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游看向三皇子。
周围嘈杂的环境渐渐远去,三皇子注视着魏游的眼眸,顷刻间读出魏游眼底的不信任,他微微一愣,大皇子呵呵一笑。
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等父皇回京,”三人看向魏游,魏游觉得没意思,他晃了晃酒杯轻抿一口,继续道,“谋害本王的一干人等,一律问斩。”
说完也不去管他们什么表情,拾点下酒菜,边咀嚼边想着某人醒来见他不在又该闹脾气了。
室内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明显有人刻意放轻脚步怕惊扰了里屋的贵人,可一再小心,江盛还是被吵醒了。
他手臂舒展刚想挺个懒腰,却不想被人小心喝止。
“王君,切莫乱动。”
床前不知何时坐着个满脸白胡的老者,三指正搭在他的右手腕上,刚才伸懒腰不成功的阻力也寻到了源头。
江盛没反应过来,锦哥儿见状赶忙解释:“这位是杜太医,昨日主子身体不适,王爷记挂着便一早去请了来。”
行宫距离王府有段距离,如今窗外天微亮,也不知道魏游何时把人“请”来的。
江盛不着痕迹扫了一眼。
老太医领口和发冠处稍有凌乱,呼吸也不大平稳,想来不会太早。
“哎呀,再动这脉可不准了。”老者惊呼。
小小恶作剧得逞,江盛心情愉悦地将左臂探进熟悉的位置,触及之地早已失了温度。
是了,魏游陪皇帝去了。
江盛望着床顶,愉悦的心情被不爽取代,在鲤州城的日子两人日日同睡同起,没有魏游相伴的早晨竟然有些不习惯。
“王君近几日是否嗜酸嗜睡?可有闻不得鱼腥之状?此症约莫多长时间?”
锦哥儿与杜太医一问一答,说的是江盛的事但江盛插不上话,睡意渐起。
号脉时间过长,锦哥儿不免担忧:“杜太医,可有不妥?”
江盛打了个哈欠,插嘴:“总不能是患了不治之症,时日不多了。”
“主子!”
“主子莫要胡言!”
平时还是对兰哥儿和锦哥儿太好了,都能凶他了。江盛努努嘴不说话了,他们人鱼身体强悍,根本不会得人类的癌症。
“好了好了,我就随便说说,瞧把你吓的。”
杜老太医眼神安抚他们,但没给明确的答复,又询问了些常规症状,思索过后翻出行医药森*晚*整*理箱取出银针,在烛火下来回预热。
纵医五十载,没点真材实料岂能在太医院生存。杜老太医虽未诊到过如此古怪的脉象,但凭涉猎的医学古籍和多年行医经验,心中已有二三分判断。
毫针火候差不多,杜太医再次搭上江盛的脉,一摸摸了个空。
床上的人消失了,只是距离他最远的床角有一个裹紧被褥掩耳盗铃的团子,正透过狭窄缝隙死死盯着他手里银针,脑子是彻底清醒了。
这银针粗的跟六十年代缝衣服的针有得一拼,一针下去不死也残。
偏生杜太医举着寒光流动的长针,慈眉善目:
“王君,扎一针便好了。”
骗小孩呢。
兰哥儿和锦哥儿一人一边拉住江盛挣扎的胳膊,把他从被褥中拖拽出来。在皇宫,杜太医见过不少怕针扎的嫔妃,对待这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魏游就知道这白大夫不是个好的,眼见无法逃脱,江盛在心里恨恨地给杜老太医盖了个煞人地绰号——
后宫第一刽子手杜嬷嬷!
折腾了半宿,走出王府,杜老太医哆嗦着手擦拭两鬓的冷汗,一看就是被王君折腾得精疲力尽了。
扶着老太医出门的来福心里头替也替老太医捏了把冷汗。
别人不清楚,可经历过宁城一战的人皆刷新对王君的认识,他哪是一只表面上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猫咪,扮猪吃老虎的猛兽还差不多。此前来福真怕王君一个力道控制不住,把老太医砸出个好歹来。
从前忧心王爷,如今操心王君,一个个都不是省事的主。不过这话,来福也就敢在心里头编排。
“杜太医,劳烦您跑一趟。”
两份谢礼放进随行马车,光看礼盒便知不是凡品。
杜老太医目不斜视:“愧不敢当,王君之症老夫有些眉目,今日还请王君多做休息,待老夫翻阅医书典籍,明日再来。”
来福犹豫了半天,忍不住担忧:“是否为棘手之症?”
“请王君放宽心,好生休养。”
来福松了一口气:“那就恭送杜太医。”
马车缓缓驱离王府,帘子放下,遮住杜老太医再也遮不住的疲惫和颤抖的手指。
两鬓间晶莹的汗水晕染在官袍上,他却不予理会。回想起王君的症状,一时间只觉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什么有些眉目,不过是拖延之词!
古有典籍记载,暗脉之人孕相不显,可针暗穴再诊之。
王君……王君分明是有喜了啊!
本是可喜可贺的喜事,可放在王君身上乃是杀头的祸事,只因当年奉陛下之命为王爷诊脉,知晓王爷此生再无子嗣的太医中,亦是有他!
告知陛下王君有孕不可怕,只怕是瑞安王再受刺激,到时候……
马车骤然停下。
猝不及防间老太医脑袋撞在窗框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没好气地斥责:“什么事?”
“杜……杜太医!”
车夫压低声音听着像是快要哭出来,杜太医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
宽敞的水泥路上立着一辆富丽典雅的马车,一排护卫持刀立在马车旁。
下江南的贵人数不胜数,认识他敢拦他的又是哪位贵人?
右眼跳个不停,杜老太医隐隐察觉不安,脑海里浮现各个人选又一一否定,未等他猜到来人的身份,对面逼停他马车的车夫先一步跳下车,撩起马车一角。
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在内,眼皮微抬,杜老太医看清了来人面容。
他呼吸微窒,片刻后下车行礼。
“微臣见过珍妃娘娘。”
王府内发生的事魏游一概不知, 早膳过后,一行人朝着石村而去。
石村经一年多发展,早已看不出曾经荒凉的模样。水泥路自建州城延伸至石村后山采石场, 宽敞大气, 有暴发户的苗头。采石场最缺劳力, 因此难民与工人在石村务工和安家的不少, 加上采矿存在危险性,靠山的十几户独立人家陆续往远离采石场的山脚村落搬迁,分散的村落聚集扩大,隐隐有小镇规模,为了方便购置生活所需, 村落外靠近水泥路旁还开了一排商铺, 供石村和过往人员日常生活所需。
“昨日学堂招生,老李头你去报名没, 我天没亮就出门了,以为去得早,到了才发现那队伍排得老长了,啧啧,这帮村里人嘴上说着不急不急, 背地里都恨不得第一个报名。”
“石村老祠堂附近造的那所学堂?”另一人遗憾道,“可我们家也没个合适的娃送过去,老大成年了,老二嫁出去了,老四还在地里挖泥巴玩儿呢。”
“你家老三符合条件, 招的六到十二岁的, 你怎么不送去?没剩几个名额了。”
“你家二娃三娃都是小子当然不用担心,我家老三是个哥儿哪能去学堂啊, 不成不成。”
“哥儿怎么了?混合学堂可是陛下亲自盖章允许的,现在谁敢在学堂放肆就是对陛下不敬。况且建州招工要哥儿女子的大有人在,如今招人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来者不拒,等过上几年,不缺人了非得拔高要求不可,到时候你瞧瞧是雇佣能读书识字的人还是你家目不识丁的三娃。”
低调的几辆马车碾过水泥路,车内太监挑起半块帘子,皇帝目光探出车外。路边煎饼摊旁立着两个汉子,其中较为年长的表情一脸纠结。
“你个老迂腐!当初石岩那个捡天上掉馅饼的告诉村长村后头要建一座水泥厂,给咱一个机会参股,你非舍不得那三两银子,年初分钱的时候好了,每人五两!听我的早就回本了,现在好了,村里人人都比你家风光,就你关起门来被你家婆娘骂了一个月!”
“哎,你小点儿声。”
“要不是前几年家里穷,老李头你和嫂子帮衬过我,我才懒得跟你浪费口舌,你自己掂量掂量,到时候邻村的哥儿女子都会读书识字,就你家的大字不识一个,又想嫁个好人家,看你怎么头疼去。”
“若你担心银子不够,负责招人的官爷说了,纸、笔、墨、书官府全部包揽,只需要交束脩的费用就行。”
“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得,你好好想,我提醒你一嘴,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碰见李二,怀里揣着银两正往学堂那去。”
“什么?!奶奶的,他昨夜还同我说……不行,我得回家拿银子给我家老三报名去……”
“哎,你烧饼忘了!”
马车沿着水泥路一路向西往采石场去,声音被渐渐抛在身后,皇帝一下下捋着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游默不作声,与皇帝、魏游同乘一辆马车的建州知府乔应选紧张不已,恨不得立刻从马车上跳下去。
“混合学堂?朕怎么不记得有亲自盖过章。”
乔应选的第一反应是,果然,陛下问了!
他低着头用余光偷瞥皇帝,发现对方问的是魏游,于是偷偷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珠。
幸好没问他。
“父皇的名头响亮好用。”
乔应选被魏游大胆的发言震惊了,额头上的汗跟不要钱似的冒个不停,生怕皇帝一个不顺眼连他一起砍了。
皇帝被气笑了:“你怎么不说建州那些招纳哥儿女子的工坊也是朕授意的呢?”
“……”
魏游和乔应选没说话,气氛有些许尴尬。
皇帝的笑容渐渐消失。
“朕现在就下令停办学堂,关闭工坊。”
皇帝需要政绩,魏游又不揽功,利大于弊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停就停,魏游自然不慌不忙:“父皇莫说笑了,建州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全倚仗父皇的英明指导,吃得饱又有钱赚,百姓个个对父皇感激涕零。”
说起来,皇帝年少时曾陪先帝一同下过江南,那时只觉东岭一带蛮风瘴雨,百姓衣不蔽体,总而言之不是人呆的地方,时隔多年再上东岭,早有心里准备,可亲眼所见才知道变化究竟有多大,现如今虽比不上江南以及京城繁华,可已有不可挡的崛起之势。
想远了。
日渐富裕是一回事,允许哥儿女子抛头露面是另一回事,皇帝始终不赞同:“你这番做法是为了江家的哥儿?”
不然同为男子,为何对哥儿和女子的社会地位这么上心。
“父皇也被大哥和五哥影响了吗?”魏游脸上多了几分冷漠,“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子体格占优更适合出力,哥儿女子心思细腻又能言善辩,亦有可取之处,阴阳平衡方能安定持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若真要说,儿臣只关心船是否能顺利前行,并不在意是男子造的船还是女子哥儿造的船。”
皇帝蹙眉:“凭你的说辞,你认为女子哥儿与男子一样,应有为官为将的权利?”
问出来的几秒钟内,马车里安静地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魏游的唇瓣动了动。
“有何不可呢?”
目光不再唯唯诺诺,魏游注视着那双威严但稍有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出来。这是魏游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装久了也会累的,与其猜忌不如坦白。
说实话,皇帝见过的“演员”比他多,有时候偷懒演的也不认真,他不相信皇帝没看出来。
皇帝定定看着魏游,蓦地笑了:“清泽,你不怕父皇怪罪你欺君瞒上?”
“父皇,您会吗?”
皇帝摇了摇头:“你变了很多。”
“人本就是善变的物种,更何况是在经历手足残杀和九死一生之后。”
“头狼并非天生,登顶靠的是拼杀,是头脑,是强者之心,这条路异常艰难,是用无数头颅和滚烫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没有否认大皇子在东岭派人手埋伏他的事情,也没有隐瞒不立太子的真实意图。
莫名,魏游觉得挺好笑的,毕竟皇帝真正的儿子早就死了。
乔应选一动不敢动,从皇帝开口提问的时候他的脑袋就无限放空,从纠结话题为什么跳转这么快,到怀疑人生,他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他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该怎么通知家里人替他收尸?
马车停稳后,魏游率先起身下车。
不算宽敞的马车记录父子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心,魏游下车后,皇帝靠在车厢内吸收魏游下车前最后说的话。
“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我与盛哥儿一世一双人,母后缚以高墙之内,深知后院之苦,她会祝福我的。”
来时兴致冲冲,到后兴致缺缺,皇子和大臣面面相觑,纷纷猜测瑞安王在马车内惹怒了皇帝。尽管心里好奇地不行,可真要去问又没有这个胆子,只能默默跟在人群后面假装不在意。
火药用于矿山开采一事皇帝事先并不知道,目前京城仍然将火药定义为打仗利器,不允许运用外流。走了一遭发现有其他用途,皇帝让工部的人记录下来后准备回去也研究研究。
例行对采矿场和水泥厂走了一圈,简单吃过饭,皇帝决定去附近的农耕和拓荒地逛一逛。
东岭气候种出来的米没有江南的软糯,卖不上价钱,再加上多丘陵,收成又不行,质量和产量都一般,从前没有其他挣钱办法时种田至少能保证不饿死,现在有更多选择了,比起种田普通老百姓更愿意去建州打工。
因此对比就会发现,种田的村庄行人越来越少,面色蜡黄的人却越来越多。
“朕左思右想,在钱塘那日是朕被气昏了头,冲动了,”皇帝见状,叹了一口气,“十万石粮食对于江南和中原百姓众多、气候尚佳之地来说并无困难,若说东岭和北部戈壁,一年内缴十万石怕是痴人说梦。”
在石村换了一辆更大的马车后,车内能容纳的人更多了。
户部伴驾臣子道:“北部干燥无雨沙漠纵横,自然难产粮食,可要说东岭一年内缴十万石难,恕微臣难以认同。”
皇帝示意他继续。
“陛下体恤东岭百姓,常年免除东岭之地税收,可如今东岭富饶安居肉眼可见,他日定有富商贫民汹涌而来,何愁人口不足?”见皇帝沉思,他加了一把劲又道,“微臣听闻建州玻璃水泥,明州番薯,饶州蜂蜜柚子茶等皆受江南一地百姓喜爱,一年之内稀奇古怪之物层出不穷,用银两抵税怕是不在话下。”
看似夸赞治理有方,可潜藏在背后的人心、财富、土地才是真正暗示的内容。东岭天高皇帝远,这位臣子只是有意无意把皇帝心里头担忧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而已,至于皇帝怎么理解,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魏游缓缓转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视线与大皇子在空中相撞,后者弯了弯唇角。
看来这位户部伴驾是大皇子的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魏游不急不慢,敬了皇帝一杯,“火药、琉璃、水泥皆是造福百姓之物,本王早已呈给父皇与工部,剩余银两皆用于百姓,每一个铜板支出皆由建州官吏白底黑字记录在案。番薯与蜂蜜柚子茶更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一年营收怕是抵不上大哥几间丝绸店铺。”
魏游捣鼓的东西多,但每一样都第一时间呈给皇帝,这一点,皇帝心里有数。
皇帝拿起酒盅抿了一口,又回想起魏游之前同他说的话。
户部当然知道每一项支出的明细,正是因为知道魏游捣鼓的东西有多挣钱,才更加眼红。
大皇子幽幽道:“六弟的意思,是要抗旨?”
说起来,当初离京时皇帝还允诺魏游免税三年,十万石粮食也当包括在内,可如今皇帝闭口不提。
魏游坦言:“今年秋收后,东岭拿不出十万石粮。”
大皇子嗤笑一声,众人沉默。
三皇子打了个圆场:“父皇所言十万石粮食,儿臣理解并非真要每个行省拿出十万石粮食来,若真要勒紧百姓裤腰带挤出十万石,岂不是劳民伤财的祸事?十万石粮食又是真,真在父皇有一颗改革积弊、整肃贪污渎职之心。”
皇帝颔首,只是对魏游却没有了在京时的溺爱,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像是针对他一样:“小六作何想?朕观建州百姓似并未大刀阔斧退林还田。”
四月,山谷黄澄澄的油菜花迎风招展,却不见一丝水稻的身影。
统治者厌恶面子工程,可连面子工程都不做,让人不免怀疑瑞安王对大荆皇帝的态度。
“荒地开垦后土壤肥力不足,儿臣担忧种植水稻将颗粒无收,轮种可增加土壤肥力,等这批油菜结果后再播种水稻更合地利。”魏游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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