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良气得眼睛通红,深呼吸了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夹,从衣袖里夹出了一叠黄色的符咒。那黄色的符咒像是有意识一般,一页被景良攥在手中,另一叠四散到了周围的人手中。
牧听舟心中警铃大作,猝然收回手,无奈碍于妖兽身体的封禁,速度慢了一秒。
这一秒的时间,那页符纸已经蹿到了他的面前。
牧听舟微微睁大眼睛,写满了黑色咒文的符纸宛若流水般浮动着,压制着周遭的一切灵力波动。
他心道不妙,赶忙侧身躲开符咒的控制,回头就早已发现另外几页符纸已经从那几人手中蹿到了他的面前,形成了四面坚不可摧的结界。
形势忽然逆转,眼看着结界将牧听舟包裹,景良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牧听舟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指尖轻轻触碰到结界表面,一种灼热与冰冷交错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
——是一种很熟悉的痛感。
在他刚刚进入到幻境的时候,他遍体鳞伤地被裴应淮找到,牧听舟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身上有这种顿挫的痛感。
这结界要破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看起来他应该已经是突破过一次了。
景良凉凉地开口:“没用的,这是专门为困住妖兽而准备的补妖笼,若是不想吃苦头就不要轻举妄动的比较好。”
听了他这话,面前的青年竟然真的不动了。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那这位小少爷想带我去哪?”
不知是不是在那淡蓝色透明结界的反射下,牧听舟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柔软的银色长发随着身体的弧度落在身前,衬得凌厉的五官线条都柔和了几分。
景良:“……”罕见地沉默了一瞬,随即飞速挪开了视线,故意压沉声线道,“这就不是你可以管的了。”
就这样,牧听舟被牵制着带着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其间景良都时时刻刻绷紧着神情,看得牧听舟心底有些发笑。
“小少爷,裴道长若是回来之后看见我不见了踪影,你猜他会怎么想?”他故意开口问道。
景良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僵,他飞速偏头瞪了他一眼:“闭嘴!”
“阿淮那里自有我会去说,不劳你费心。”景良哼哼,“我与阿淮一同长大,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哪怕是经隔了三年五载的时间,都不会有一丁点的变化!”
哪怕知道这是一个幻境,牧听舟还是抑制不住地阴沉了脸色。
景良瞥了他一眼,趾高气扬地继续说道:“况且,阿淮小时候经常喜欢将我带在身边,我们甚至连沐浴睡觉都在一起!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的!”
“看在阿淮的面子上,我勉强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他顿了顿,“但是无论怎么说,都得等到明日之后了。”
在两人说话的期间,景良已经带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条昏暗的密道前,几人顺着密道往下走去,看见了一处巨大的铁牢。
景良身后的几个跟班连忙上前将铁牢的牢门打开,语气不善地催促:“快滚进去!”
牧听舟嘴角微沉,像是任命了一般走了进去,靠着墙席地而坐。
他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铁牢的角落,在那里置放了一条连着墙壁的锁灵环,上面痕迹斑驳,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丝暗红。而在锁灵环的周围,四散了几缕刺目的净白毛发。
若他猜得没错,这里就是他来之前被拘禁的地方了。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景良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就准备离开,却被身后倏然传来的声音给叫停了脚步。
“小少爷——”牧听舟的声音懒懒散散,带着几分被结界困住的疲乏与喑哑,听得景良心里一阵烦躁。
他转过身来瞪着眼睛:“干什么!”
周围的那群人也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
牧听舟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一下,猛然间捕捉到景良眼中划过的那一丝不自然,心下对于方才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他故作虚弱,像是被结界吸去了灵气一般,脸色变得尤为苍白,靠在墙边叹了一口气:“小少爷,我都已经被你们锁成这样了,你也可以稍微放下一些你的戒备心了吧?”
“我想你单独聊聊,可否让这群闲杂人等离开一会?”
景良还未说话,他身边的一人率先站了出来:“不行!谁知道你这该死的狐狸精是不是要耍别的花招?!”
牧听舟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加上他这张独具欺骗性的脸,说出来的话莫名带着几分信服度:“这位小兄弟,我都被你们折腾成这样子了,还能耍什么花招?”
景良沉默片刻,开口打断道:“算了,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可……”旁边的人见他开口发了话,也不便多说什么,叹了口气后便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随着密道的石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整个密牢之中又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先前说有话要谈的牧听舟在此刻却是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了。
景良率先按捺不住这诡异的气氛,僵硬地开口问道:“你,你方才什么意思,我劝你别耍什么滑头点子!”
牧听舟抬眸,目色沉沉地盯着景良,还是没有说话。
但这种气势上居高临下的威压使得景良浑身不舒服,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就在他坚持不住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听见牧听舟幽幽开口了。
“我在思考一件事情。”
“你说——我是喊你景良好呢,还是喊你冰鉴镜好呢?”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锋锐的刀刃被他轻轻松松地玩转在掌心之中,气定神闲地说完这句话,看着景良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随即像是感觉到自己反应太过激烈了,景良欲盖弥彰地别过视线,额头冷汗直冒,吞了吞口水,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岔开话题。
但牧听舟唇瓣微动,抢了个先,略带遗憾道:“算了,其实我对这件事情也并不是很感兴趣。”
景良:“……”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牧听舟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玩味地开口:“我比较好奇的是……”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梦境再现
“我们先前,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牧听舟唇角噙着笑,看似游刃有余,目光则紧紧地盯着景良。
果不其然, 景良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善于隐藏, 以至于神色之中被戳破的慌乱都昭然可见。
景良入世时间并不长, 自然不懂得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只能一味磕磕绊绊地躲闪:“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慌什么?”牧听舟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 “冰鉴镜喊着不舒服,还是喊景良吧。”
“早在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了——虽说这幻境有两个阵眼,裴应淮出现在镇子中充当了一个救世主的存在也并不违和。”他摸了摸下巴,“但这一整件事, 难道才是最违和的不是吗?”
景良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创造的幻境有漏洞吗?!”
还真是不经激。
牧听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道:“诶,我可没这么说,你可别添油加醋。再说了, 你方才不还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怎么现在就听懂了?”
“……”景良咬着下唇, 不可置信道, “难道不是你自顾自地就定下了我的身份?!”
“但那些都不重要, 你方才是什么意思?”他穷追不舍地追问。
牧听舟故意学着他语气说话:“诶?你不是口口声声都说你与你的阿淮一起长大吗,连他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
眼看着景良气得双眼通红就差落眼泪的时候,牧听舟终于感觉到自己心里前些日子堆积起来的郁气散去后,他这才不慌不忙用一种批判的语气说:“幻境是个好幻境。”
“可惜啊——”他拉长语调, “你太过自负了,就连你对裴应淮这个人, 都有着自以为是的深刻误解。”
景良微愣,抬头时,看见牧听舟唇角的笑意逐渐冷了下来:“我是不知道你们这群人在打什么主意。”
“但是这种强加到他身上,还自以为是为了他好的想法,是不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一股寒潭般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景良心中油然而生:“……你什么意思?”
牧听舟冷冷道:“还听不明白吗?他根本不想做什么旁人口中的救世主。”
他终于明白了先前那种违和感是从而来的了。
虽说是幻境替他增加的设定,但裴应淮是从一开始就被镇中的村民追捧,以至于对待他的态度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但那些都是有所求的。
就像是那些跪拜在佛前的虔诚者一般,他们也像这群信徒一样祈求者神明的救赎。
唯一不同的,裴应淮是一个人。当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时,旁人的诉求在他这里就变成了束缚的枷锁。
而这一切,都是幻境打着“为他好”的名号强加在他身上的,甚至从没有人问过裴应淮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牧听舟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底浮现出来的怒气给强压了下去。
景良沉默良久,开口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确信的呢?”
不知为何,脑海里猛然浮现出两人相处时的景象。
这段时日以来,牧听舟对着他的态度也不复从前两人在幽冥时候的针锋相对……好吧,其实算是单方面针对。包括在木屋中养伤的这段时光,两人近乎一直待在一起。
裴应淮更是寸步不离地待在他的身边。
若不是知道这人心思深沉,早就规划好了一切,牧听舟都要以为是他故意黏着自己了。
还有在那日凌晨,与裴应淮站在树下交谈的青年……是叫景若平来着?
景良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十分罕见的纠结的神色。
牧听舟决定再添把火:“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我知道你讨厌我,甚至你哥好像还想杀了我,不会裴应淮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吧?”
景良:“怎么可能!”
“而且……也没有人想要你死。”
他纠结片刻,终于还是幽幽叹了口气,席地而坐,与牧听舟隔着铁牢四目相对:“你不要再激我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我能置喙的,我能告诉你的,不能告诉你的,你基本上也都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又是这一套相同的说辞。
牧听舟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冒了上来,仿佛在瞬间就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一般。
景良说了两句话就闭嘴了,当他再抬起头时,看见面前的青年蓦地笑了。
他笑得十分好看,与先前那副阴阳怪气的嘲讽笑意不同,他唇角轻扬,鸦睫下的眸子带着细碎的笑意,这一次也确确实实让景良呆了一秒。
就在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却倏然一闪,下一秒,冰冷的锁链已经扼制住了他的喉咙,方才还靠在墙边屈膝而坐的青年却在眨眼的瞬间闪现在他的面前。
此时此刻,牧听舟的眼中依旧含带着柔和的笑意,修长却冰冷的手指轻轻摁压在景良颈侧的穴位上,轻柔的声音响在了景良的耳侧。
“小少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了。既然你都知道我是魔修了,那你的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们魔修都有一项独门秘籍吗?”
若是无视了脖间稍稍用力就能将景良整个脑袋都拧下来的锁链,两人之间的相处确实宛若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在景良紊乱的呼吸之中,牧听舟随意地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赤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道:“我先前还没有试过给化形的器物施过搜魂术,自然下手也就没个轻重,到时候若是弄疼小少爷了,牧某在这里给你先道个歉。”
景良:“……”
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间滑落,他脸色苍白,唇瓣无助地颤抖着,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难不成这人先前的示弱都是装出来的吗?!
还没等他好好想明白,就感觉到一直摁压在他脖颈的手挪开了,与此同时,这双冰凉的手落在了他头顶。
这个人……是个真疯的!他是真的会下手!
景良瞬间打了个寒颤,头皮发麻,恐惧使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颤颤巍巍道:“等等,若是你真的搜魂了,到时候你也活不了!”
“不如,不如……”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时间一刻不停地流逝着,直到他冷不丁地听见了身后传来了声音。
牧听舟:“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景良连声点头:“各退一步!各退一步!我把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牧听舟非常干脆利落地松开手:“成交。”
景良:“……”这答应得也太利落了……
牧听舟松开了落在他头顶的那只手,可缠绕在他喉间的锁链依旧没有松懈,他稍稍退后半步,带着些许歉意笑道:“诶,早知道小少爷是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那不就好说话了嘛。”
就这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松了口气。
牧听舟正思索他们该怎么才能用这种奇特的姿势交谈时,就听见景良破罐子破摔自言自语的声音:“先说好,这种情况谁都会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不能因为我是个器灵所以不照顾到我的安危,况且也没人事先将这件事保密,所以既然他很诚心地问了,秉持着知无不言的道理……”
牧听舟:“。”
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景良胡乱自语完抬起头,恰好对上了牧听舟一言难尽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试图揭过方才的那一幕,板着脸故作严肃道:“事先说好,我知道的事情也非常的片面,若是里面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可不能再威胁我了。”
牧听舟心底发笑,虽然这小少爷怎么看也不像是心思深沉之人,但他也没想到会这么一根筋。
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眼前的场景骤然间如潮水般退去,所有的事物顷刻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手中的锁链也在逐渐淡化,景良的身影远去,只留下了一声自远方传来的似有似无的轻叹。
“是你想要看的,最后可别怨我……”
直到细密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天边响彻一道惊雷,牧听舟恍然间醒悟,脸上的雨水顺着脸侧滑落至下巴,然后滴落在地上。
他怔愣地低头,才发现地上滴落的液体暗红一片,铁锈味被大雨冲刷着,混杂着奇特的冷香。
腹部传来的阵痛烧灼着他的神经,而那暗红色的血迹还在源源不断从剑柄滴落在地上。
耳旁传来的阵阵嗡鸣声将他的思绪完全冻结,以至于他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他跪坐在地上,腹中直直地插着一根……枝条。
只是这根枝条上,缠着一股极为霸道强劲的剑气,硬生生地割开了他的皮肉。
而牧听舟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他很熟悉的人,就连容貌和衣着都与牧听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漆黑如墨的眼中透露着寒霜般的冷冽。
男人身姿挺拔依旧,居高临下地站在牧听舟的身前,望向他时宛若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应该说是像在看一个无恶不作的魔修。
他的神色在朦胧月色下被细密雨点映照得晦涩不明,一如既往的清冽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酸涩。
牧听舟恍惚地听见他开口问:“所以,即便是这样,你也要执意前往吗?”
梦境再现(二)
“所以, 哪怕是这样你也要执意前往吗?”
裴应淮的声音很清晰地响在了他的耳边,直到这时候牧听舟才有了些许的实感,落下的冰冷雨点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即便腹部被树枝贯穿了, 这具身体上也没有丝毫的痛觉, 他垂着眸, 眼睁睁地看着血液从自己身体中流走,混进了雨水中,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色。
他花费了一息的时间便判断出,这个是由景良创造出的另外一个幻境。
只是这个幻境……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不, 应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先前看到的场景太过于模糊,让他一时间没能联想起来,这就是他在裴应淮出事前闭关时看见的场景。
——就连捅进自己身体里的这根树杈子都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 景良的声音适宜地响起来了:“我能给你看的只有这么多,但这途中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会第一时间把你剥离。”
牧听舟:“。”
他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或许因为这一次被拉入幻境时早有准备, 这一次他还算得上心平气和, 也有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边的环境上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梦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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