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街口的第五君把麻团吃完了,他抹抹手,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满足地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伸完了懒腰,他低头去看了眼手里的豆腐脑,见没洒出来,脸上洋溢起笑容来,朝气蓬勃地过了街。
“老板,开摊了没?”
老刘一回头,见两个年轻男子正站在摊子前面,连忙说:“开了开了,坐坐坐!”
他快手快脚地把铸铁壶挨个烧上,拿抹布给一张桌子擦了擦,笑容满面地问他们:“这么早就喝茶啊!喝点什么?”
一人爽朗笑道:“这不是给老板今儿开壶嘛!”
老刘也笑了起来,“是呢,可太好了!”
另一人问道:“绿茶有吗?”
老刘连忙点头:“有有有!玳崆绿,清明节前刚采的新茶!”
“那就来玳崆绿吧!”
“好嘞!等我给您二位挑个顶好的盖碗!”
第五君刚走到灸我崖门口,忽然就听见了“玳崆绿”三个字,冷不丁激灵了一下。
玳崆绿是玳崆山山坡上的茶叶,算是蓬莱仙岛上数得着的绿茶品类,其中以清明节前采摘的明前茶为最佳。
他瞧着那两个在老刘茶水摊落座的男人,一个背着一把木头剑,另一个腰间当啷着一把弯刀,刀刃看上去就很钝,心道这一看就是江湖散修。
于是第五君舒了口气,准备默默拐进灸我崖的大门。
正当他快要走进去的时候,他听见那两个人小声议论:“你听说了吗?玄陵少主最近好像出关了。”
“是吗?我光听说三家围剿结束了,别的倒还不清楚。”
第五君手里的豆腐脑和小笼包险些拎不住。
——少主之前,一直在闭关吗?
他心脏砰砰地跳动,一瞬间头皮都发紧。他把本要迈进大门里的腿收回来,默不作声地拎着早点,直直路过灸我崖,拐到了老刘茶水摊后面的小巷子,贴着墙,支棱起耳朵。
盖碗轻碰。一个人拿盖撇去茶水浮沫,轻轻吹了口气。
“算起来,玄陵少主闭关有两年多了,当时从玳崆山上下来就再没出来过。可见那日玳崆山上有多么凶险,让能拿着七星罗盘的人都如此受创。”
另一人嘬了一口茶水,叹道:“少主闭关,也不知玄陵门这两年主事的是谁,能将一个灭门的大派振作起来,实属不易。”
“想必是哪个长老首徒吧。掌门、三个长老一下全死了,这放在别的门派恐怕难以恢复元气。”
第五君不自觉地咬住了后槽牙,吞咽了下。他的假面皮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神却发直,眼睛睁得老大。
——如果少主闭关两年,主事的是其他人,那……那下令要让他不论死活、身首异处的,就不是……
第五君心如擂鼓,好像有一颗种子从心脏处破土而出,在那一瞬间,他竟然有活过来了的感觉。
“我想也是。”这人说着,就拿起了自己的木头剑来,摸了摸,“像我这样没能入大派修行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平庸了。”
“别这么说,”那佩着弯刀的人安慰道,“虽然没有高人指点,但总归我们走在正道上,无非就是修行慢一点罢了。”
顿了顿,那人又说:“况且大派又有什么好的,玄陵门纵使是蓬莱仙岛第一大门派,不也会遭到灭门的重创么?”
另一人笑着叹了声,“庆平兄说得是。”
过了好一会儿,茶喝过两泡,才又响起交谈声。
“庆平兄,你说,三家围剿都停了,玄陵门这仇,算是报完了?”
那叫“庆平”的人说:“怎可能啊!依我看,大概也就是找不到堕仙了罢,但邪神信徒岂是两年时间就能料理干净的?”
“也一直没听见说找着那个齐归的信儿……”独家文勿偷
庆平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还能让我们听见?恐怕要杀要剐早就料理完了吧!玄陵门那是什么门派,出一个叛徒已经是耻辱之至,两年前那会儿还悬赏齐归的项上人头来着,现在没动静,肯定是早就找到了!”
“那以前可是玄陵掌门的养子啊……”
“白眼狼,倒也不稀奇!只是玄陵门当初对他宝贝得很,外面的人连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第五君的心跳慢不下来,浑身的血液快速流动,冲击着血管壁。他紧紧攥着早点,贴在墙边跟罚站似的继续杵在那里,那茶水摊子坐着的两人却不再说玄陵门的事。
“庆平兄,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喝完茶,先逛逛吧。”
第五君等到这两人从老刘的茶水摊子离开,才抬起了脚,一声不吭地回了灸我崖。
司少康已经起来了。他从长案后面的灵堂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第五君:“怎么去了这么久?”
第五君隔着假面皮勾起一个有点僵硬的笑,“今天人多,排队。”
第五君撒的这个小谎,在他跟司少康两个人坐下吃饭的时候,露馅了。
——豆腐脑、小笼包、茶叶蛋,全凉了。
司少康没嫌弃,拿汤匙舀了一勺咸豆花,放在唇边,幽幽道:“走回来一共几步路,都能凉得这么快,路上的风真大啊。”
第五君:“……”
司少康挑着眉毛继续说:“要不是都过了谷雨了,我还寻思快立冬了呢。”
第五君扁着嘴,低头吸入甜豆花,不接司少康的茬。
司少康哼了一声,夹起一只小包子,咬了一口,眼神却一直放在第五君身上没挪窝。
第五君顶着千斤重的视线,机械地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等他食不知味地把早点全吃完了,他放下筷子,咕咚又咽了口唾沫,才抬眼去看司少康。
“师父。”第五君叫了一声。
司少康坐直了,冷冷抬眼,交叉胳膊。
“嗯?”
第五君抿了抿嘴,道:“那个,我今天回来的路上,听了点传闻。”
司少康皱起眉头,冷静问道:“什么传闻?”
第五君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玄陵少主,出关了。”
司少康的脸瞬间变色。
第五君绷直身体,赶紧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到,如果少主……玄陵少主,从玳崆山上下来就闭关,闭关了两年,那三家围剿,还有……”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越发快了起来:“还有要……杀掉我的命令,也许就不是少主说的。”
第五君声音越发小了,他几乎不敢停顿,生怕司少康打断他似的,“因为我还听说三家围剿停止了,那应该就是少主出来,然后就……”
这句话终究是没说完,因为司少康的脸色冷到了极点。
第五君紧紧闭上嘴巴,打了个抖。
从他认识司少康那天起,司少康从来都没有师父的架子——一张脸长得极年轻,全然不像长辈,成日跟他插科打诨,全靠一身白衣才显得仙风道骨的。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司少康这样冷酷的眼神,第五君的心脏都瑟缩了下。
司少康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尖刺寒凉得好像能划伤人:“你以为不是齐释青下的命令,你心里就踏实了?你以为他真的信你么?!”
“是不是他下的命令你尚且不知道,随便听一句传闻你就当真了?”
“万一是故意诈你回去的呢?!”
“你的命这么不值钱?”
司少康的呼吸都带着怒气,他久久地瞪视第五君,胸腔几个起伏之后,压抑又嘲讽地问:
“他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在乎?”
第五君被司少康问得一怔。
谷雨已过,风已经不冷了。但第五君仍然被一丝流风冻了一下,好像隆冬腊月时有人往他脖颈里塞了一把雪。
此刻虽然是白天,但这个黑咕隆咚的吊脚楼里并没有光线直射,整个环境都是幽冷的。逃命得来的居所大抵都是这样,能遮风避雨已是奢求。
司少康背靠木墙,紧紧抱着手臂,眼神却更加咄咄逼人。
他盯着第五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第五君两片嘴唇像是被粘死在一起似的,牙齿咬得越来越紧。他心慌得厉害,只能害怕而无助地看着司少康,但司少康却以磅礴的冷怒作为回应,绝不让步。
第五君嗓音都哑了,眼睛干涩,嘴唇颤抖。
“他……他是……”
“他……”
“我……”
第五君一次次开口,却说不出来一句囫囵的话。在司少康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面,他自觉已经无所遁形,可他无法启齿。
司少康冷笑一声。
第五君低下头,他头一回感到项上人头竟然重得让他抬不起来。
他听见司少康问他:“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五君刹那间鼻子酸了。
无数次被追杀,无数个因着“齐归”二字而害怕自己身首分离的日日夜夜,都有司少康在一旁,如师如友。他生来就无名无姓,不知自己是谁,可也无法再继续做那个玄陵门的齐归,是司少康告诉他,他原来就有一个名字。
虽然他无从知道这名字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为何司少康要那样看顾他,如同上辈子两人就是至交,但——
第五君抬头,好似丧失了所有的底气,眼睛失去了光亮。
他很轻地回答司少康,语调平淡而麻木:
“我叫……第五君。”
司少康对上第五君的眼神,眸子忽然颤抖,然后移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走向楼梯,即将迈步上去的时候,他背对第五君,说:
“你已经拜入灸我崖,跟玄陵门没有任何瓜葛。”
第五君的眼神从司少康身上挪到了灵堂,那些灰扑扑的灵位仿佛长了眼睛,随着司少康一声令下齐齐瞪着他。
司少康深吸一口气,冷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我告诉你。”
“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你见齐释青。”
一顿早饭,吃得不欢而散。
第五君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默默把桌子收拾干净。
在长案后面煮了水,第五君听着沸腾的气泡声,目光垂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他想要蜷蜷手指,但黑手套包裹的这只手却不听使唤。第五君便使劲用右手将左手的指节一节一节地扳起,一节一节地收拢,动作艰难,如同一个真正的残疾人。
第五君盯着这只手,心里难过到极点,却仍然勾了勾嘴角。
——他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渺茫的、“少主并没想杀自己”的可能性,而无可救药地感到开心。
当天夜里,第五君久违地失眠了。
他盯着窗外月光下楼宇的轮廓,脑海里不断重放茶水摊那两个人的对话。那两人的话说完了,脑海里紧接着又响起了司少康的声音。
第五君心很乱。
两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齐释青,还有玄陵门的一切。他本就没心没肺,凡事不愿意深想,即使是再伤心,也不过就……
只是伤心而已。
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不那么伤心。
可今天他想到的这种可能性,盘旋在他的心里久久不能消散。就连司少康也无法告诉他,这一定是假的。
“师父他就是……太担心我了。”第五君自己对自己说。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一朵硕大的乌云飘过,遮挡了半个月亮,地上一下子暗了一大片。
“但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第五君缓缓伸手,抚上腐朽的窗棂。
师父都说出来“除非他死”这样的话了,即使自己想去一趟玄陵门,恐怕也会被阻拦的罢。
第五君的心肝脾肺好像都被揉成了一团,哪里都不舒服。他活了这么些年,头一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说:
突然更新()
第63章 葬昔冢(十五)
也许是司少康为那日早晨朝第五君发怒而感到尴尬,一连几天,他都板着一张脸,跟第五君也说话很少。
但禁制却加强了。
从前第五君想要去哪里,只要跟司少康说一声即可,但从那天之后,第五君发现如果没有司少康的允许,他甚至连灸我崖的大门都跨不出去。
刚开始的时候,第五君意识到师父在禁他的足,就老老实实在灸我崖呆了几天,只是心情很憋闷。但到后来,过了一个礼拜,他以为司少康总该允许他上街买早饭了,却还是被大门的禁制弹回来的时候,第五君便有些生气。
“我只是想去买早饭吃。”第五君站在灸我崖的小院里,跟缓缓走来的司少康对峙。
司少康用合起的扇子敲着手心,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我去即可。”
第五君堵着木头大门,瞪着司少康。
“我易容了,我要自己去。”
司少康冷眼瞧着他,扇子在手中攥紧,嘴唇也抿成一道直线。
第五君接着说:“我不管什么时候听到什么传言,不都回来跟师父讲了?师父凭什么不让我出门?”
司少康呼吸不由地变重了。他看着第五君的眼睛,那双眼睛格外清澈,里面全是对他毫不掩饰的信任,还有直截了当的不解和不满。
在第五君眼里,他是一个可以分享所有消息的值得信赖的人,可第五君并不知道,有些消息他压根不想听,并且想要杜绝第五君能听到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小君——
司少康攥紧扇子。
他狠了狠心,咬着牙说:“因为后果你承担不起。”
第五君皱着眉张开嘴,“哈”了一声。
“难道师父又知道了?”第五君歪着脑袋,语气甚至带着淡淡的不屑,“师父早就知道什么结果,又想出手干预了?”
他抱起胳膊,脸上挂着咄咄逼人的笑意,直视司少康:“师父不若告诉我后果是什么,我自己判断判断这后果我到底能不能承受?我不过就是上街买个饭!”
司少康唇色有些发白。他凝望着第五君,缓缓吐出几个字:“天机不可泄露。”
第五君直接笑出了声,把头扭到一边。
从来都是这样,跟自己谈论别人的生平和将来说得热火朝天,跟看戏一样;却从不告诉当事人,哪怕那人是正在往火坑里走,也连救都不救。
轮到自己的事,却三缄其口,问也问不出来,司少康直接就随心做了。
师父凭什么啊?
第五君压抑着心头的无名火,告诫自己即使司少康看上去再年轻、再不着调,他也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第五君呼出一口气,转过头来,直视司少康。“你是世外高人,是现世的神仙,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
“两年前,师父在玳崆山上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
第五君垂下眼睛,睫毛下的眸子是难过的,嘴唇却习惯性地勾着。
“可我这两年来没有一刻不在想,如果师父没有救我会怎样。”
“也许我会跟少主一起,被玄十师兄他们找到,带回玄陵门。”
“也许我运气不好,就躺在那里,流血身亡。”
“也或许我命硬,坚持到了当夜的邪咒过境,跟来找我的掌门、长老、师兄们一起命丧玳崆山。”
第五君很慢地抬起眼睛,看向司少康的目光隐有泪光。
“不管哪一种可能,在我心里,都好过被当成叛徒,不得不改名换姓,亡命天涯。”
司少康愣在当场。他嘴唇张开了,却没有发出声音。
第五君继续说:“师父救我一命,又无数次带我逃过追杀,还传我易颜换嗓之术,授我《针灸奇方》。”
“这已经是我还不起的恩情了。”
“可是……”
第五君缓缓抬起那只带着黑手套的左手,放在自己面前。他看着自己的手,也展示给司少康看。
司少康看到这只手,脸上刹那间失去血色,身体甚至晃了一晃。
第五君低声问司少康:
“师父,事到如今,你还要干涉我的命数吗?”
司少康握着扇子的手指节发白。他盯着第五君倔强的眸子很久,久到整条灸我街都苏醒过来,小商小贩的叫喊声透过院墙,传到了他们耳边。
他垂下手,苦笑着想,自己输了。
司少康轻声说:“你不过是去买个早饭。”
第五君一愣,点了点头。
司少康笑了。
他看着第五君,眼神却透过他看向了很远的地方。过了片刻,好像遥远空茫的雾海给了他渺茫的希望似的,他重新看回第五君眼里。
司少康问第五君:“若我说,为了我呢。”
他问得声音太小,第五君没有听清:“什么?”
司少康提高了一点音量,对他说:
“为了我,你可以在灸我崖再呆一年么。”
第五君皱起眉头,“我已经是灸我崖弟子了,还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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