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曜翻身下马,任由陆徽将马牵走,自己则一脸心事重重的走进了屋内。
不知为何,亲眼看到那汹涌澎湃的巨浪,自己心头没有一丝雀跃,反而涌起深不见底的恐慌。
也许是亲眼见到了可怖的自然之力,才明白开闸意味着什么,楚稚却根本没有和他商量,便擅自做了决定……
也许是听到了别人都在说的“有损阴德”,下意识就觉得见不到楚稚心不安……
也许只是单纯的这么久时日不见,想要见到那熟悉的脸庞……
涂曜心烦意乱。
他从不是善男信女,有负天下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
但楚稚做一丝半点的亏心事,他便心里发虚。
多思无益,他不喜这般作茧自缚的自己。
但凡事和楚稚扯上关系,涂曜便没办法保持理智和果断。
一路不分昼夜的狂奔,也只是想在路的尽头拥住他。
只是越靠近楚国,心底那说不清的不安就越强烈。
涂曜怔怔的独对灯火,脑海里浮现出楚稚的面庞。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他们天下在握,又有了一对儿可爱的儿女……
以后的日子,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涂曜在心中暗暗发誓,此次开闸事宜,他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也绝不会浪费半分民力。
开闸泄洪是有损阴德,但若就势建成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便是千秋的功业。
涂曜已经想好了。
如今平复了天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举全国之力,在开闸泄洪的路径之上兴修水利,让沿岸百姓受惠……
他会给楚稚积下无数美名,攒够天下最耀眼的功德。
涂曜徐徐出了口长气。
当务之急,还是要见到楚稚。
拥住他,让他填满胸膛。
只有如此,自己才不会胡思乱想。
楚国内殿,楚稚在香炉的袅袅烟雾之中抄写佛经,庞州坐在他身畔,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楚稚微微皱眉:“将军打算一直躲在楚宫之中吗?”
“属下也是走投无路。”庞州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赖:“如今外面都是对属下喊打喊杀的,属下若是出去,说不定就当街丧命了。”
楚稚一哂:“那你还往自己身上拦罪责?”
“我只是不愿陛下在风口浪尖上。”庞州一眨不眨的望着楚稚:“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把自己心爱之人置于那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吧。”
庞州这番话当然也有话外之音,要么涂曜不是男人,要么涂曜根本不爱楚稚。
但楚稚只当做没听出来,继续抄佛经。
庞州却不似之前任劳任怨,老实沉默,他定定看着楚稚,忽然出声道:“所以陛下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助他功成是吗?”
每次一想到楚稚爱涂曜爱到了这种地步,庞州便觉得心头发闷。
楚稚挑眉,他此番都是为了自己离开后,楚国和两个孩子的境遇。
但他没想对庞州解释太多,只淡淡道:“楚国不只是孤的基业,也关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孤不会置他们于不顾。”
庞州望着楚稚,忽然笑道:“属下也觉得陛下不会被他迷得如神魂颠倒,所以属下还有一个想法。”
楚稚抬头,看向庞州。
庞州道:“近些时日,陛下在楚国设了不少新制度,以孟守为首,创立了内阁,又在各郡设立了郡守和节度使,从朝廷到地方……就像是……即使楚国没有了陛下,楚国也能运转自如。”
“若属下猜的没错,陛下也许已经有了离开楚国之意?”
楚稚挑眉。
这些都是他凭借前世的记忆,从历史书上学来的制度。
修修补补增增减减用在了楚国,这些制度,的确是为了他离开后的楚国着想。
他只盼着离开时,他创立的制度不会随着他的离去消亡。
“你说得没错,孤的确早有退意。”楚稚没想到庞州竟能从自己的布局中猜出他要离开,不愧是曾经的心腹:“如今所作,都是为防楚国日后内乱。”
庞州心神大震,他本只是试探,却没想到楚稚如此大方的一口承认。
只是这天下虽大,若他从国君之位退下,又该去何处容身。
楚稚仿佛是猜到了庞州所想,淡淡道:“楚国有不少名山大川,还有数不清的丛林溪谷,想来容纳一个山野之人,也并非难事。”
“陛下……”
庞州怔住了,楚稚才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竟然想隐退。
脑海中浮过一个念头:“陛下不会是为了在那人面前避嫌,干脆隐退了吧?”
楚稚苦笑道:“和他无关,孤的身子一直不好,国事劳神,如今既然有人分担,便想着一个人清净清净。”
那就是累了?
庞州心沉沉一痛。
再次见到楚稚,他的确消瘦憔悴了不少,宽大的衣袍挂在肩头,显得人愈发伶仃纤细。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切是拜谁所赐。
庞州心酸道:“属下真为陛下不平,雍国那位不是体贴之人,他一心想要天下,又怎会顾惜到陛下呢……”
“这是孤的私事,你无权干涉。”
“陛下的过往,不是属下该过问的。”庞州轻声道:“但保护陛下周全是属下的职责,如今陛下日益憔悴,属下就要出面护着陛下。”
楚稚哑然。
“陛下如今想必也对那人死心了。”庞州凝望楚稚:“他既然已经知道陛下的身份,却仍携“宝华公主”会见百姓……他如此轻慢陛下,简直是把陛下的心意当成笑话。”
“而且……”庞州顿了顿,静静道:“涂曜只有一点始终如一,那就是……他从始至终都不喜欢男人。”
楚稚别过脸去。
“想必陛下如今也清楚了。”庞州语气中没有什么恭敬,只有排除万难的坚定:“陛下可还记得那日的喜绸,属下牵住了那一头,此生便不会放手。”
“之前陛下赶我走,我不愿违逆,便独自离去。”庞州声音低落:“但从今往后我不会了,我不如雍国那位心里装着万里江山,我心里只有陛下一个。”
“以后陛下去何处,庞州便去何处。”
庞州这番话甚是真心。
但楚稚心头却没有半分波动。
也不知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还是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涂曜身上,再也没有一滴能分给旁人。
楚稚听完这话,只觉得无力和疲惫:“不必了,孤只想一人离开,趁着还有时间,去各地走走看看,你既然知晓了,便不要告诉旁人。”
他只想一个人默默离开,为了这一日,他已经暗暗做了不少准备。
庞州点头道:“我知道,陛下只想过些安稳日子。”
“陛下还记得,大婚之后,我们二人在山间的日子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打鱼捕猎劈柴烧灶……我每时每刻都在怀念那段日子。”
楚稚:“……”
那段时日对楚稚来说,抛去对涂曜的愧疚和思念,的确是美好的。
庞州武力高强,利落能干,每日都能寻来新鲜的猎物。楚姝手巧,三个人在山中,甚是和睦。
若庞州没有旁的心思,又情愿跟随他去山林陪他度过这段“晚年”,那就太美好了。
可楚稚知道庞州的情谊,便不愿让他搅了自己的清净。
庞州灼灼望着他:“陛下打算何时离开?”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走进:“陛下,前方战况。”
楚稚拆开,眉心渐凝。
信上大概汇报了开闸后郑国权贵的惨状,这在楚稚意料之中,但有一事,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涂曜……竟然丢下刚攻下的郑国不理,只带了一小队心腹随从,日夜朝楚地奔袭。
楚稚抿唇思索,他舍不得小暑,本想再拖延半月,总之在涂曜来楚之前离开便可以。
可如今……事情已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如今楚国这个局势,涂曜又收复了郑国,来楚之后还不一定会有何种变故。
自己开闸,是最有功劳苦劳的时候,这个时候离开,想必涂曜看在自己的份儿上,也会善待两个孩子和楚地百姓。
楚稚捏了捏太阳穴。
自从穿到这本书里,他没有一日不再算谋。
他真的想……好好歇歇了。
楚稚看向庞州:“孤已经托楚姝辗转在宫外找到了临时住处,明日便动身离开。”
庞州一怔:“这么着急?”
楚稚苦笑道:“再不走,怕是又走不掉了。”
如今,楚姝,安太医,孟守一听到他要离开楚宫休养,都是皆大欢喜。
只是楚姝和安太医更知晓楚稚身心苦楚,特别是安太医,已经知晓楚稚身子虚弱,大限将至,便更想让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在最后过些自在的日子。而孟守,只当是国君暂时微服度假,为了楚稚安全,才对外界了隐瞒了消息。
只要涂曜不出现,楚稚归隐就没有任何阻力。
庞州眼眸沉沉,没有再说话。
楚稚迟迟未离开,除了国事的善后,还有一人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三岁的小暑摇摇晃晃的站在殿前,酷似自己的小模样长得无比可爱。
楚稚知晓这是和女儿见的最后一面了,他蹲下,揉揉小暑的脑袋:“小暑,爹爹要去宫外静养一段时日,你要好好的,等你父皇打完胜仗来接你。”
小暑眼睛蹭一下亮了:“父皇又打胜仗了吗?小暑可以和爹爹一起去迎接父皇吗?”
楚稚不由得笑了一下。他已经把自己和涂曜的美好过去做成绘本一页一页全部讲给了小暑,如今在小暑心里,涂曜便是专做好事善事的大英雄,而他这个爹爹,就是被大英雄看上的大美人。
对于小暑和小枸来说,不了解自己和涂曜之间的恩怨才是最安全最舒服的。
楚稚轻声道:“小暑去迎父皇,父皇定然高兴——爹爹之前给你讲的故事,小暑都要记在心里。”
“是父皇的故事吗?”小暑兴高采烈:“小暑每天晚上都会看的!”
楚稚紧紧拥抱着女儿小小的身子。
提起涂曜,小暑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闪闪发亮。
但愿这光芒,能保她和小枸一世无忧。
第二日,楚稚便按照规划,微服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因了有孟守暗中调度,朝中没有任何人起疑,出城更是无比顺利。
马车出城时,恰有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袍男子要进城,他们风尘仆仆,周身却满溢寒霜之气。
为首一人正是涂曜,他寒潭般的眸子定在那马车上看了几眼,忽然勒马问道:“里面是谁?”
“这马车就是楚国普通百姓常有的。”陆徽很纳闷,笑道:“陛下不是急着要见楚国陛下吗,怎么到了宫门口,又顾左右而言他了?”
涂曜唇角也挂了一丝笑意。
也许是之前的阴影,楚稚两次都是在马车中不告而别,所以方才看到那马车,竟然心头一紧。
但这次,他的爱人却在城中等待他。
涂曜定下神,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只想早些看到楚稚。
他不愿蹉跎岁月,更不想玩什么让楚稚示好的把戏。
只想一见到那魂牵梦萦之人,便将他牢牢的抱在怀里,让他的腰身填满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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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涂曜急不可耐的进了楚宫,不见楚稚,却见孟守笑意盈盈的迎了出来:“陛下一路风尘辛苦,听闻对郑搭大胜,臣代楚国向陛下贺喜。”
“你代楚国?”涂曜沉沉扫视周遭:“你们陛下呢?”
孟守顿了顿,笑道:“我们……陛下离宫去清净之地休养了,说是过几日才能回来。”
涂曜当即变了脸色,狐疑道:“他何时去的?为何要去休养?”
孟守笑道:“陛下稍安,楚国如今的情形……您也知道……我们陛下只想去一所别院躲清净,您还是……不要扰他吧。”
涂曜默了默。
看来还是炸堤一事,这些人步步紧逼,楚稚定然心力交瘁,才会想着离宫休养,想着想着,涂曜心里又开始不安:“他在哪里?朕左右无事,前去陪他。”
“陛下万万不可。”安太医知道楚稚这一去就没打算回来,忙揽着涂曜笑道:“我们陛下住的别院有药浴,陛下也是想好好放松休养身子,他也说了很多次不愿让旁人打扰,这好不容易放松几日,陛下就给我们陛下一个清净吧。”
“我们陛下前脚刚走,哪怕隔个五六日呢,您再去也是成的。”
涂曜脚步顿了顿。
如今楚稚定然被开闸一事搅扰到不得安宁,自己若此时去寻他,是能解了相思之苦,但却未解问题根源。
他这几日先把兴修水利的旨意下了,再大概了解一些楚国大坝的情况,五日之后去见楚稚,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也能让楚稚更为安心。
这几日不若就让他休养身子,也独自静静。
想明白了此事,涂曜只能强自按捺疯狂滋长的思念,缓缓开口道:“传旨,去雍国急召工部的治水能臣,一起来楚商议大坝事宜。”
他这几日要好好地深入了解沿途的情况,给楚稚一个最大的惊喜。
楚稚看到自己这般化腐朽为神奇,定然会极为欣慰感动吧。
涂曜唇角上扬,勾起了一个得意的弧度。
涂曜一心扑在大坝上,正准备大干几日。
冷不丁殿门口冒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娃娃,躲在门口奶声奶气道:“父皇。”
涂曜抬眸,也是微微一怔:“小暑……”
小暑披散着细软的头发,吧嗒吧嗒就朝涂曜跑过来,声音清脆道:“大英雄父皇回来啦,小暑都想父皇啦。”
涂曜:“!!!”
被可爱的小女儿这般示好,涂曜登时心头跳动受宠若惊,一时间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把小暑抱在膝上,一脸慈父微笑。
一旁的小枸看看妹妹,又看看自家父皇:“???”
妹妹……如今怎会这般油嘴滑舌讨人喜欢?
父皇也吃她这一套,素来凶巴巴的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小枸忽然就心里酸酸的,只是小嘴瘪了瘪,忍住了没哭。
坐在涂曜膝上的小暑找找手,殿外的一个侍女立刻躬身进来,举着匣子站到了涂曜身侧。
小暑软乎乎的声音传来:父皇,小暑要梳星星髻……”
“什么?”涂曜怔住了:“小暑是想梳头了?”
“对呀。”小暑眼巴巴的看着涂曜:“父皇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大英雄,什么都会做!今天小暑要出宫玩,父皇给小暑梳星星髻……”
涂曜:“……”
全天下最厉害的大英雄和梳星星髻之间隔着鸿沟,不是他能跨过去的。
但涂曜却不愿让崇拜自己的女儿失望:“小暑乖,朕找个宫人给你梳……”
“不要不要……”小暑小身子扭过来,语气难掩失望道:“父皇那么厉害,难道不会给小暑梳头吗?”
涂曜面色开始不自然:“咳……朕不会……”
他在女儿心中的英雄形象不会就崩塌在这星星髻上了吧?
还好冯公公笑着为涂曜解围,顺便教小暑规矩道:“公主说得没错,陛下的确是大英雄,但这英雄啊,都是做大事的,梳头之事是侍奉公主的宫人做的,不是一国之君做的。”
“可是……可是……”小暑奶声奶气的说了几个可是,小手捏着衣角道:“爹爹也是一国之君呀,他都会亲自给小暑扎头发的……爹爹还说,他是因了喜欢小暑才给小暑梳星星髻的……”
小暑说到最后,语气透露了一丝迷茫。
爹爹总爱给她梳不同的发髻,还说因为喜欢她才给她梳头,所以她才会撒娇让父皇给他梳。
因为听爹爹说,父皇也爱她喜欢她,那父皇是大英雄,梳头这样的小事更难不倒父皇了啊……
可父皇却不会梳,父皇身边的宫人还说,这种事不该一国之君去做。
那爹爹……为何就做了呢……
涂曜听了小暑的话反而静了下来,缓缓道:“你说你爹会给你梳头?”
小暑用力点头道:“爹爹会梳很多呢。”
看着一脸骄傲的小暑,涂曜心里忽然酸酸涩涩的。
这么麻烦的小兔崽子,自己照看两天就没有耐心了,也不知晓楚稚是如何亲手带大,且如此细致入微的……
他一直都细致耐心,不管是对孩子,还是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