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看了一眼李玉圆和熊思林,垂眸思索片刻,对赵铁牛说:“二弟,今日是你头一回跟我们说你跟玄陵门的私仇。”
“我们只当你是要来劫富济贫,才随你出来的。”
赵铁牛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
第五君面前的盘子里只倔强地留了最后两块小芥兰,他用筷子来来回回地抚摸它们,支棱着耳朵。
他听见李玉成深吸一口气,对赵铁牛说:“二弟的私仇,恕吹锤帮的兄弟们不能参与。我这个帮主说了算。”
第五君壮着胆子去看他们那一桌,这四个壮汉彼此互相瞪视着,气氛十分焦灼,根本顾不上旁人探究的目光。
赵铁牛愣了半晌,好笑地“呵”了一声。他挨个看过去李玉成、李玉圆,还有熊思林,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终于,他笑了起来,嘲讽地摇头,“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有仇必报’就是句空话,我来吹锤帮两年终究是个外人,你们才是真正的铁板一块!”
“我当你们是兄弟,只问你们一句话。”
赵铁牛咬着牙,问他们三个:“我的手,是齐释青断的。我的门派,是因为齐释青散的。我跟齐释青有仇,我要报仇,你们来不来?”
第五君默默把茶壶里的最后一滴水给喝完了。他吞咽的动作都小极了,生怕错过一点声响。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许久。
最后,不等李玉圆和熊思林开口,吹锤帮帮主李玉成抬眼,冷静地告诉赵铁牛:“二弟,我说过了,吹锤帮的兄弟不能参与。”
“好!”
赵铁牛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他仅剩的右手拔出了身侧的刀,向着桌子一砍——
铮的一声。
李玉成拿带刺的铁锤接了个正着。
“慢着!”李玉成低吼,“我说的吹锤帮的弟兄,自然包括你!你入吹锤帮两年才堪堪把伤养好,你以为找玄陵门报仇那么容易?!”
“我不管——!”赵铁牛怒发冲冠,满面赤红,“我只知道若是你亲弟弟或是熊四被人砍了一只手,你定会举全帮之力让他血债血偿!”
李玉成冷哼一声,手中铁锤一使劲,赵铁牛的刀就被弹飞了。
赵铁牛如同快爆炸的火药桶,整个人在爆发的边缘。他屈辱地从墙角捡起了那把刀,挡在自己身前。
“既然如此,就不劳烦三位费心了。”
他自嘲地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从此往后,我与吹锤帮再无瓜葛。”
说完这句话,赵铁牛愤恨地挨个扫了他们一眼,利落地转身,走出客栈。
余下三人愣了一瞬,熊思林先跳了起来追出去,嘴里喊着:“二哥——!”
李玉成却拾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哥。”李玉圆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干脆就……”
李玉成呸地往桌上吐了一块骨头,没好气地说:“我告诉你,就算是你被齐释青砍了一条胳膊,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带着全帮派的弟兄们去找玄陵门的麻烦。”
“我倒是看错了赵铁牛,亏他曾是一派掌门,整个门派都葬送了,他不想着振兴门派,保全弟子,反倒到现在都还惦记着自己的私仇,惦记着玄陵门的钱,还想让吹锤帮跟着一起送死!”
李玉成又往嘴里塞了几筷子,含混不清道:“从前我只当他不拘小节,身世不幸,现在看来,完全就是流氓行径,没有脑子!”
李玉成粗鲁地大口咀嚼,他的光头就随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后颈皮一揪一揪的。
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骂赵铁牛“流氓”,还骂得那么响亮,好像自己绝不是同类一样——第五君瞅着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迷幻。
李玉成敲了敲自己的碗,示意李玉圆给他盛一些白米饭。“你去把老熊给叫回来。赵铁牛从此跟吹锤帮再没关系。”
李玉圆信服地看着他的帮主大哥,点了点头,放下盛饭勺子,小跑出了客栈。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把盘子里最后的两块小芥兰吃了,站起身来。
路过李玉成的时候,他还听见了吹锤帮帮主低沉的嘟囔:“也不知赵铁牛是干了什么,能跟玄陵门结仇,还让齐释青亲自卸了他一只手,真是能耐死了!”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加快脚步往外走。他可太知道赵铁牛失去那只手的前因后果了,也不知道这下赵铁牛打算报复玄陵门,是怎么个计划法。
万一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就麻烦了!
第五君出了客栈,四下张望着,终于看见李玉圆拉着熊思林往回走。他绕到树后,隐蔽地掠过街上行人,寻着李玉圆和熊思林来的方向追了过去,终于在两条街开外找到了如同真正的铁牛一般正怒气冲冲往前走的赵铁牛。
第五君屏住呼吸,在赵铁牛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人偶尔转弯驻足的时候,第五君都迅速侧身或者找了掩体遮挡。
赵铁牛最终进了一个民居。
第五君在街口隐蔽地观察了半晌,一个三屋小院,里面不像能藏很多人,似乎就是顶普通的一户人家。
第五君思忖片刻,十分自然地走了过去,然后趁稀疏的行人都不注意,无声地翻进了院墙内。
贴着墙根,第五君听到了赵铁牛在讲话。
“李掌柜的,这可是个顶好的生意,你当真不做?”
那个李掌柜似乎在沉默,隐约有敲桌子的声音。
赵铁牛继续说:“你苦心孤诣经营均知堂十余年,不就是靠贩卖信息赚钱么。如今银珠村的生意不好继续做下去,你这里好久不开张了吧。”
赵铁牛不住咋舌,声音忽远忽近,显然是在打量屋子内的陈设。
“我记得我当初认识李掌柜的时候,均知堂可是楼高六层、房顶都是碧玉雕花的,现在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小院子了?”
李掌柜呵了一声,“银珠村各商贾势力都被玄陵门的少主周理了一遍,潦倒的又不止我一个。”
“嘿!”赵铁牛大喝一声,“巧了这不是?”
“我想送给李掌柜的,就是玄陵门少主齐释青的秘辛!价值万金!”
墙外的第五君,周身血液一瞬间冷却下来。
“价值万金?送给我?”李掌柜嘲讽地说,“盗刀岛掌门有这么好心?”
赵铁牛一拍大腿,“可不么!”
“这个秘辛我白送给李掌柜的,不管李掌柜的用这信息赚了多少钱,我赵铁牛都分文不取。”
李掌柜的呼吸声变重了。
赵铁牛阴笑道:“但只有一个条件,李掌柜的,要把这个事儿,传遍整个蓬莱岛!”
屋内沉默良久。
第五君的双手攥紧又放松,头脑里的弦绷得快断了——
他猜到了赵铁牛要说什么。他必须要让他闭嘴,可是该怎样做?!
第67章 葬昔冢(十九)
就在第五君快要夺门而入,打算先劈晕赵铁牛再说时,遽然就听李掌柜呵呵笑了起来。
李掌柜一下一下拍着桌子,语气跟看热闹似的,对赵铁牛说:“赵掌门打得一手好算盘哪!”
“盗刀岛曾经在这一带称霸多少年,要散播个什么样的消息不都是易如反掌,如今门派却散得一干二净,赵掌门连银珠村都不敢走进去,这价值万金的‘秘辛’还好好地烂在肚子里,想必……”
“是被玄陵门报复怕了吧?”李掌柜抿住嘴,玩味地看向赵铁牛的断手。“所以想借别人的手,出一口气?”
第五君紧贴着墙,大气不敢出,心里想:“赵铁牛的粗喘声在大街上恐怕都能听见,过路的人都得以为这家里养了一头快活活气死的老牛。”
但赵铁牛最终还是沉住了气,使了老大的劲压下去一腔怒火。
他压着声音,对李掌柜说:“我不骗掌柜的,这秘辛,齐释青哪怕花万金,不,哪怕把整个玄陵门拱手相让,都想保住。所以我一直在等他出关。”
这下轮到李掌柜的沉默了。
赵铁牛朝他举起自己的断臂,“李掌柜的以为我是为什么断了手?”
停了几息,好像吊足了听众的胃口似的,他才一字一句地说:“就因为我说中了他的秘辛,他才要杀我灭口!我千辛万苦才逃脱!可怜了我那些盗刀岛的兄弟!”
看出李掌柜的犹疑,赵铁牛继续加码。
“掌柜的,你本来在银珠村家大业大,现在被玄陵门的人撵到城郊,住这样的小院,你心甘么?”
“这条秘辛若是传出去,那么,所有跟齐释青、跟玄陵门有仇的人,都能报仇雪恨!齐释青定会身败名裂!”
李掌柜双眼如炬,紧紧盯住赵铁牛,“到底是何等秘辛,能让齐释青身败名裂?”
赵铁牛狰狞地笑:“我只问掌柜的一句话,这笔白送的银子,李掌柜的到底是赚还是不赚?”
李掌柜皱眉沉思,谨慎道:“赵掌门,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跟你挑明了。”
“我均知堂是做消息生意的,在银珠村时没少做敲诈勒索的勾当,后来被玄陵门的人发现,赶出了银珠村。”
“我虽然心有不甘,但曾经做过的事,我李青龙每件都认,因此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我并非没有预料。”
停顿片刻,李掌柜继续说:“若说我心中对玄陵门没有怨恨,那绝不可能,但我是个生意人,你如何保证你所说的消息,能让我赚得了千金?”
“这可是敲竹杠敲到了齐释青头顶上了,你还让我传遍整个蓬莱岛?”
赵铁牛亦是一脸共情,他理解道:“我自然明白李掌柜的担心,但你大可放心。我要找齐释青报仇是铁定的,若是你不肯答应,那我走街串巷敲锣打鼓也得把这消息传出去!但我实在是单力薄,加上也是个能赚钱的买卖,才想跟李掌柜的联手,请均知堂助我一臂之力!”
李掌柜给赵铁牛到了一盏茶,“看来你是有法子了,说说看。”
赵铁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他朝李掌柜倾了倾身子,一根食指点着桌面,压低声音说:“我只需将那秘辛写下来,李掌柜的叫人递去千金楼里,那里有齐释青的心腹弟子。咱只需要说,若不付钱,纸上内容必将传遍整个蓬莱岛。”
“等李掌柜的银两拿到手,这秘辛该传不一样传么!写上他几千份,让你的人撒满整个银珠村!我就不信齐释青能灭口一个城镇的人!”
赵铁牛眼里全是恨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等了整整四年,终于等到机会,只想报我这一臂的仇!”
第五君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他捂着嘴巴,咬紧牙关,眼睛瞪圆,死死扒着外墙。
屋内,李掌柜答应了。
赵铁牛说:“稳妥起见,今夜子时,我会再来,到时李掌柜的让自己的人也过来,我现场写下。”
“好。”
第五君飞身闪出了院外,腾起藏到一棵树上。
过了片刻,赵铁牛的身影出了这个院子,向着别处走去。
第五君在树上惊魂甫定地喘着气,摸着自己的小心脏,眼睛一眨都不眨。
到底该如何是好?!
而在五丈外的拐角处,有三双眼睛,正分别望着这个院落、走远的赵铁牛、还有这棵藏了第五君的树。
“有意思……”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玩味地说。
熊思林低喝道:“大哥,动手吗!”
李玉成摸着下巴,缓缓道:“不急,不是说今夜子时么,到时……”
他的嗓音带上一丝不怀好意,“干票大的。”
第五君在树上呆了几炷香的时间,终于冷静下来,借着树叶掩映观察着那个小院。
在赵铁牛离去后不久,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果然给外面递了信。第五君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信使的身影,发现那信使进了一家酒楼,片刻后就有十数人从那里再出来,走向四面八方。
第五君注视着这一切,咬住嘴唇,沉缓地呼吸。
赵铁牛既然决定将这条“秘辛”卖给均知堂,定然到子夜时分会守口如瓶,不然这消息讹不到玄陵门一分钱。
均知堂已经开始叫人了,如果不在午夜之前解决,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第五君小心谨慎地下了树,不着痕迹地融入了往来人群里。
现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到赵铁牛,然后……
第五君攥起了拳头。
他已经想了无数种威逼利诱的手段,然而——
赵铁牛忍了四年的仇恨,不惜撂下吹锤帮的二当家都不做了,消息白送给均知堂,就为了图一个齐释青身败名裂——绝不会因为他的巧舌如簧,或是黄金万两而改变主意。
而倘若他将赵铁牛打晕,让他错过子时与均知堂的交易,这也不过是拖延之举。即使过后均知堂因为他失信而不跟他做生意了,赵铁牛大可以找别人散播消息,或者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走街串巷敲锣打鼓”也行——横竖他根本就不图钱,他来找均知堂不过是看中了李青龙唯利是图、人脉众广,散播消息快罢了。
要让赵铁牛把这件事彻底咽回肚子里,即使毒哑了他的嗓子也没用,他还可以用剩下的那只手写字;砍了他的手脚也无济于事——只要人还剩一口气,总能想到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第五君甚至在脑海中想象出赵铁牛用嘴巴或者鼻孔叼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这条秘辛的场景。
那该怎么做?
第五君额角的血管,从在李青龙那个小院里偷听的时候就跳个不停。
他脑子里浮现了两个字。只有这种方式才是万无一失的,可第五君只要想到这个词就无法继续下去,好像是用裸露的手去摸滚烫的铁板,只要触碰到就会立即弹开。
——灭口。
作者有话说:
突然加更^_☆
要动手杀人吗?
第五君感到自己头脑很清醒,但是心跳却非常杂乱,以至于他走路的姿势只是维持着正常的外表,其实每一步都很浑噩。
他顺着刚刚赵铁牛走过的路一气儿往前走,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望,其实心底完全不希望看到赵铁牛的身影。他看见了三十九个人,都不是赵铁牛。
第五君的心一直吊着,但胸腔好像是瘪的,并没有气可以松。
走的这一路上,第五君想了很多。
如果齐释青跟自己断袖的谣言传出来,齐释青其实……
其实有好多手段可以用。
他大可以说这都是假的。当然赵铁牛肯定会给一些证据,比如他被断的那只手,说不定还会找到几个当年小巷子里被齐释青殴打的盗刀岛弟子作为人证。
但齐释青也可以把脏水都泼到自己身上。
毕竟,齐归都已经死了。
而且一个来路不明的、心怀不轨的、欺师灭祖的养弟,去诱惑勾引蓬莱仙岛上八十八仙门之首门派的少主,实在是非常可能。
齐归的名声早就臭了。从玄陵门下令“无论死活,身首异处”,悬赏齐归项上人头的那一刻起,他叛徒的身份就被盖棺定论。
第五君忽然停下脚步。
他在折腾个什么劲?
齐释青十七岁时,就能为了自己的清誉,打了盗刀岛众弟子,断了盗刀岛掌门一只手。
如今少主已经二十一了,怎可能没有手段、白白被李青龙和赵铁牛两个无赖威胁?
第五君在街中央站了好一会儿,直等到身后要过一辆马车,马夫朝他不耐烦地吆喝——“让一让,让一让!”——才猛地回神,往街边跑去。
太阳已经快落了。
第五君站在街边,注视着天边的落日余晖。橙红、暖黄、粉紫、灰棕——好多好多的颜色洒在天暮一角,一朵瘦云刚好遮住了最后一点太阳金边。
夜市的小商小贩已经出摊了。叫卖声稀稀疏疏地响了起来,有些做熟食的铺子,香味已经传了出来。
第五君咽下了口水。
他肚子空,但是没有钱了。最后的钱花在了那一盘白灼芥蓝上,找到的线索却并不是关于齐释青是否信任自己、后悔了砍他脑袋的命令,而是盗刀岛掌门并没死,并且打算着拿一个断袖谣传去敲诈齐释青,让他身败名裂。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第五君摇着头笑出声。“刚刚竟然还真想了想那个可怕的念头,灭什么口啊,真杀了人,就飞升不了喽……”
心里虽然想明白了,但第五君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他又走回了李青龙那个小院,想等在那儿,看看子夜时赵铁牛到底怎么说那个“秘辛”。
走回去的时候,第五君注意到这边的街上明显人多了起来。这里并非交通要道,他因此确定往来人群里混有相当多均知堂的掮客。
于是他花了更多的时间,才谨慎地翻进了那个小院里,在靠墙的一个隐蔽处猫了下来。
夜色渐浓。
熙熙攘攘的人声渐强又减弱。夜市的摊位一个一个空了,民居里的灯火也零零星星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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