没那么容易修复。周沉如是,他亦如是。
从周沉呈现给他的脏污的世界里,贺执还是看到了在那个夏日的梧桐树下,声声蝉鸣里,捧着相机向他搭讪的周沉。这个人依然怀着希望,坚持着他的艺术,书写着好的故事。
他只是被磋磨成了怪形怪样罢了。
柏云阳等来了沈晗昱。平烨烛等来了姜深。
那周沉,为什么不能等来一个贺执呢
反正,他们正好相配。
贺执双手环住周沉,下巴顶开周沉的额头,将自己往下埋。他由眉心寻到鼻骨,鼻骨寻到人中,而后吻住凉薄的唇。
周沉一滞,他感觉到贺执的吻直白而热烈,蕴含着他无比熟悉的不顾一切。他们在失控。
贺执直吻到大脑缺氧,喘不过气,才堪堪挪开脑袋,朝周沉露出笑容,他问:“小周导,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
这里,指喜事装扮的祖祠,指铺满红绸的棺椁,指角角落落里的红白纸人。
一切与现实脱离,预示着死亡,阴暗离奇的虚幻场景周沉都喜欢:不是兴趣爱好使然,是自心底生出的一种解脱与认同。
他的世界早就崩塌,那些正常的温馨场面虚幻如刀锋,只有这些才能让他脚踏实地,感到他仍活着。
周沉一直将这些藏得很好,萧正阳与萧青知晓一二,但不是身处其中,就感觉不到那种从骨头里滋生出的恐惧。
没人会接受他,理解他。
周沉抿着嘴,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
贺执手上虚虚绑着的绸缎早就散落一旁,成为他们软垫的一份子。那双手没有被绑着,也没有被逼迫。
他的贺执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带着他促狭而张扬的笑,不惊恐,也没有退意。
贺执没听到回答,可周沉注视着他的眼睛分明波涛汹涌。
于是他的指尖够上身下的柔软红布,沿着长长的缎带寻到两边,将它们握起。缎带被暖得发热,因为祠堂的阴冷带了些潮湿。贺执握着它们,隔着柔软布料握住周沉的手。
“我记得我很早就说过,我陪你玩。”贺执说。
周沉心神晃动,被贺执塞进一段暖热缎带,手背被贺执的掌心牢牢包裹。那温度带着他蹭过青砖石,擦着旧棺椁,从贺执的后脑掠过,在颈窝处停下。
贺执带着他,贴着颈侧将红色缎带绕在白皙的脖颈上,将蜿蜒在脖颈上的青筋拦腰斩断,覆上一层秋水。
硕大的红花被向上拖动,铺开在贺执的整颗头颅下,就像腐烂花苞里结出的黑红露水。
贺执的手掌骤然攥紧,周沉感受到他指尖的力度,随着贺执一起攥紧红绸。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扯动,将脆弱的脖颈勾勒。
周沉的呼吸顿住了,他垂下视线,贺执俊朗的面容箭一样射入瞳孔,没入的尾羽还带着毒。
那张脸绝不妖媚,线条有着成年男性的硬朗,明眸皓齿,肆意张扬。被抹开了的朱砂自面颊向旁边晕染,只觉得放荡不羁。
可这比恶魔还要让周沉失神。
寄居在他心底,名为贺执的鬼怪看着他,唇齿开启,言语自脑中炸开:“你想这样吗,周沉。”
如滴落平静湖水的骤雨,周沉手腕与额头青筋直露,手掌不自觉地覆在贺执的脖子上。
这场冥婚是平烨烛对大山厌恶的具象化,也是周沉那些纠结萦绕的恨。
这里阴暗,这里扭曲。喜庆与孤寂矛盾地结合着,如同他荒芜混乱的人生。
他想要掳掠来的财宝与这里实在吻合,从衣着打扮到行为言语,都和他般配无比。贺执如他所愿,超出预料地顺从,抱着他甘愿沉入这深渊。
“我拍不出你想要的电影了。贺执。”周沉突然说。
他的眼光甚至有一抹温柔,与昔日夏日里,那个有着无限未来的年轻导演,无比相似。
时至今日,所有的苦难融合汇聚,扭曲成一个名为周沉的生物。他遥遥望着那些美好的过去,越是不可及,越是可惜;越是清醒,越是知道他站在何样的泥潭里,难以前行。
“我的确更适应呆在这里。”周沉承认了他不敢直言的龌龊。
他依旧冷静,沉稳,叙述着别人故事一般。
贺执嗤笑出声:“我就说,我们的小周导厉害着呢。”
周沉握紧那段红绸,收紧的绸布堆叠挤压,伸展出长长的沟壑,它们紧紧贴着贺执的皮肉,贪婪无比。
盛开的红花里,贺执眯起眼睛,未尽的调侃如烟消散,留下一声短促的气喘。稀缺的空气带动血液流动,本能的危机与周沉难得流露出的欲望如湍急的河流般将他淹没,思绪翻滚着沸腾。
周沉在他耳边低喃:“我想对你做的事,要比这些更过分。”
掐住他脖颈的手掌冰凉如尸体,吐出的话像嘶鸣的蛇信。可贺执不甚在意。
他早就知道周沉有些不寻常,当所有疯癫都能在剧本里,在周沉的回忆里找到端倪时,贺执心底的防线就已为周沉打开了大半。
更何况,他也半斤八两。
腺体抑制药曾经几乎日日夜夜地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并不比周沉见过更多的美好世界。他维系着早已坍塌的亲情,牢牢抓住他和贺庆松如薄冰的父子关系,自欺欺人地被刘明德利用,把自己当做值钱的商品,活得浑浑噩噩。
他看《追凶》时,才萌生出久违的激荡,后来被方畅称之为人的生气。
周沉是贺家小少爷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时的一道光;也是贺执求生求死,茫然困惑时的一座塔。
他们都破败不堪,在海上飘飘荡荡。不知不觉间成为茫茫大海上只可依靠彼此的两只小舟。
“你尽管试试。”贺执侧过头,紧贴他耳廓的唇因他突然的动作没来得及后撤,顿在原地。贺执感受柔软的唇顺着肌肤一路滑至他的唇角。
他张开口,狠狠咬住那片软肉,慢慢厮磨:“我可不是什么质量不过关的破布娃娃。”

大雨将落。
阴冷祠堂里一片狼藉,喜烛已经熄灭了,滴下的蜡泪在底端凝聚成丑陋的蜡块,蜡芯烧灼后的碳灰如墨水一样在淡粉色的蜡泪里蔓延,有些滴落在神台下凌乱的缎子中,纠结一团。
长长的绸缎从神台铺到棺椁底部,缓慢地爬升。它们早已不在脖颈处缠绕,和那朵硕大红花一起被胡乱塞在棺椁里,与垫着的红绸缎一起组成艳丽的软垫。
它们时不时抖动,间或能歇息片刻,又很快被卷携进山雨欲来的狂风中。
冷风从窗户纸的裂口向祠堂里吹,拂过倒地的喜烛,皱巴巴的绸缎,拐着弯在匾额上绕了两圈,终于轻轻扶上一只紧紧握着棺椁边缘,指节勾起,皮肤潮湿的手。
紧紧关闭的祠堂大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周沉从深木色的棺椁里起身,如餮足的山鬼。他赤足上前,扯下门闸,将木门打开几寸的口子。微弱的光争先恐后挤入祠堂,汇合成一条长长的,纤细的路,恰巧在棺椁边半截白皙手臂前停下,仿佛雷雨后的阳光照在荷塘自污泥而出的第一朵莲花花瓣上。
“很像聊斋。”萧青打量周沉,又举起手里的两把油纸伞,面无表情地评价,“但更像邪教。”
周沉后脑酸胀,眼睛因为光线微微眯起:“出去说。”
萧青颔首。
木门关闭,几分钟后,周沉穿着姜深的衣服走出来。
藏匿在阴暗里的鬼怪露出真容,萧青皱起眉头,终于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你们真是,够刺激的。”
周沉侧过头,在已经黑屏了的摄像机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上嘴唇有一个挺深的伤口,已经结出棕红色的痂,脖子红痕满布,肩颈的位置还有大大小小的青黑。的确,看着有些惨不忍睹。
“手臂,给我看看。”萧青说。
周沉身形一滞,表情有些发冷。
“给我看看。”萧青又说了一遍。
周沉抬起手臂,将袖子向上折起,伸出小臂。
手腕处一圈皮肤发白,隐约能看出有什么人紧紧握住过这里,再往上斑驳旧伤间偶尔夹杂一块小小淤青。
萧青拽住周沉的胳膊,压在那些发青的伤口上。
周沉沉闷一哼,被萧青不容置疑地扯过身子,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把杂物来。
铝箔纸被挤压发出无序的刺耳声响,萧青摊开手掌,几板药品和密封的注射针在他手掌上铺开来。
“兴奋剂,麻醉药,抑制药,镇定剂……萧正阳真是给你偷了不少东西。”萧青面色阴沉,“如果贺执的反应不如你所料……”
“在我的预想里,我会留下他……”周沉把折起的袖子整理好,没有任何遮掩,“用这些东西。”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你的掌控中。”萧青说,“伤害后再修补不属于精神正常的人会想出的方式。周沉,你的思维不正常。”
“萧青,你知道我。”周沉说,“我不会再留有任何错漏。”
所以,也不会有后备之需。
萧青了解周沉的心结。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遭逢突变的人会下意识筑起高墙。周沉多疑,谨慎,他被撕扯出的伤疤在他的一言一行里活着,将周围的一切标红,画上警示图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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