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君也不客气,看都没看他,就跟雏鸟只关注着成鸟嘴里的虫似的,眼睛跟着筷子转,然后精准地含住。
他在心里想:“按理说我不该这样麻烦齐释青,但我胳膊实在很痛,而且他盯着我也吃不进去,不如这样还能多吃点。”
两盘小菜见了底,一碗粥喝了大半,第五君往后一撤,摊着肚子,说:“谢谢少主,我饱了。”
齐释青瞧着碗底的粥剩不了几口,没说什么,直接就着给第五君喂饭的勺子把剩下的粥给打扫干净。
第五君:“……”
他坐在那里,神色复杂地望着齐释青,心里十分困惑为何玄陵少主如此不讲究,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还能跟别人用一把勺子。
即使是哥哥用弟弟的勺子,那也仅限于儿时,再不然就是战时,条件艰苦,没有足够的炊具,大家轮着用,谁也别嫌弃谁。那现在又算什么情况?
但齐释青毫无自觉。他把碗盘收拾进食盒里,就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第五君。
“玄陵掌门接任大典。”第五君打开,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他摩挲着烫金字体,抬头对齐释青笑:“恭喜少主。”
齐释青一点头,似是接受了他的恭喜,问道:“你身体现在怎样?”
第五君想了片刻,道:“再过几日差不多能恢复完全。”
紧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头去看那张请帖,说:“少主的接任大典在十五日后……”
从银珠村到玄陵门路上要至少一周,也就是说,他们这几天就得动身。
齐释青的眸子里映着两团烛火,看上去颇为蛊惑。
“灸我崖的掌门,到时会赏脸来么?”
齐释青明明没动,但第五君却蓦然感到他入侵的距离。人的气场是很玄妙的事,第五君在伤病中尤其有这样的感悟,他现在的“气”能压住的安全范围比健康时要小很多,很容易就被侵犯。
第五君像是给自己壮胆似地直起了身子,心说就算我不想去你肯定也得把我绑回去,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思,但思忖几瞬之后,他笑着道:
“哎哟,恭贺新任玄陵掌门,那不得送份大礼!若是少主早点告诉我,我还能从灸我崖找点值钱的东西准备准备,如今这么仓促,我空手去恐怕太失礼了。”
齐释青一动不动,声线低磁,在夜里不知和什么东西产生了共鸣,让第五君心脏都在颤。
“你来,免礼。”
第五君愣了会儿,笑了出来。
“哈哈,少主真是好气度!”
第五君看着面无表情的齐释青,脸上还笑着,心里却有些发毛。
过了片刻,齐释青忽然充满暗示意味地往前倾身,直勾勾地望着第五君,让他四肢过了下电。
齐释青轻启薄唇:“你若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再仔细回想一下,灸我崖有没有什么……能治愈邪神咒诅的方子。”
齐释青缓缓把话说完,第五君看了他半晌,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
微微带哑的笑声在夜里响起,如果外人真能听见的话,八成会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第五君笑得腹肌作痛,扯到了肩上的伤口,又眼睛发热。他笑着抹掉眼泪,大大叹了口气,对齐释青说:“原来少主还是想要这个呀!”
齐释青神色不明,在烛光的映照下依旧显得晦暗。
“我知你有方子,但就是不给我。”
这语气非常熟稔,第五君几乎听出来一点委屈。齐释青盯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他已经坦白了他想要的东西,而第五君却仍然不信任他、叫他为难。
第五君注视了齐释青许久,两人好像在用目光角力。
情绪难得地没有起伏,大概是已经麻木了。第五君一动不动,心想:“现在已经完全不掩饰了。如果我真不拿出来点什么,恐怕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我有条件。”
第五君微笑着看向齐释青,直视着他的眼睛。
齐释青立刻调整姿态,如同两国谈判一般正襟危坐。
“你说。”
第五君用视线描摹着齐释青的轮廓,心里充满了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满足,这是一种临近结局的释然感。
他拖着椅子向前,撑上桌子,吃力地抬手,将乌木茶海拖至中央,如同楚河汉界。
掌门对掌门,从现在起,他们是平等的。
他是主,齐释青是客,这是玄陵门有求于灸我崖。
第五君礼数周全。
从烫杯、择叶、洗茶开始,一直到公道杯分出来的第一盏茶,第五君双手给齐释青奉上。
“第一个条件,我不会回玄陵门。”
茶香氤氲,水汽在冷夜里袅袅上升,蓄意模糊着两人的对视。
第五君从容地望着齐释青。
“我会应邀参加少主的掌门接任大典,但是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不是齐归。齐归此生不会再踏入玄陵门半步。”
曾经期许能恢复的清白只是为了诱他回玄陵门的借口,他不要了。
齐释青额头的血管在跳,从眉尾一路蜿蜒到鬓角,如同一条游蛇,在缜密地算计。
“好。”
第五君举起茶杯,对齐释青致意,一饮而尽。紧接着又用右手示意齐释青的茶盏。
齐释青下颌线如同刀刻,幽暗烛火下愈显深邃的五官逃不过所有少男少女的旖梦,第五君隔着一张沉重桌案,平起平坐地欣赏着。
欣赏着玄陵少主被拿住压制的神态,欣赏着他发不出来的怒火。
第五君扬眉,再度示意齐释青饮茶。
齐释青胸腔起伏数次,终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
第五君低喝一声,鼓了下掌。
“玄陵少主好度量,看在我伤重的份上,跟我以茶代酒,约法三章。”
他轻勾食指,拎起来公道杯,给齐释青的茶盏再度添茶,满杯。
酒要倒满,茶倒七分——孩童都知道余下三分要装的情分,第五君嘴皮子一碰,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情分不留了。
齐释青的目光顺着快要溢出来的满杯茶水,一刻一刻地挪向那只公道杯。他本能地怀疑第五君是伤了肩膀,手抖,才会犯这样的错误,然而看见第五君给自己斟的亦是满杯茶,他瞳孔猛地一缩。
第五君迎着齐释青阴寒的目光,和煦地笑道:“第二个条件。”
“在少主接任掌门以后,请不要阻拦我回灸我崖。”
第五君执杯的手苍白如玉,在暗灯下发出莹莹的光。
“我会在掌门接任大典之后奉上灸我崖的薄礼,之后就会离开,请少主不要阻拦。”
齐释青的呼吸粗重起来,他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狼,却仍然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从没有人敢逼他到这个地步,可第五君却这样做了,并且笑意盈盈。
齐释青的狠戾在这一刻完全暴露出来,如同一把出鞘的刀,上面已经染了血。
而坐在他对面的被划了劈了砍了无数刀的人岿然不动,浑然不觉。
“……好。”
齐释青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个字,几乎变了声。
第五君感慨地点了点头,赞叹道:“玄陵少主心有大爱,至仁至善!来,干了!”
第五君举起茶盏,豪爽地倾身与齐释青的茶盏相碰,发出清脆一声。
两杯满满当当的茶液面波动,互相交泼给对方茶水,如同一触即分的深吻。
第五君看着齐释青的眼睛,把茶喝了,示意他空杯。
齐释青眼里漫上血丝,好像盛满了滔天的恨意。他攥起茶盏,一饮而尽。
“第三个条件。”
第五君的声音如同泠泠溪水淌过山间鹅卵,反射着一点冬天带刺的太阳光辉。
已经过了子时,温度很低了,第五君穿得不多,只有两件单衣,手指都没有血色。但他却感觉不到冷似的,暖阳里发了一身热汗露出的笑容大概也不过于此。
公道杯又给两人添了最后一次茶水,仍然是满杯。
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在第五君看来,这只往返于他跟齐释青面前的公道杯已经被齐释青的眼神千刀万剐了。
“我离开玄陵门后,请少主不要再来找我。”
第五君语速慢了下来,他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在寂静的室内产生着回响。
“我们此生不要再见了。”
第五君手有点抖,但仍然徐徐举起茶盏,茶水从茶杯的边缘滴落,砸在茶海上,如同落泪。
“可以吗,少主?”
齐释青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盯着第五君,这人举起茶盏还嫌不够,甚至还拖着一身伤,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好像敬酒。他要敬他。
第五君从齐释青那双过于幽深的眸子里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也许是被激怒过盛,齐释青已经完全消去了他的情绪、他的破绽,只表现出一副绝对不会出错的冷漠之态,让第五君一瞬间失去了心理上的主场。
但第五君并不会因此让步。
他清了清嗓子,扯出来一个灿烂的笑。“就当我求少主办事,允了我吧。”
“我和我小徒弟远在蓬莱岛东,又是那么破落的门派,就不与玄陵门攀亲了。”
齐释青视线低垂片刻,再抬起来时,上挑的眼尾划了一个鄙夷的弧度。
他举起他的茶盏,漫不经心与第五君的一碰,将茶水喝了。
“灸我崖掌门此言差矣,若真是想划清界限,应该也是玄陵门避你们不及。”
第五君愣了一瞬,下一刻就笑着点头,连忙把茶水饮尽。
他有点狗腿地双手举杯冲齐释青拜了拜,“感谢少主,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也包容了!看我说话不小心,我自罚一杯!”
第五君又冲了一泡茶,倒入自己的茶盏,仰头喝下。
“三章已定,我会履约。”第五君坐了下来,满足地对齐释青笑,“天都快亮了,少主不回去休息?”
齐释青没有任何留恋地站起身,目光瞥过第五君衣裳颜色变深的某处时顿了顿,接着又移开了。
第五君扶着桌子站起来,尽力快走几步,赶在齐释青之前,给他开门。
将齐释青送出去,第五君将门合上,插好门闩,无声而缓慢地倒了下来。
过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他才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半跪着摸到床榻,翻了上去。
唇角流下血来,但第五君没力气擦了。
作者有话说:
这部分虽然有点虐,但我写得很爽,希望大家也看得爽( ̄  ̄)
剧情已经进入最后三分之一了,比较重要的任务就是回收所有的伏笔,接下来全是重头戏~
第五君在榻上结结实实又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齐释青再没来看过他,但恕尔却来得挺勤,平均每两三个时辰就推门看他一次。
第五君怕了恕尔——倒不是害怕两人会动起手来,也不是记恨恕尔故意给他冷水、或是不顾他的伤势把他摔到榻上——他无法面对恕尔的眼神。
恕尔每次出现在他眼前,他就不可抑制地想到少言和云城,想到这三个关系最好的暗卫曾经总凑在一起的样子:少言一声不吭,云城是个话痨,而恕尔时不时怼两句,再翻个白眼。
第五君难过得厉害,但他的愧疚再重也无法让一切回到过去,让少言、云城,还有那个秘密保护他、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就死在茶肆外面的暗卫活过来。
他对不起死了的人,也对不起活着的恕尔。
因此第五君在白天常常故意睡过去,这样恕尔来看他的时候他就可以逃避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是合适的,也许沉默着让恕尔憎恨已经是最好的做法了。
也因为这个,第五君作息有点紊乱,夜里精神得很。也奇了怪了,他的小徒弟刘大刚竟然也同步保持了这个离奇的作息,刚好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能听到一两句大刚的哔哔。
到了第四天。
第五君听着刘大刚汇报他行医的病例,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子绝对不在灸我崖了,八成是出去义诊去了,只是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还‘师父,日出真美呀’‘玄凤好可爱,我想养’……”第五君气哼哼地闭上眼,“就是不能老实呆在灸我崖,信都白写了。”
第五君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脸上挂着淡淡的慈爱笑容听着刘大刚给他说话。听了一会儿,他蓦然睁大眼睛,在心里骂道:“弄不好这小崽子早就跑出来了!写信送到灸我崖他也收不到!”
第五君瞪着天花板,有些焦急地想着以刘大刚这一双小短腿,估计是跑不了太远的,在蓬莱岛东转悠转悠就行了,他老爹还在灸我崖对面摆摊呢。
按第五君的推断,堕仙此前都是跟着齐释青走的,目的是从玄陵门的动向找到自己。如今他已经在银珠村暴露了,堕仙下一步一定会跟着他和玄陵门往蓬莱岛西去,蓬莱岛东仍会相对安全。
屋里光线已经很暗了,显然是到了下午。
第五君继续躺着,打算就这样躺到恕尔今日最后一次查岗。
过了一会儿,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第五君赶快闭紧眼睛装睡——这是恕尔的敲门声。
门开了。
食物的香气隐约从门口飘进来。这几天一直是恕尔给第五君送饭,他每次都把食盒放在桌上,确认第五君躺在床榻上、还活着喘气儿,就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去。
第五君想,恕尔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装睡,但他也不想与自己交谈,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戳破。挺好的。
于是他就板正地躺在那里,被子盖住下半张脸,闭着眼睛,就等恕尔出去。
先是“砰”的一声,食盒被放在桌案上。
紧接着是脚步声,是恕尔走过来看他一眼。
然后没声了。
第五君心如擂鼓。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恕尔怎么站这儿不动了?是想看他还醒着揍他一顿吗?
“少主今晚与斧福府少主启程去玄陵门。”
恕尔冷冰冰的声音在几尺之外响起。
第五君犹豫半晌,还是抖着眼皮睁开了眼睛。
屋里很暗,恕尔也没有好心帮他点灯,那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就森然地盯着他。
第五君吞了下口水,坐了起来。
恕尔波澜不惊道:“少主吩咐,因为公子伤势未愈,兵分两路。他先带斧福府一行人回玄陵门,公子随玄十与其他人两日后出发,在掌门接任大典之前赶到玄陵门。”
第五君听明白了,微微皱起眉头,“多谢少主记挂,我其实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本想问为什么不一起走,但立刻就想明白了:柳下惠子他们根本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一起走的话,队伍里凭空多出来陌生的脸肯定会让人起疑。
第五君就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若是可以的话……我想自行前往。”
恕尔似乎有些生气,喘气都变粗了。第五君见状赶快补了一句:“我只是想,堕仙既然盯着我,那不管谁跟我一起走都很危险……”
恕尔的眼神闪了闪,声音拔高了点:“少主早想到了,所以想了个法子。”
他把一个包袱放在第五君榻边,说:“里面是斧福府少主的装束,少主让你易容成斧福府少主。”
第五君愣了一会儿,才低头把包袱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套柳下惠子的装束,从红色衣袍到黑色腰封,甚至还有两柄银斧。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对恕尔说:“我易容固然没问题,但万一堕仙发现有两个斧福府少主,让柳少主遇到危险,那……”
“少主说了,不用你管。”恕尔打断了他,不客气道:“在公子出席玄陵掌门接任大典之前,请公子听我们的安排。”
第五君想了想,答应了。
恕尔把话撂下,转身就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第五君突然叫住他:“恕尔,我有一事相求。”
恕尔停下脚步,远远瞧着他。
“来参加玄陵掌门接任大典的各家掌门人和弟子,会在蓬莱岛西住至少一晚。以我的了解,少主定然会邀请一些门派住在玄陵门的后山别院。”
恕尔冷漠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第五君继续道:“我作为灸我崖掌门,不想与别家门派产生交集,所以想避开他们的下榻之处。”
“等到了蓬莱岛西,我想自行寻找住处,绝不会耽误参加掌门接任大典。”第五君停顿半晌,补充道:“我住在哪里不会瞒你,也不会瞒少主,但我要自行决定。”
恕尔看了他片刻,没有任何表示,转身走了。
“这应该是答应了。”第五君想。
他垂下头来,抚摸着柳下惠子的衣物,心道也不知少主是如何说服她的,能把这样一套衣服给人,还有这个银板斧……
第五君摸着锋利的刃,感受到自己灵力与斧头的感应,慢慢皱起眉头:这是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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