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空法师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堂北面的窗户突然敞开,寒风卷着雪絮灌入屋中,灯盏微弱的火光闪了闪,不一会儿就被吹灭了。
灯火熄灭,但屋外雪光清明,将这间客室照得亮堂。
“祁施主,你看,客堂内的灯熄灭了,雪光很快替代了灯光,将这间房照得明亮。”即空法师道。
池惑怔愣了好一会儿,瞬间恍悟。
祁忘是太岁石自行生出的灵魂,池惑先前无数次梦到祁忘幼年时无知无感的状态,可以印证这一点。
但祁忘的灵魂非常微弱,就好像即空法师面前的灯盏一般,风一吹就灭了。
灯灭后,池惑“鸠占鹊巢”,成了代替灯盏,照亮满屋子的雪光。
刚好,这副身体,原本也是鬼主依照祁忘的模样雕刻的。
在没有时间流逝的无涯海里,究竟是先有的太岁石人偶,还是先有的祁忘,就难以说清了。
因是果,果是因。
就如同即空法师所言,时间到了,因果机缘就出现了。
借着雪光,池惑饮尽盏中「水仙红」。
“今日多谢即空法师解惑,我已经想明白了。”池惑道。
即空法师静默一瞬,随即轻轻点头:“阿弥陀佛,因果已经种下,世事无常,请祁施主务必保重。”
“既然祁施主已经与人有约,我就不久留了,”说着,即空法师重新点燃了客堂的灯盏,“寺里已经布下斋饭,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到斋堂用斋。”
说完话,即空法师便起身行了个出家人的礼数,随后冒雪离开客堂。
池惑惦记着小崽子正在原处等着自己,便也不欲久留,离开客堂后便沿原路小跑而去。
在无涯海里,御剑和法宝都用不了,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办法赶路。
池惑担心“自己”久等,脚下步子越来越快,雪天路滑,他好几次差点就被石阶上的积雪滑倒。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但漫天雪光足够将山路照亮,可不知为何,池惑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潮湿的绿意和漫天的白渐渐模糊成一团,互相浸染,互相渗透。
他的身体也没来由地变得虚浮,就和无数次梦境中经历的一般,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变得很轻很轻,像纸片一般,山间风雪一吹,他就被扬了起来,忽高忽低,兴许是雪太大了,摧枯拉朽打在他身上,他的视野变得模糊,混沌朦胧的一片……
池惑错觉自己走了好远好远的山路,即空法师说残缺的灵魂无法感知即空寺的寒冷,可此刻池惑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
大概是太冷了,脚步变得不听使唤,很艰难才能迈出一步,视线也越发模糊不清,脑袋里嗡嗡嗡的,像是在扇动翅膀飞翔,失重感却又像在坠落深渊……
自己到底怎么了?
池惑不知道,他只意识到得尽快赶到“自己”身边,不能晕倒在山野林间,否则会被冻僵的。
穿过枯林小路,远远地,池惑便看到了山路尽头那盏红色枫灯,影影绰绰,在一片模糊的白色中格外鲜明,格外亮堂,也格外温暖。
提着灯的人一袭红衣,始终站在山路的尽头,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不会离开,不会消失,不会转身。
池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靠近那盏枫灯,想要靠近在风雪里等着他的“自己”。
他被冻住的嘴唇颤了一下,喉结滑动,似想要叫自己的名字,可惜没能顺利发出声音。
提着灯的鬼主也正往他的方向快步走来,鬼主似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雪絮更肆意地打在池惑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失重感从脚底蔓延而来。
池惑到底还是摔在了山路上,视野里的白色渐渐沉下去,一抹温暖的红覆盖而来,可惜沉沉黑暗袭来,池惑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隐约有山寺钟声回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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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池惑做了个很长的梦,又梦到了上一世的光景。
那是他被众仙门围剿之时,黄昏将至,醉鸦楼沉入一片火海,将深红的旷野照得比白昼更明亮。
红沙谷只有漫长的夜晚和黄昏,在池惑的记忆里,它最明亮的时候,就是醉鸦楼被彻底点燃的那个黄昏。
——红沙谷的黎明就要到来了。
所有参与围剿的名门正派人士都如此说。
这些话听在池惑耳里,就好像在听一些荒谬的笑话。
七天七夜的围剿,作为醉鸦楼鬼主的池惑最终败落,被醉鸦楼统治的红沙谷时代真正落下帷幕。
所有人都想杀死鬼主,但池惑很清楚,这些打着正义名号的领头人,要杀自己多是出于一己之私。
白逐溪口口声声为了白鹿城数十万被屠杀的冤魂复仇,为了父兄报仇雪恨,实则他需要除掉被他栽赃利用的池惑,以免日后落人口舌,且他修的无情道,此番更是为了杀妻正道。
秦北瑶率长昆山数百修士抵达醉鸦楼,为的是报池惑辜负其兄长秦南珂之仇。
祝家双生子因求而不得,一直对池惑怀恨在心;萧过则是为了拿到池惑的魂丹,去救自己危在旦夕的师尊……
这会儿炸炸已经不在了,他的小骨傀不久前在火海里化为灰烬,他作为人人谈之色变的鬼主,到头来却保护不了那个叫他小爹爹的小家伙。
比起即将败落的恐惧,池惑此刻更多的是不甘,还觉得讽刺。
被挫骨扬灰的疼痛感再度袭来,身上的皮肤在烈火中一寸寸蜷曲,剥落,池惑在剧痛中挣扎了许久,直到灼烧感从皮肤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的失重感,冰冷的水呛入鼻腔,他似乎从火海坠入寒潭深渊。
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将他彻底笼罩,池惑无法呼吸,身体一直往下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在寒潭中不断坠落的无助感,大概就是死亡的必经过程吧,冰冷的液体呛入肺腔,呼吸一点点被掐断,五感也在彻骨的冰冷中被麻痹,被抽空……
池惑甚至开始想,早点死了好,两眼一闭,就感觉不到这些痛苦了,也不用管什么破天道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只不过…不甘心…他不甘心…
凭什么自己的人生要被天道操控,凭什么他只是剧情线的一枚棋子,凭什么他一直被所谓的命运欺骗…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勘破了所谓的天道?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如果可以重来一遭…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到这副狼藉田地…
就在池惑的意识渐渐模糊之时,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上掠过一抹红色。
明艳,鲜亮,是垂死之际池惑看到的唯一一抹色彩。
这抹红色像一点朱砂,不甚滴落寒潭,在死气沉沉的潭水中迅速溶解扩散,柔软地向下蔓延而来。
池惑的目光随着红色蔓延的踪迹移动,直到这抹明亮的红色落入他的眼睛里。
不知为何,池惑感觉自己眼睛有点潮,他活了一世,从未哭过,却在走向死亡的最后时刻,从眼尾流下一道红色泪痕。
这滴眼泪是“自己”留给自己的,一瞬间,池惑闪过这样的念想,没有来由,却又合情合理。
不知为何,濒死的池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直到一双手突然打破寒潭的死寂,荡漾的水波之上骤然明亮起来,一直往下沉的池惑隐约看见水面上摇曳的枫灯,以及提着枫灯的红色身影。
一瞬间,意识迷糊的池惑突然清醒,梦中的他想起了一切。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向上挣扎,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握住那双手,他知道自己在做梦,醉鸦楼的围剿和封印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另一个世界留下的伤疤,现在的他已经拥有了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无论是自己还是小崽子。
都是全新的开始。
他知道,只要抓住这双朝他伸来的手,他就能从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获救,“自己”会将他彻彻底底带离泥潭。
池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重生回来后,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站在过来人的立场,想方设法让小崽子避免重蹈覆辙,是自己在拯救小崽子,拯救曾经的“自己”。
但其实,小崽子同样也在拯救他。
这一世虽然他以「祁忘」的身份而活,但自从小崽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之后,他的日子逐渐变得明亮。
开始和某人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开始毫无保留地信任依赖某人,开始故意逗某人寻开心,开始在意某人的情绪,不断揣摩自己和对方的心思,开始待在某人身边觉得安心,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静静流淌下去……
还有,他发现自己绝对不想松开某人的手,预感只有紧紧抓住才能获救。
虽然这个「某人」,就是曾经的自己。
一瞬间,池惑好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蓦然回首,站在灯火阑珊处之人,只能是自己。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不清岸上红衣之人的模样,但他知道那是谁,他笃信对方同样在等他。
他想见他,很想见他……
——“池惑,等我。”
小崽子一定急坏了。
池惑转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看到守在床畔边的秦南珂和萧过。
萧过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嘴唇恢复了血色,暴走时眼睛密布的血丝也消失无踪,眼神里重现出现了生机。
看来在即空法师的治疗下,他因上古怨灵影响而暴走的心魔已经渐渐平复,现在只需要在无涯海静养一段时间即可。
而秦南珂的眼睛蒙了一圈白纱布,看样子即空也开始了对他眼疾的治疗。
池惑的目光只短暂地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确认两人无恙后,立刻移开目光朝别处寻去,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急切。
“池道友呢?”池惑忙问榻边的两人道。
两人似乎早知道他会第一时间这么问,不约而同笑了笑,秦南珂解释道:“你昏迷这几日,池道友像疯了一般不停向你体内输送灵气,结果用力过猛把自己给折腾坏了,现在正在调理灵息缓口气。”
“不过不用担心,看样子问题不大。”似乎怕池惑担忧,向来周到的秦南珂又补充了一句。
萧过在旁喃喃道:“师弟,我们可有好好地帮你劝池道友,但他听不进去,也不悠着点儿。”
池惑:“……”
他了解小崽子,在紧要关头确实容易没个度。
紧接着,萧过又小心翼翼问道:“小师弟,现在既然池道友的醉鸦楼鬼修身份已经暴露了,当时这么多外人在场,之后我们肯定是没办法瞒住师尊的,到时候如果师尊知道了,追究起来……你打算怎么办?”
池惑:“师兄,抱歉,其实池道友身份的事我早就知情,瞒了师门这么久,是我辜负了师尊的期望。”
他的语气很平静,显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萧过微微一愣,木讷如他,此时心里也多少有点预感:“你的意思是……?”
池惑:“事已至此,我也不好给师门继续添麻烦了,我会好好与师尊谢罪的。”
“这…”萧过嘴唇颤了颤,但以他的立场确实不好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郑重道,“既然你已做此决定,我也不劝你什么,我们作为师兄弟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这段时间我也多亏了你的帮忙和照顾,如果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必定尽全力帮忙。”
池惑笑:“多谢师兄。”
在摆脱了心魔的操控之后,萧过重情重义的特质便越发明显起来。
萧过:“对了,有件事很奇怪,即空法师愿意治疗我和秦公子的病,却对你的病避而不谈,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
“不过我们还要在这待很长一段时日,我想即空法师既然能治疗我的心魔和秦公子的眼疾,一定也可以治愈你的病,只要他松口…”
“师兄,我的病不用麻烦即空法师了,”池惑打断了萧过的话,“我这病,怕是即空法师也束手无策。”
池惑猜测,鬼主一旦进入幻境,亲手将太岁石人偶制作完成,他的一部分魂魄就会被带到因果之中,这是机缘本身的安排,即空法师做为旁观者,不能参与,也不会参与其中。
即空法师最后留下那句「因果已经种下,世事无常」,想必就是给他的提醒。
秦南珂很敏锐:“祁道友是不是已经知道你病症的因由了?”
池惑模棱两可道:“都是我的猜测,尚无法确定,不过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这次下山寻找无涯海,我是师兄,理应我多照料你,你要是落下病根,今后要是还会般不明因由地晕倒,师尊那边我也不知如何交代…”萧过嘟哝道。
池惑知道萧过是担心自己,但非要搬出师尊来讲,于是笑道:“你担心这么早做什么?要担心的也是我,毕竟要跟师尊坦白池道友身份的事,要严重许多,到时候也顾不上我的病症了。”
萧过也为难地笑了笑,随后他又压低声音正色道:“话说,小师弟,我多嘴提醒一句,池道友既然同为鬼族人,那么他同样不可避免会受到渡鬼笛的影响,这几日你又出了事,我看他状态不是特别好的样子,你要不也多留心一些,就怕出什么事。”
池惑微微一愣,旋即点头:“多谢师兄提醒。”
萧过说得没错,小崽子不可能在上古魔器渡鬼笛的影响下全身而退,渡鬼笛可以催生鬼族人心魔,而心魔这种东西又最是狡猾,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猝不及防。
加上这段时日他又不明原因地昏迷,小崽子的状态不会好到哪里去,那家伙喜欢逞强,他必须密切关注对方的情况才好。
秦南珂和萧过又坐了一小会儿,没多久就匆匆告辞了,因为调息完毕的鬼主已经等在了门外。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两人刚退出门外,鬼主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得到池惑那句“请进”后,他才推门入内。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推门而入,一来是不希望对方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也不希望对方看到他惶惶不安的样子;二来他也是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整状态,鬼主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祁忘,昏睡了这几天,怎么唤你都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是不打算醒过来了。”鬼主故作游刃有余的语气朝床榻走来。
对于此刻的氛围和鬼主的“演技”,池惑心里有数。
彼此视线相交的瞬间,鬼主先前所有焦虑与烦躁,都在对方的目光里化作心知肚明的一笑。
演与不演,一下子都不那么重要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池惑挪了挪位置,示意鬼主坐在他身边,挨近一点,“即空法师如何说?”
他知道这小崽子定然会揪着即空法师问。
鬼主耸耸肩:“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了跟没说一样。”
池惑笑:“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祁忘,这次昏迷的因由,你心里有数的对吗?”鬼主问道。
“嗯。”池惑似不欲多言。
鬼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是不是和我用太岁石雕刻的小人有关?”
“既然那位妇人来自过去,那个太岁石人偶生出的灵魂,是不是就是……”
“嘘——”
池惑打断了鬼主的话,“你说过,不打算把谜题解开,你不希望我消失的,池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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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大进展我才不说!
第53章 无涯(九)
鬼主将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眼底闪过几分压抑的情绪,又怕池惑看到似的,他立刻垂下眼皮:“行,我不问了。”
池惑敏锐觉察到鬼主的异样,他这个样子,绝非闹脾气这么简单。
他立刻拉住鬼主的手,直接将手指搭在对方腕上,开始试探其灵脉。
果然,鬼主内息紊乱,气机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可言,显然已经受到了渡鬼笛的影响,且影响带来的伤害并不小。
池惑皱眉:“怎么回事?”
鬼主下意识避开池惑的目光,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躲避大人的询问。
“只是受了点渡鬼笛的影响,无大碍。”他的回答很模糊,显然在避重就轻。
池惑也不愿意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啧了啧道:“我们两个病秧子,就不要和对方逞强了。”
“池惑,和我一样,你也需要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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