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了一张,没写几划就写错了字,于是团团将纸扔进火堆。
写第二张的时候,突然觉得措辞不合适,于是又将纸揉了扔了。
第三张,他想:“算了,这么写他肯定不会信。”
第四张的字写得不好看。
写第五张之前,第五君站起来在窗口吹了很久的冷风,将想写的话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觉得终于稳妥了,也终于静下心来了,才回去动笔。
「灸我崖如约奉上固魂丹两颗。
除服药抵抗邪咒对躯体神魂的侵蚀以外,邪神咒诅并无解救之法。当年先师仅留下此两丸药,并未留下配方的只言片语,灸我崖便将其如数奉上,作为贺礼。
敬祝玄陵掌门及掌门夫人琴瑟和鸣,世代福满,喜乐安康。
灸我崖掌门
第五君」
第五君坐在桌旁等待墨干。
这期间,恕尔来敲门,第五君麻利地走到门边,笑眯眯地接过恕尔手中的食盒,然后又把门关上。
恕尔非常警惕地打量他,生怕第五君在搞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把门锁好,在桌边草草吃了饭,一看墨干了,便将宣纸折叠成合适的大小,放入朱砂小盒中。
为了保险,他又将这小盒子上系了条丝带,捆得结结实实,这才放心地揣进怀里。
屋里的火苗窜高了,温度骤然上升。
第五君毁尸灭迹一样把他写废的那些宣纸一股脑扔进火里,又把那只蘸过朱砂的毛笔也给烧了。
制药的器具也都刷干净收拾好了,桌案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盛过第五君血的那只碗被刷了三遍,他又拿它盛了今天剩下的汤,把这碗暗渡陈仓地放进食盒里,再拎到门口,等恕尔拿下去。
做完这一切,第五君呼出长长一口气,整个人都疲惫下来,慢慢挪上了床,躺着不动了。
第二日。
第五君睡了个好觉,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然后交给了玄十。
玄十接过这只简陋的小包袱,表情有些复杂。
这小包袱第五君从灸我崖出来就背了一路,现在因为要易容成柳下惠子,再不方便背了才让肯让别人拿着。
玄十瞅了瞅第五君屋内,问道:“屋里还有那么多东西,就拿这么点行李?”最起码衣橱里还有那么多衣服,竟然不装上些吗?
第五君笑着点头,“嗯,就这些。”
玄十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就道:“那你再歇几个时辰,晚饭之后我们出发。”
“好。”
这是在千金楼的最后一晚。
第五君早早易容好,化成了柳下惠子的样子,从八层徐徐往下走,一路走到大厅坐下,等着吃饭。
恕尔从后厨拎着食盒出来的时候看也没看就往楼上走,走了两层,才突然停下脚步往下看去,第五君穿着红衣,胸前两柄银板斧,纤腰一抹,笑着冲他挥挥手。
恕尔:“……”
第五君看着恕尔一盘一盘地往自己眼前放菜,用柳下惠子的声音柔柔道:“恕尔,对斧福府少主,可不能带着怨气的。”
他这话说得很轻,而且眼睛垂了下来,不是在教训他,而是提醒。恕尔动作一顿,紧接着往桌面上摆菜的动作就轻了许多。
第五君在他摆完之后又轻声说:“谢谢。”
数层的楼梯上,玄陵弟子们在上上下下,手中各拿着不同的东西,显然是在准备集合。
第五君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厅堂内,目光逡巡着千金楼里的每一处。
虽然他现在是柳下惠子的模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假的,因此没人会陪在他身边。
第五君还记得中秋夜当晚,柳下惠子在千金楼里用了晚餐,那时玄十还有这些玄陵弟子都热情招呼着柳下惠子,觥筹交错,热闹非常。
彼时他是怎样孤独而小心地抱着红豆苗离开千金楼,今日他也将如此带着他的行囊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玄十也从楼上下来,看见第五君的时候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惠子今天胃口很好啊!”
第五君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嘴里塞吃的。
他也没再费口舌问玄十是否要吃点什么,果然下一刻,玄十就叫来了几个要同行的弟子吩咐着什么,忙了起来。
第五君吃饱了,轻轻把筷子放下。他注视着每一个玄陵弟子的脸,在心里默默想这段时间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还要麻烦他们送自己最后一程。
亥时,人定时分。
第五君迈着女少主的步子,不急不躁走出了千金楼的大门。在他面前,十个玄陵弟子已经在马上整装待发,玄十站在他身边,伸手扶他上马。
第五君看着面前这匹马,目光顿住半晌。
这匹马是齐释青的马,外号小黑。
尽管他如今是彻头彻尾女子的模样,但小黑似乎仍然认出了他,头朝他低了下来,似乎想让第五君摸摸它。
第五君心里五味杂陈,他站在原地,借着玄十的手上了马,然后悄悄抚摸了下小黑的马鬃。
玄十最后上马,骑在他身边。
“柳少主,我们这就启程。”玄十对他低头抱手。
第五君微微一笑,点点头,拉起缰绳,一行人在夜色里策马前行。
作者有话说:
晚安安(*ˉ︶ˉ*)
第200章 冷情(十四)
玄十提早给第五君做了功课,将他们的路线和所有的歇脚处、行程安排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第五君对着玄十给他的舆图,在心里合计了时间,并且再三确认了玄十所说的每一步的计划,最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齐释青交代玄十的是把自己作为柳下惠子一路送进玄陵门,根本没打算让他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凭着请帖堂堂正正地进去,更不用说妄想着在外自行住宿。
第五君摩挲着怀中请帖,露出个苦笑,心想:“又骗我一次。约法三章白约了。”
给他掌门接任大典的请帖只是个噱头,齐释青根本只是想把他弄进玄陵门而已,什么灸我崖掌门,外界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自己这号人。
“我要是真以柳下惠子的模样进了玄陵门,恐怕就彻底由不得我了。”
第五君都能想象到之后的场景——两个柳下惠子不可能同时出现,既然正牌柳下惠子已经在玄陵门里了,那他这个冒牌货肯定就得被藏起来、不能叫任何人看见。齐释青一定会想方设法控制他,把他锁起来也不无可能。
毕竟从灸我崖出来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就一直处于监视之中。
还假惺惺地问他是否赏脸参加掌门接任大典……即使他真的能作为灸我崖掌门出现在大典上,还得感谢齐释青的大发慈悲!
于是在他们赶路了一天一夜,到达第一个落脚客栈时,第五君叫来了恕尔。
恕尔作为齐释青的暗卫,一直暗中跟随第五君一行人,若非必要,日常不会现身。他如同一道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第五君眼前,而第五君几乎是同时就抬手施了隔音屏障。
“你做什么?”恕尔警惕地问他。
第五君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腿一踢一踢的,虽然仍然是柳下惠子的相貌,神态却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求你的事,还能办吗?”第五君用自己的嗓音问道。
他一把撕下脸上的假面皮,用真容面对恕尔。“我只想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进入玄陵门,并且想避开所有仙门,自行寻找住处。恕尔,可以吗?”
恕尔瞪视着他,过了好久,说:“我只按少主吩咐的行事。”
第五君看了他片刻,低下头,默默开始换衣服。
恕尔直接转身背对他。
“都是大男人,没什么好避讳的。”第五君毫不在意地说,“虽然我理应十二个时辰都以女装自处,但毕竟晚上睡觉不舒服,索性还是换了。”
第五君换好睡袍,见恕尔还是背对他站着,如同躲着洪水猛兽似的,叹了口气。
“好了你转过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恕尔这才谨慎地转身看他,脸色还是很冷。
第五君施施然在茶台旁边坐下,“喝茶吗?”
恕尔冷淡道:“不了。若公子没有吩咐,我先退下了。”
“坐下。”
第五君漫不经心地洗茶,声音却带着威严。恕尔虽然不忿,但站了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这是淡古树红,不影响睡眠。”第五君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恕尔面前。
恕尔迟疑片刻,冷着脸坐了下来。
第五君举起自己的茶盏,对恕尔说:“你若是不信我,这茶你也可不喝。请随意。”他笑了笑,一饮而尽。
“恕尔。”
第五君直视着恕尔的眼睛,忽然俯下身一拜。
恕尔吓了一跳,屁股快要离开板凳。
第五君却保持着大礼的姿势,一直低着头,声音极尽恳切:“求你在最后一个歇脚处,助我离开。”
恕尔恢复冷静,一动不动地看着第五君,表情没有一丝动容。
第五君缓缓直起身子,见恕尔还是坐在原地受了他一拜,轻提唇角,道:“少主如今要接任掌门……派内要发生大事,”他把“联姻”二字咽了下去,斟酌措辞,“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要放在那上面,看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只会掣肘。”
“少主从千金楼走前,曾与我约法三章,约好了放我自由。可他并没有对你们讲。”
恕尔的眼球颤了颤。
第五君垂下眼帘。他对于说服恕尔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勉力一试。
“我能活到今天,全仰赖为我牺牲的那些人。”
“恕尔,我身上已经背了七十六条人命了。”
清越的嗓音娓娓道来,蕴含着巨大的悲伤。
第五君眼里如同一片汪洋,恕尔被深沉注视的时候,灵魂都为之震颤。
“玳崆山邪咒过境的时候,玄陵门为了进山找我,死了七十二人。”
“我不听师父的话擅自离开灸我崖,想要回玄陵门,搭上了我师父司少康的命。”
“因为偶然得知司少康的墓是座空墓,我便执意去看,结果少言和云城……为了救我而死。”
“还有那个茶肆外死得无声无息的暗卫,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暗中保护我,他叫尚武,是不是?”
第五君的声音很轻很低,几乎与烛火的微小浮动在共振。他垂头望着茶盏,眼圈慢慢红了。
再抬头看向恕尔的时候,第五君眼里全是泪水,“我说是七十六条人命,但这仅仅是我知道的而已。兴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仍然有人因为我被堕仙杀害。”
“恕尔,我日日夜夜都想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玄陵门,却任别人送命。”
从提到少言和云城的名字开始,恕尔的下唇就在打颤。他那双像狼一样的上勾眼死死锁着第五君,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一毫在撒谎的破绽。
但是第五君是那么从容、那么笃定,没有一丁点的慌乱,而是缓缓流着泪,直视着恕尔。
并且告诉他说:“我本就是为了查清真相、复仇而来,与少主或是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始作俑者,然后结束这一切。”
恕尔神情激荡,而第五君泪痕都不拭去,坚定地望着他:“我不能被少主关进玄陵门。恕尔,求你帮我。”
第五君心跳飞快,在茶海下的手攥了起来,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套,极尽恳求地望着恕尔。
“我凭什么帮你?”恕尔的声音像是雪地里的刀锋。
第五君拿起一方手帕,潦草摁了下眼睛,轻笑:“要来不及了。”
“什么要来不及了?”恕尔立刻慌神,声音都大了许多。
第五君听对方口气便知自己胜券在握,便缓慢地倒了杯茶,喝了,垂着眼睛说:“玄陵门要如此紧急地操办大事,是为什么?”
恕尔的瞳孔骤然一缩,一段时间以来愈加沉重的气氛、愈加繁重的信息往来在他脑海里浮现。
一个门派的掌门接任大典一定是计划周详、安排完备的,小门小派恐怕都得准备一年,更何况是蓬莱仙岛仙门之首的玄陵门。自从四年前玳崆山上掌门齐冠身殒后,少主齐释青本应料理完丧事就筹备接任掌门,但一拖就拖了四年。
如今少主突然决定要接任掌门,时机非常仓促,大师兄玄一带人回去准备大典事宜也不过是中秋节前后的事。
恕尔紧皱眉头,看着第五君——小齐公子还在这儿不紧不慢地喝茶,还不知道另一件大事也同样仓促——少主的婚事,竟然定在了掌门接任大典的三天后。
一切都太紧急了,像是权宜之计。
第五君将恕尔茶盏里的冷茶倒掉,又换了一杯热的。
他低着头,不咸不淡道:“之所以玄陵门要这么急,是因为堕仙逼得太紧。若我没记错,玄陵门一直算到的下一回邪神异动,就快了吧。”
恕尔肉眼可见地肩膀一震。
自从玳崆山之乱以后,玄陵门对邪神异动的推演愈加重视。而他们算到的下一次邪神异动,无一例外都是业障极大,血海滔天,牵扯上万人命。
若非情势所迫,少主想必也不会如此急切要接任玄陵掌门,并且与斧福府联姻。
第五君莞尔一笑,不说话了。
恕尔瞪着他,却见第五君朝茶盏努努嘴,脸上泪痕早就干了,眼睛亮晶晶、笑眯眯的。
“我们到达玄陵门,紧接着就是掌门接任大典,玄陵门派内到时会忙成一团,而其他仙门齐聚一堂,无人分心追查堕仙。”
“如若邪神异动真的临近,我才是唯一的变数。我没有生辰八字,无人能算得了我的人生。而且没人见过灸我崖掌门第五君,齐归又是个死人。”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所有人。”
第五君话音落下,如同撂下一块惊堂木,一切都成定局。
“喝茶吧。喝了茶,你就帮我,放我走。”
恕尔胸腔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他盯着第五君笃定的神情,眼前浮现起少言和云城的尸体惨状,终于举起了茶盏。
茶面微漾,恕尔注视着杯口里小小的倒影,将茶一饮而尽。
他将茶盏重重磕在茶海上,阴鸷地问:“计划是什么?”
第五君露出一个微笑。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海星!!么么么么么么——
玄十一行人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生怕路上遇到什么变数。
然而就如同齐释青预料的那样,一路平安,无事发生。
这也要归功于第五君精湛的换颜易嗓之术——不论是骑马还是走路,他没有一丝动作神态不像柳下惠子本人,而且从嗓音到腔调都完美复刻。
同行的玄陵弟子一开始还很担心自己会叫错名字,但几天过去,他们已经完全没了这个想法——这完全就是斧福府少主柳下惠子本人,根本不敢怠慢。
从千金楼出发的第六日,他们一行人到了蓬莱岛西。
距离玄陵门只剩下最后一天的路程。
距离玄陵掌门接任大典还有两天。
这晚下榻的旅店第五君非常熟悉。当年他被司少康从玳崆山救下来一路向东逃,就曾住过这个地方。
四年前,玳崆山邪咒过境之后,整个蓬莱仙岛都在讨论这件惨案以及下落不明的齐归。尤其是当玄陵门发出对齐归项上人头的悬赏之后,整个蓬莱岛西风声鹤唳,每一个客栈、酒楼都塞满了乌泱泱的人,将过路的客旅好一个打量,生怕这叛徒从他们这儿经过,借邪神之力加害更多的人。
那阵子,第五君跟着司少康东躲西藏,过得很是辛苦。尤其是每当听到有人叫“齐归”的时候,他都会条件反射地心里一颤,是司少康一遍一遍告诉他,他的本名其实叫“第五君”。
玄十轻车熟路地带领他们一行人往楼上走——这间旅店早就被齐释青包下来了,除了玄陵弟子没有别人。
第五君在楼梯上看了眼没人的柜台,还有空荡荡的大厅,心想没有旁人更好,他的计划可以照常进行。
“柳少主,你住在这间。我就在隔壁。”玄十为第五君打开一扇门,彬彬有礼道。
第五君还了一礼,点头微笑:“好。”
这一路上,玄十在称呼上格外注意,一次都没有叫过他的真名。但第五君隐隐觉得违和——别的玄陵弟子喊他“柳少主”,是真的把他当成柳下惠子对待,恪守礼距;而玄十每次叫他“柳少主”,第五君都能感受到玄十对他的态度与对真正的柳下惠子不一样。
“大概是因为玄十师兄足够冷静,才能被少主委以重任。”第五君想着,笑眯眯地对玄十说:“那你也早些休息。”然后关上了门。
房间里,从衣柜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影。是恕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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