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拍了下恕尔的肩膀,说:“等你回去复命,你就说是受我胁迫。”
“多谢你。”
恕尔一语不发,但没有躲开第五君拍他的手。
肩膀处迟钝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小的刺痛,恕尔皱了下眉,然而低头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第五君早就收了手,正牵着马,拐进玄陵门外的一条小巷子里。
作者有话说:
晚睡的宝子,晚安!早起的宝子,早安!
第203章 掌门大典(二)
这小巷子非常崎岖狭窄,恕尔此前根本不知道堂堂玄陵门外竟然还有这么隐蔽的一条路,然而第五君却驾轻就熟。
第五君寻了棵树,把马拴了,自己趴在马背上,淡淡地望着玄陵门。
恕尔从来没见过第五君这样的眼神,无比的平静,眸子里好像在落雪。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静止的,恕尔的思维也停滞了下来,空旷地盯着第五君。
这条小巷子是当年齐释青十七岁外出游历时,第五君耍小聪明跟出来,齐释青决定把他带走的地方。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枝头上挂满了积雪,第五君因为没法带行李,把春夏秋冬的衣物就都套在了身上,帽子都戴了许多顶,活像个笨拙的狗熊。
那会儿他一门心思只想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去哪儿他去哪儿,因此勇往直前,没想过任何后果。唯一害怕的,就是他追了出来,哥哥却不愿意带他走。
第五君缓慢地眨眼,视线的焦点清晰了又模糊。
从踏入玄陵门地界的那一刻起,空气里的味道就把他拉入过去。过去像一汪海,他一坠落就被海水包围,越陷越深。许多他以为忘记了的、模糊了的事情,还有诸多色彩斑驳的细节,都在刹那间想了起来。
当时的心情,当时的意念,当时的一切……第五君如同在溺水边缘,被迫回忆着。
他离开玄陵门近五年了。
再有一两个时辰,等天光彻底亮起的时候,他就要穿过那道从他儿时起就走过无数次的大门,以一张陌生的面容,一张恭敬的请帖,一个与玄陵门全然无关的身份,去面对他异常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将被他认识或不认识的玄陵弟子指引着,走上极清大道,进入金陵大殿,观看着齐释青的掌门接任大典。
在那之后,他还会同其他门派的掌门人或代表一同被带着参观玄陵门里的建筑。他会路过五行宫,路过玄君衙,路过善念堂,路过机关塔,路过藏宝阁;他会看见一处处假山,水上亭台,大小广场。
到了晚上,玄陵门还会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宴席。
这是请帖里为每一位外派来宾设计好的活动,第五君对每一项都烂熟于心。
胸腔里传来的酸涩,第五君知道,叫做“物是人非”。
不知不觉,天一点点蓝了起来。鸡鸣报晓声、开门推窗声、人声、走路声、行马声……都响了起来。
第五君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对恕尔笑了笑,道:“时候差不多了。”
恕尔站得手脚发僵,他沉默地看着第五君把头发高高束成发髻,身上没有一件配饰,拍了拍衣服,就打算往玄陵门走。
“……你就穿这个?”恕尔实在没忍住心中的腹诽,说了出来——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舌根处传来轻微的麻意。
恕尔想,来参加玄陵门大典的人都穿各派的礼服,再不济也会弄得华贵一些,怎么第五君穿了套奔波两天的夜行衣就去?跟个暗卫似的!
第五君呵呵一笑,“我蓬莱岛东穷乡僻壤来的嘛,灸我崖本来就是仙门里最穷的,有衣服穿就不错了!怎么,玄陵门还得以貌取人么?”
恕尔有点发懵,脑子好像都转得慢了些,紧紧闭上了嘴。
“走吧。”第五君背起行囊朝玄陵门走去,走了一会儿发觉恕尔没有跟上。
他疑惑地回头,“怎么了,恕尔?”
站在日光里的暗卫看上去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恕尔死死盯着第五君,忽然问道:“参加完掌门大典,你真要走么?”
恕尔的话音有些慢,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
“不然呢。”
第五君扬起眉毛,笑容灿烂,晨光洒在脸上,照起了一层细小的绒毛。
“我不能再让别人为我丧命了。”
恕尔抬起脚步,却觉得两条腿异常沉重。他跟着第五君走了没几步,眼前就阵阵发黑。下一瞬,天旋地转。
眼皮好似千斤重,四肢如同被麻沸散浸透了似的,力气全然被抽干,无法挪动一丝一毫。恕尔栽在地上,强撑着睁眼。一片重影模糊中,第五君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你……”恕尔喉头挤出含混不明的声音,带了怒意,但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个音节。
第五君蹲在恕尔身旁,望着他缓缓闭上的眼睛,说:“做戏要做全套。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抱歉,恕尔。”
穿着夜行衣的暗卫在地上一动不动,俨然已经失去意识。
第五君一改放松的神色,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迅速给自己易容,换上了恕尔的脸,然后又把自己脸上刚刚戴着的假面皮换给恕尔。
他艰难地背起恕尔,手里还牵着两匹马,摇摇晃晃往巷子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家客栈。
正值清晨,店小二刚刚推开客栈的木门,迎面就撞上一个背着人的客官要往里闯。
“要一间上房!我师弟,重伤……”第五君喘着粗气、焦急不已地对小二说。
小二看见二人这样的架势,门口还有两匹马,赶忙回头喊帮手,“快来人!把客官带去上房!把马给拴好!”
恕尔被跑过来的小二和第五君一起架进了房间,第五君谢绝了对方找郎中的提议,只说请不要透露他们的行踪,就关上了门。
现在时间尚早,不用急。
第五君望着天色,给恕尔把了会儿脉。
几个时辰前,第五君拍恕尔肩膀的时候,指间含着一根银针,其上淬了毒。
这毒与麻沸散有些相似,但发作时间要滞后许多,中毒期间呈昏迷状,但只需要足够的睡眠即可恢复。
“睡七八个时辰不成问题。”第五君确认了脉象,收了手。明知恕尔此刻什么都听不见,但还是又说了遍:“对不住,恕尔。”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把恕尔的衣服给脱了。
他看着除了亵裤都被扒干净了的恕尔,思索半晌,搬了被子过来贴心地给恕尔盖上。
“大老爷们儿光膀子也不要紧,我就不给你穿衣服了哈……”第五君小声念叨着,一边把恕尔的被角掖严实,像是生怕他着凉。
看着睡得不省人事的恕尔,第五君舒了口气,把自己的行头给换了,从头到脚都改成了恕尔的样式,又把自己的衣服全部收好,屋子里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给恕尔留。
终于,一个以假乱真的“恕尔”将第五君的小包袱藏在怀里,站在门边。
他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第五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门被猛地拉开。
就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给自己留余地似的,第五君走了出去,把门关上。
对着迎上来的小二,他说:“我师弟已经服药了,现在在昏睡,请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
小二点头如捣蒜:“行嘞行嘞。”
这小二是个热心肠,虽然答应下来了,但还是满脸担忧地问:“那他要不要吃点什么呢?需要人照顾吗?”
第五君笑了一声,说:“不用,他大概能睡到半夜,不必管他。”
小二“哦”了一声,还是道:“那我晚上叫厨房给他留碗面吧。”
第五君对这小二说了句“多谢”,抱拳行礼。
“使不得使不得!”小二连忙扶住他,“客官您二位一看就是仙门中人,是来玄陵门参加掌门接任大典的吧?”
第五君眨了眨眼睛,故作深沉没说话。
小二看他这反应,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
第五君瞧了他片刻,忽然伸手将他拉到一边的僻静处,问:“我托你办件事,行吗?”
“道长您说,什么事?”小二登时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昂首挺胸,仿佛能给第五君办事是光耀门楣。
第五君从怀中掏出一个裹了丝带的盒子,这盒子外还缠了好几层布。
“这是我要送给玄陵门新任掌门的贺礼,但因有要事在身,恐怕赶不及亲自去送。”
他将这个盒子递给店小二,说:“三天后,烦请您将它送到玄陵门。不要让别人看见,也别对任何人说,我师弟也不行。”
“好的好的!”小二双手接过,动作无比小心。
第五君又掏出了一锭银子,在小二的百般推拒下还是塞给了对方。
他无比郑重地对这小二道:“那就拜托了。告辞。”
辰时起,宾客四方而来,在极清大道上列队。玄陵弟子会在他们进入金陵大殿前检查他们的请帖。
金陵大殿,偏殿。
一个玄陵弟子推门进来,齐释青猛然抬头:“来了么?!”
“尚未有人持灸我崖掌门的请帖前来。”这弟子紧张不已,声音都在颤。
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出去。”
齐释青的声音冷得骇人。
“可是少主,已经快要巳时了!”这弟子听上去都快哭了,“您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夜了,再等下去,大典……”
“出去!”
齐释青一声怒喝,吓得这名弟子一个趔趄,紧接着就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
偏殿幽暗,明明是盛大的日子,外面也天光大亮,屋里的帘幔却尽数拉着,只燃烧着一只快灭了的蜡烛。
齐释青盯着这一点脆弱的火苗,眼睛几乎被灼伤,可他移不开视线。
“少主。”
门又被推开,外面的阳光杀了进来,齐释青眯起眼睛。
玄陵门大师兄玄一走了进来,此刻他脸上的苦大仇深在齐释青面前不值一提。他沉声道:“少主,更衣吧。”
齐释青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眼睛空无一物。
玄一走上前来,伸手将这盏蜡烛摁灭。
齐释青双目猩红,怒视着他。
遮光的帘幔被全部升起,光线全部射了进来,屋内的细小尘埃在空中翻滚,一袭少主黑衣的齐释青如同一个影子被架在火上烤,浑身焦痛、无处遮蔽。
一套华贵至极的镶金黑道袍被推了过来。
玄一用命令的口气对齐释青说:“齐归会找到的。少主,别误了大事。”
第204章 掌门大典(三)
“一个暗卫都没看到……”第五君以恕尔的扮相在玄陵门四处飞檐走壁。
他刻意避开了极清大道与金陵大殿那些人最多的位置,从小道绕去了善念堂。
第五君此次冒险回玄陵门,目的只有两个——
其一,确认玄廿是否真如齐释青和玄十所说,被关在了善念堂的重刑室。
之前他和齐释青分析过,从玳崆山之后骤然嘶哑的嗓音、和假借少主之名对他赶尽杀绝的手段来看,玄廿是最有可能追杀第五君的人。如果他在仍在慈悲堂关着,则证明堕仙确实另有其人;但倘若他不在……
则说明齐释青和玄十都在撒谎,玄廿必定是堕仙,而齐释青和玄十也有嫌疑。
其二,则是把他的马从玄陵门带走。
第五君在善念堂外的一棵松树里隐藏身形,屏息凝神,等几个玄陵弟子路过。
“齐释青的暗卫都不在……”第五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思索道:“应当全派出去了,只是不确定是否全是去找我和恕尔的,还是另有任务。”
人头攒动,从高处看去,所有的人都在向金陵大殿集合。
第五君注视着移动的人群,微微一笑。
掌门接任大典,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拿着齐释青给的请帖进玄陵门。
不论是以柳下惠子的模样也好、第五君的身份也罢,只要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玄陵门,就是自投罗网。
只要在齐释青眼皮底下,他的怀疑就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第五君等善念堂外的人都走干净,从树上跳下来,不疾不徐地朝里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无一殿,善念堂的大殿。
第五君微微侧头往里看了眼,犹豫片刻,走了进去。这个终年不变的空旷大殿里飘出清苦的冷香,第五君一闻就熟悉得不得了——他在这里跪过二百四十六天。
无一殿尽头有两尊双生子似的神像,第五君走近了,观察半晌后,慢慢眯起眼睛。
那尊端庄圣洁的帝君像看上去灰扑扑的,反倒是面带微笑眉眼邪魅的邪神像栩栩如生,仔细瞧着竟然还压过帝君一头。
……神像竟然会变高的吗?
第五君一时间想不清上清元始天尊和玉清无量天尊到底是不是一样高,还是说他的记忆出了误差,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两尊神像立在善念堂,是供玄陵弟子跪拜思过之用,其正前方放了软垫蒲团。玄陵门虽是道家,但不喜供奉,不求神,只修心,因此神像前并未上供。
第五君皱着眉头,注视着这两尊肉眼看去已大不一样的神像,忽然心弦一颤。
他绕到两尊神像之后,刹那间,汗毛倒竖!
本来神像后面空无一物,可现在,单单是邪神像的正后方摆放了一张供桌,其上全是供奉。
香、花、灯、酒、财……
第五君能想到的贡品全在上面,甚至香炉还袅袅冒烟,味道在这一方角落压过了无一殿的清苦冷香,只显诡异。
第五君瞳孔巨震,难以置信——善念堂里,有人在悄悄供奉邪神。
香烟轻轻腾起,化散空中,微微飘向邪神君的方向,第五君忽然有种说不出来、但很不祥的感觉——好像那香正在被那座巨大神像所吸收。
他死死盯着那个香炉里的香,一共三炷,中间和右边两炷香平齐,而左边那炷香却矮了一个香头。
这是催供香的香谱图。
催供香,本是仙界祖师提醒自家弟子修行有纰漏、需尽快改正而自然烧成的一个香谱;但若是人为摆出这个香谱,则是急献供——摆上供品,三日之内,祖宗必来。
第五君骨缝里都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这是特意支在邪神背后的供桌,所招的祖宗非邪神莫属。虽然邪神绝非随便摆个催供香就能招来的,但这种虔诚的供奉无疑让邪神获得了更多的法力,那尊愈加生动、鬼魅、高大的邪神神像就是明证。
第五君屏住呼吸,弹指而过,空气如冰刃飞去,灭了香炉里的香。
从这香的燃烧情况看,供香点上最多才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在玄陵少主接任掌门当日,有人在参礼前还来拜过邪神。
那个叛徒,不久前刚来过善念堂。
第五君按下心头的惊疑,缓缓退出了无一殿。
玄陵掌门的接任大典已经开始。
此时此刻,善念堂里除了在大门口值守的两名弟子,空无一人。第五君在善念堂内健步如飞,如入无人之境。
穿过修习室和二长老居所,就是大大小小的惩戒室,再之后,便没有路了。
第五君在空无一物的石板地上运气,按顺序踏上几块石砖,最后再腾起,单掌拍地——
铰链声响,石板中央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原来是一个大型机关,通往地下。
第五君在远处站定,警戒地望着地下入口。
他师从二长老,这是他唯一会的玄陵门机关。从此处机关往下,便是慈悲堂,重刑室。
一股陈年的腐朽之味从地下飘出。
第五君攥紧袖子——他在袖口藏了银针,另一只手则摸到领口。
指尖挑起一段红绳,第五君拎出一只贴身戴的玉佩。
这只玉佩和齐释青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号,是不为人知的第五只玄陵门亲传玉佩。
掌门齐冠和三位长老的玉佩都随棺下葬了,现有的玉佩,除了玄廿的——齐释青说是已毁,剩下便只有齐释青、玄一、玄十,和第五君有。
这亲传玉佩,便是打开慈悲堂禁制的钥匙。
地下空间很大。
第五君屏住呼吸,拾级而下,走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太对……”顶上的日光透不进来,第五君步伐间距越来越小,越往里走,越是漆黑一片。
慈悲堂内,除了作为关押的斗室以外,走廊和正殿应当点灯。
第五君从胸前小包袱内摸出一只火折子点亮,走到一盏烛台前,发现蜡烛早就燃尽,落满了陈年老灰。
火折子照耀下,仰头看去,从桌案到立柱、再到天花板,华贵的乌木上都爬满了霉,有几处甚至还长了白毛,显然是经年累月无人打扫。
第五君心头的不安越发剧烈。
每走一步,他都警惕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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