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纤细的腰身,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了。
涂曜心思纷乱。
他是该恨楚稚的。
在没有见到楚稚之前,先是不告而别,后又知晓了他的阴谋欺骗,涂曜觉得再见楚稚之时,一定是会自己怨气恨意的最高点。
可他又料错了。
看着楚稚病弱的模样,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上前扶一把,护一护。
到如今兵临城下了,还是改不了这习性。
涂曜缓缓握紧冰凉的指尖。
他这次是想要来问罪的,不能被楚稚牵着走。
楚稚一手策划了大婚之日的一切,甚至连宝华到雍,也是他故意谋划的,他还瞒着他怀了别人的孩子,到现在也不告诉他孩子生父是谁……
他如今装出这可怜模样,说不定也是计谋!
对楚稚的仁慈,就是对宝华的残忍。
楚稚也看出了涂曜眸中一闪而过的柔软:“陛下若是还顾念从前的情谊,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涂曜冷笑一声:“收手?不交出宝华,不交出朕的皇后,朕绝不退后一步!”
楚稚这么说,也许就是算准了自己对他狠不下心!
自己绝不能再被此人拿捏!
楚稚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肩头一颤,定定看向涂曜道:“陛下知道了些什么?”
涂曜未回答,却突然伸手捏住小枸的下巴,逐渐用力:“楚稚,你不必再试探朕,朕告诉你,你的儿子还在朕手里,若再不交出宝华……”
寒光闪过涂曜的眉眼:“休怪朕翻脸无情!”
楚稚看着涂曜眼底渐涌起的阴霾,心登时提起,他一字一顿道:“涂曜!人可以无情,但不可无耻,你身为国君,却以稚子相要挟,可曾还有半分君主气度?若是传出去,定然会民心丧尽!”
楚稚是真的怕了。
一般人杀一个稚子也许需要心理建设,但涂曜……刀下鬼无数,若真的想伤小枸,也只是咬咬牙狠狠心罢了。
涂曜缓缓摩挲小枸的下巴,眸子却含着阴冷的笑意盯紧楚稚:“民心?朕铁骑过出万民臣服,朕要的是宝华,和朕定情,要来雍和朕成亲的宝华!”
“你……把她藏到何处了!”
心口似被狠狠攥紧,楚稚眼眶一热,侧过头道:“你……此番就是来寻宝华的,对吗?”
涂曜既然如此大动干戈的前来,想来已经发现了了不得的线索。
只是尚不知他发现了什么。
涂曜沉沉道:“没错。”
楚稚看向涂曜:“若是告诉陛下宝华下落,陛下便会好好待小枸和小暑,对吗?”
涂曜冷眼看他:“朕想要全部真相。”
却根本不理会楚稚说的条件。
两位国君声音都不大,但还是有不少人听到了这些对话,一时间,队伍内有些骚动不安。
楚稚默然垂目:“不若陛下换个地方说话?”
涂曜一脸阴鸷的沉吟半晌。
那些证据和真相,事关私密和颜面,的确不应在此场合逼问。
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一旁的偏殿。
楚稚抬步,跟随在他的身后。
门关上,涂曜才嘲讽一笑:“现下可以把见不得人之事和盘托出了吧,陛下?!”
即使楚稚沉默着顺从了,涂曜的语气也总是透着点嘲讽。
楚稚低头沉默,似乎在沉吟。
“宝华何在?”涂曜冷冷逼问:“楚稚,是不是宝华来雍便是你设计的?!你交出宝华,朕既往不咎……”
“朕真的恨极了你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涂曜咬牙道:“你做了那么多瞒着朕的丑事,伤了朕那么多次,朕追问你真相,你现在想来个一言不发?!”
楚稚缓缓呼出一口气,和涂曜对视道:“真相?”楚稚道:“那陛下推断出了什么真相?”
涂曜冷冷扫过楚稚:“既然楚王这么说,那朕便不客气了。”
涂曜如变戏法般变出一块琉璃,里面镶嵌着一根绿油油的草:“哥哥好好看看,是不是很眼熟?”
楚稚看向那东西,眼神不由得一变。
“这是松子草。”涂曜漠然道:“男子可用他遮掩身形并助孕,哥哥不如解释一下,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宝华房间内?”
楚稚压下汹涌翻腾的内心,沉声道:“陛下所说没错,这东西的确是松子草,也的确是……宝华所用……”
说出这句话,好像一直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被挪开了一些,楚稚缓缓闭眸。
“所以宝华果然是你安排的?她用松子草莫非是……”涂曜想起往事,迅速摇头否定道:“不可能!宝华一介女子,为何要用这个?”
楚稚道:“这……此事极为难以启齿,陛下知晓了,怕是有损皇家颜面……”
“若不是顾忌皇家颜面。”涂曜冷冰冰道:“朕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快说!宝华为何会用这个?”
楚稚缓缓闭上双眼。
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涂曜却已无法按捺。
他握紧手心,里面赫然躺着宝华昔日雕的小羊。
宝华……一定很爱他,很想他,很念着他。
涂曜扭过楚稚的身子,望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宝华和朕两情相悦,早已许下毕生之诺,不管她是公主,还是乞儿,朕都不再追究……”
“只要她活在世上,朕就不能负她,告诉朕,你们——把她藏到何处了?”
楚稚抬眸。
涂曜目光灼热,记忆里的那个盛夏,随即扑面而来。
两情相悦,毕生之诺……
他又何曾有过一日的忘却?!
楚稚低声道:“陛下如何确定宝华大婚当日逃脱的?”
涂曜张开掌心,日光倾斜,上头赫然躺着一个小羊。
“你还记得那个小羊枕吗?其实那是朕亲手给宝华做的,朕属羊,这个物件,是……是在山崖附近的农户家中发现的……”涂曜喉头滚动:“这是她当时亲手所做,刚刚脱险,她就在想着朕,念着朕……”
“告诉朕!她如今在何处!那松子草和她又是何种关系?!”
楚稚幽黑的瞳孔流连在那泥做的小羊身上。
他以为那些情愫,随着一次次的波折和误会会逐渐消磨,最终成为一个遥远的亦真亦幻的故事。
然而他错了。
涂曜的字字句句,将曾经的灼热缠绵再次完全展露在他面前。
他们曾经多么好啊。
嬉笑,亲吻,并肩,相守。
涂曜那么好,他本该比所有人都幸福。
楚稚盯着那小羊,心中的角落如春风徐来,缓缓复苏。
也许,是从未曾冷却。
事已至此,想必和盘托出,也不会更坏了吧?
或者说,他心底还隐隐有几分贪心。
他不想再误会,不想再误会。
再勇敢一点,会不会他们早就将彼此拥入怀中了呢……
楚稚狠狠攥紧自己的指尖,像是再借助谁的力气:“陛下曾说过,不论宝华变成何种模样,在你心里都是最好的,不论他和你想象中有何不同,你都充满期待……”
“我想问问你,这句话,如今还作数吗?”
话一说出口,竟是从未有过的坦然。
“朕是说过这些……”涂曜一怔,眼中闪过讶异:“可……可那都是朕对宝华说的,你怎会晓得?”
楚稚抬眸,缓缓看向涂曜,不闪不避:“因为……孤就是宝华。”
作者有话说:
掉马了掉马了终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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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稚语气平稳,这句话却如平地起惊雷般在涂曜耳畔蓦然滚过。
涂曜僵化为石,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你在说什么?”涂曜终于怒极反笑,上前一把捏住楚稚的下巴:“到了如今,你竟然还敢戏耍朕?”
自己来寻宝华的下落,楚稚却敢口出狂言。
这么蹩脚的笑话,以为他是任凭别人玩弄的傻子吗!
“我并未曾戏耍陛下。”楚稚脸色微微苍白,但声音却是平稳镇定的:“这句话我早就想对陛下说,只是拖到今日才说出口……”
“不可能……”涂曜暗暗用力,将楚稚下巴捏得越来越紧:“这不可能……你是楚国唯一的皇子,宝华又那么……那么千娇百媚,这怎么可能……”
楚稚如今贵为一国之君,当时也是楚国仅有的皇子。
雍楚的婚约怎可儿戏?堂堂皇子,又怎会扮成公主来雍……
这太匪夷所思了。
楚稚自然不能提他在另一个世界曾经是演员,只轻声反问道:“陛下经过这些调查,看到松子草,看到小枸……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吗?”
怀疑……
涂曜眼神定定落在楚稚身上。
看到松子草的瞬间,他的确闪过一丝怀疑宝华是男子的念头,但这只是一闪而过,他下意识觉得楚国就算想要拿捏自己,俘获自己的心,也定然会将此事交给女子。
楚国不会如此大胆,更不会如此不顾体面。
可他万万没想到……如今不止是男子代嫁,还是皇子代嫁?
涂曜泛红的眸子不敢置信的看向楚稚,一寸一寸的划过他的脸颊。
楚稚已恢复了从容,将深藏在心底的一切和盘托出:“陛下既然调查了楚国,应当也知晓,那时我母妃失宠,楚王的宠姬想要害我性命,楚国国内既然不安稳,我便想逃去国外,那时宝华因病去世,我便和心腹商议,代宝华出嫁,既能保住和雍国的婚约,也是庇护和逃亡。”
涂曜目光微顿。
他的确已查出了楚王生母失宠,也晓得宝华来楚时,楚稚一直深居不出……
涂曜何等细密,前前后后一联想,已经还原出了事情的所有经过。
怪不得他百思不得其解。
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在真相旁边绕弯,却总是隔了这么一层。
原来真相是如此离奇,如此可笑。
涂曜闭上双眸,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手腕也在发颤。
那时的自己不苟言笑,不轻易动情,可偏偏,宝华那样明朗纯澈,猝不及防闯入他的心扉。
他把所有的热烈都尽数奉上,觉得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宝华坦率而毫不设防的模样。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一开始就全都是错的,全都是骗他的。
他来之前安慰自己了许久许久,他可以接受身不由己的身份欺骗,哪怕宝华只是个婢女,自己也不会有任何二话,可万万没想到,他的宝华还的确身份贵重,只是……根本不是女子。
涂曜面色恍惚,喃喃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楚稚想过涂曜的反应,或愤怒,或悲伤,甚至毫不介意地将他拥入怀中。
但是从未想过他会选择不相信。
楚稚心头酸涩。
既然这么不愿相信,那自然更是毫无期待。
可他还是微微一笑,把想说的话接着说了下去:“陛下为何还不相信呢?我不仅记得陛下说的那些话,还记得陛下送我的九尾狐发簪,记得陛下很怕痒,说要把一生的软肋都留给我……”
楚稚望着一动不动的涂曜,轻轻唱起那一日的小曲。
“一望云鬓金步摇,可否共偕白头老,二望眉眼含情俏,谁家少年思春宵……”
楚稚的声音有几分飘忽:“陛下,这是我们订婚那日,喜娘唱的曲,陛下还记得吗?”
涂曜背影岿然不动如山,手掌却缓缓紧握成拳。
他怎会不记得?
那么熟悉的曲子,经常入梦的曲子,可头一次,这曲子让他浑身颤栗:“你闭嘴!”
涂曜终于出声,遥遥望向座下的楚稚。
日头正盛,明亮到模糊光线将楚稚笼罩。
他站在这里,忽然看不清楚稚的面容。
好陌生……
陌生的不止是眼前的楚稚,还有记忆里的宝华。
楚稚眸间流光闪动,最终却只是沉默而立。
又是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好像就是拿捏住了自己不会将他如何,才肆意妄为,最后把难题甩给自己。
这平静落在涂曜眼里,也成了沉默的嚣张。
“楚稚,你很得意吧?”涂曜短促的笑了两声,却满是悲凉自嘲:“你是宝华时,看朕对你爱而不得,对你日思夜想?你是不是觉得朕很可笑?”
“在你是楚稚时,你看朕痛苦不堪,看朕魂不守舍,看朕情不自禁地再次被你吸引……你是不是觉得朕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看朕被你玩弄于掌心之中,你很开心吧?”
楚稚没有说话,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我……我从未如此觉得过……我一直把陛下放在心里,又怎会觉得你可笑呢?”
他鼓起勇气才说出“放在心里”这种话,但涂曜却哈哈大笑起来,目露癫狂:“放在心里……放在心里……楚稚,你究竟把朕当什么?”
涂曜惨笑道:“你是宝华时就开始骗朕,朕把你当做此生的结发之妻,想要亲近你哪怕分毫,可你明知朕厌恶男子,你却还和朕逢场作戏百般遮掩?!朕把心尽数捧给你,连梦里都是大婚,你却来了个死遁逃脱,留下朕一人,你把朕所有的爱意,期许都碾碎了,你知道朕当时有多痛吗?”
“然后你摇身一变成了楚稚,妙啊,真是妙啊。”涂曜仰头苦笑,眼尾却隐隐含泪:“朕上穷碧落下黄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宝华竟已成了一国之君!!你就在朕身边啊,你看着朕痛不欲生,你看着朕绝了生念,你明明只要站出来说一句,就能让朕不那么痛苦,可你缄口不言,只为了让朕永远痛苦愧疚,永远善待你!永远做你楚国的庇护!!”
涂曜将压抑许久的情绪尽数宣泄,胸口阵阵抽痛,眼眸透出几分悲凉和自嘲。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真相。
可真相比他想的还要离谱,还要残忍。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楚稚亲历了所有。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若不是自己逼问,他还要隐瞒到何时??
楚稚眼前模糊一片,却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
“我承认陛下说的都是我曾做下的事,但我没有陛下说得那么不堪。”
楚稚颤着手打开了面前的匣子,里面竟是一叶叶的菩提,虽已干涸,却被保存得很好。
“这是陛下在楚国时给宝华传递的心意,那一日我等在河畔,把陛下写的所有字句都悉数捡起保存……”
楚稚又把匣子打开了一层,日光斜映,将他纤细的影子拉得修长伶仃:“这是我独自搜寻的糖果,我偶然知晓了陛下为大婚准备了各地的喜糖,甚至冒火去救下,便想着和陛下一同搜寻,也许……也许真的能等到我们用上的那日……”
楚稚磕磕绊绊的,想要把一切解释清楚。
他知道这件事最开始就是他骗了涂曜,错就是在他。
但他从未冷眼旁观过他的痛苦。
他也一直……都在远远地念着他,记挂着他。
甚至,和涂曜比起来,他更像是单相思。
残忍之处就在于,他一直清晰的明白,涂曜爱的是宝华,而不是他楚稚。
“若陛下愿意。”楚稚定定看涂曜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若陛下愿意,我们也可以像楚国街上的男子一样,携手在日头下走一走,像我们曾经说好的那样,夏日去看荷花,秋日去观落叶,冬日去看雪……一起去做很多很好的事情……”
“陛下还愿意吗?”
涂曜一步步走下台阶,眼神似讥似嘲:“朕不愿意!”
喜糖,菩提叶……
楚稚说得情真意切,但却让此时的涂曜瞬间回到当时的场景里。
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为情所困近乎痴傻,不理国事心字成灰……
可楚稚呢?!
他口口声声爱自己,却冷眼旁观了那么久??
涂曜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楚稚身畔,怆然一笑:“你不是宝华,宝华那么爱朕,她若有自由,根本不会看着朕那般悲痛还置身事外,你也不是楚稚,哥哥对朕处处照拂临危并肩,也不会冷眼旁观。”
和宝华的交往,对楚稚的相处,都满是谎言和算计。
他日夜不寐的痛苦。若是楚稚不晓得,他都可以原谅。
难道他涂曜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过往的回忆一瞬间涌上心头,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楚稚苦笑道:“那请陛下告诉我,我若早早告诉陛下一切,陛下会既往不咎,放过楚国吗?”
涂曜向来睚眦必报,尽管之前柔情蜜意,那也都是因了宝华。
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又怎么会忍耐。
涂曜定定看向他:“那你为何现在又将一切告诉朕,又凭什么觉得朕会既往不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