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宛如一具僵尸,手脚已经不听他自己使唤。
很快,就在风逐雪站立的位置旁边,那里长起了浓密的杂草,阿飞远远地看过去,只看见了一把长长地剑把。等走得近了,原来这把剑死死地插进了一颗头颅中间,那头颅早已褪成了白骨。剑身有一半都卡在土中,另一半贯穿了整个头骨。
“这是你的兄长,只比你大两岁,但你父母宠爱他,同窗羡慕他,因为他是个天才。无论哪一方面,你总是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风逐雪说,“他头上这把剑是你父亲插进去的。他为了求我放过他,杀了他的儿子。你觉得他今天会不会也这么做?”
接着,阿飞看见了其他堆起来的白骨。肉身会腐烂,骨头上的刀痕依旧清晰可见。
那些刀干净利落,只一刀,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刀,却能割断人的脖颈,砍掉人的双腿,让活着的人痛苦无比。
十年前,他家遭到恶人洗劫,那个恶人不是别人,是风逐雪。
他不抢财物,不劫人质,只是要把他们赶尽杀绝,让他们明白死亡的恐惧。
还有代价。
生死无常,但杀人永远要偿命。
死去的那些人有他叔叔,爷爷,还有他姐姐,他们死了太长时间,其实早已认不清谁是谁,可是阿飞终于崩溃了,那些白骨和腐烂的气味刺得他跪在地上用力干呕,直到呕得手脚冰冷,他才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就从这堆尸骨中跑了出去。
他去质问发呆的父亲,他带着哭腔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你为什么要杀了哥哥?”
他的父亲无力回答他的任何话语,他用尽力气推着他走,一刻都不能停留。阿飞眼角残留着眼泪,依旧岿然不动。
他不能跑。
阿飞背对着风逐雪,捡起地上的断水。
愤怒占据了阿飞的心,他强忍着泪水转过身来,踩着雪白的枯骨,缓缓走到风逐雪面前。
“你养了我十年,就是为了等今天一天?”
“不然呢?”风逐雪依旧在笑,“你真当我是好人?”
风逐雪每次只要一想到今天这个日子,他就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看阿飞春夏秋冬一如既往地练错误的刀法,还欢呼雀跃,如获至宝,还会每天尊敬地叫他师父,他心里没有不忍,他只是越发的畅快。
一个那么没有耐心的人,竟然会教导这个孩子那么多,连他自己也很惊奇。
“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要认我当父亲?”风逐雪不慌不忙地慢慢踱着步,和瘫倒在草地上低叫的老人说:“梁渡,你看看你的儿子,和你一样天生反骨,居然要认仇人当父亲,你当年这么厌恶这个儿子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老人身体已经很脆弱了,被关押这么多年肉眼可见的虚弱,双腿似乎一折就会断。外加关押之处在三月楼,他日日夜夜收到歌声搓磨,眼神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锋利。
只有风逐雪多年来没有一丝变化。
他的狠厉,他的身手,从不存在隐退这一说。
他的报仇从今晚才正式开始。
“放了我爹!”阿飞下了狠心,泪流满面地抬起刀来,正好是进攻的姿势。
风逐雪神色不变,“还有第三件事。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杀我,就是今天,就是这个时刻,你若是够有信心,就拿起断水刀杀了我。否则,你永远没机会再朝我复仇。”
阿飞拿着断水刀时候,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他按住刀柄,像疯了一样义无反顾地正面袭来,一招一式都是逐雪教过的大招狠招,愤怒让他的动作变得快了一些,仅此而已。
可是蛮拼力气只是耗费自己的精神,阿飞用尽全力不能折损风逐雪一丝头发,逐雪就站在原地,一步也不动,身姿轻巧,便能让阿飞的刀锋次次落空,只留下劈过空气时发出轻微的刀鸣。阿飞力气耗尽,最终所有的力气被逐雪反推到自己身上,身体失衡,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
逐雪俯下身一出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咔啦一声,阿飞手腕处的筋骨就被他捏碎了,面色登时惨白,紧接着逐雪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手掌看似轻轻往下一按,阿飞整个人都往下陷入了泥地里,他死死抿着嘴硬抗,可是肩膀都被风逐雪卸了下来,连带腹腔凝起的真气也悉数散尽,阿飞痛不欲生,手里的刀也松了下来,全身蜷缩着还要重新站起来。
听到骨头错位的声音,阿飞才意识到他的脚踝也被踩裂了。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鼻间除了泥土味,便是全身上下冰凉的血腥味。
天上的细雨迷迷朦朦扑进眼睛里,阿飞微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几乎已经晕死过去。
他拼命咬住舌头不让自己发昏,眼睁睁地看着风逐雪朝他走来。
阿飞仰面朝天,等风逐雪走到自己身边时,扯动着唇,仰着脸,爬过去,朝他衣摆上狠狠吐了口血。
爱干净的人通常不会隐忍这种侮辱,风逐雪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阿飞,师父是怎么教你的,和别人比试的时候,衣服上只能沾自己的血,不能是别人的。”
阿飞想开口说话,嘴里的血不停往外淌。
风逐雪轻而易举地就扯开了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臂。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阿飞浑身是血地躺在草地上,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今天杀死你,也算给这件事做一个了结。”风逐雪转身对目睹这一切,但只能红眼流泪的梁渡说:“这就是你的结局,你那个最有天分,最能继承你衣钵的儿子,被你一剑插进了脑袋;你这个天分一般,但最刻苦的儿子,也许本也可以学到中等水平,但被我教了十年,根基早就毁了,他再碰刀剑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不如我现在帮你废了他的筋脉,省得他自寻死路,也给你留个念想。”
风逐雪没打算放过他,他把梁渡拽起来,打算接着关押他。
他没有后代,没有亲人,只会孤独终老。
阿飞手脚皆断,动也动不了,身体无力地垂着,手脚处挂着黏腻的血液,地上积了一小滩血水。
“···师父。”
他不知道风逐雪有没有回头,不过说完以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今天原本是他最开心的一天,他本不该有这样的下场,谁知道,今天也是他的忌日,他只能带着羞辱愤恨这么残缺不全地死去。
就算他现在还没死,迟早也有野狼叼走他的肉。
阿飞嘴边挂着最后一丝笑,也许是在嘲弄命运。
就在此时,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风逐雪!你死期到了!”
刀鸣转瞬响起,一阵挥刀劈斩,惊叫声骤起,阿飞恍惚间以为是错觉,可是打斗声盖过了细细的雨,脚步声纷乱而至,很快,阿飞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昏沉沉地痛死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山崖顶上,而是一处洞穴之中。
阿飞头痛欲裂,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环顾四周,仿佛是有什么人将他从山崖上带到此处,将他安置在这里。他的手腕和脚腕已经被破布条勉强包扎起来了,他走不动路,只能靠两只胳膊向前挪动身体。
他还不习惯这样的走路方式,费了好大的劲,头上冒了不少冷汗,终于靠到了洞穴边缘。
不远处有个枯枝叶堆起来的火堆,滋滋地烧着,微微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向洞穴外望去,秋雨绵绵,仍然未歇,四处都是峭壁,树木也光秃秃的,不见一丝生机。
阿飞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背倚着冰冷的岩石,望向灰白的天际,时不时低头仔细端详身上碗口粗细的伤口。
这段没有人来的时间里,阿飞越想越绝望,他想自尽,一个废人,一无所有,还能做什么?
除了等死之外,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是无论在周围如何翻找,也没能找到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是钝石,想拿来割脉都嫌它不够锋利。
峭壁一眼望不到头,阿飞只挪动了一点距离,就出了一身的汗来。他喘着粗气,肚子发出响声,大概要不了多久他就该饿死在这里。
过了不久,阿飞仿佛听见了脚步声,费力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腰间挂着几条腥味很重的鱼,正愣愣地看着他。
阿飞很快认出来了,这正是那晚载着他过河的船夫。
“你,你是?”
船夫坐在他对面剃鱼,三下五除二就摆弄好了木架。
“别的不要多问,吃完这顿饭你就走。风逐雪很快会找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昏迷了三天。那一晚,要不是凑巧柳刀宗的杀手碰巧来杀风逐雪,你已经凉透了。”
当时风逐雪一走,趁杀手们还在纠缠,船夫背着昏迷的阿飞,直接飞身跳下了悬崖。
“你为何要救我。”
“不要多问,我只负责你醒来后的这一顿,日后你的死活也与我无关。还有,你父亲梁渡被带走前叫我告诉你几句话。”
“他说,不要追究仇恨的来源,更不要去找风逐雪报仇,就让这些过去在此终结,下半辈子改头换姓,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船夫说完,丢下了一锭金子,他说:“我不认字,但你的父亲在悬崖边上刻下的符号我还记得。”
他把烤好的鱼一只手递给阿飞,另一只手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不成形的三个字——梁沉飞。
那是他真正的名字。
阿飞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突然抖着手狠狠捏碎了树枝,随后又用力锤打已经没有知觉的腿脚,直到渗出血来,染红了岩石。
手腕因发力产生的疼痛刺入骨髓,久久无法褪去。
他不仅没有武功,眼下连正常生活都很困难,筋脉一断就是一辈子的事,他如果有钱可能也得靠轮椅过活。
可他练武根基已废,十年以来的错误积累到如今,哪怕是天才也无法再扭转局面了。
阿飞摸着身上干掉的血,挑出身上粗布衣服的线来,解开船夫的水壶清洗了一番,最后用鱼刺当做针,咬着牙给自己缝起了伤口。他一声不吭地缝,到最后都没有再和船夫说过话,期间船夫倒是对他印象深刻,看了他好几次。
吃完了鱼,天还亮得很,船夫告诉阿飞他不会再回来,从这个山崖往右边一直走会有一条小路,往前走就能绕出去。
他走以后,留下阿飞一个人缩在洞穴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飞在这里多留了一夜。
他没有想太多,额头在发高烧,时冷时热,怎么都睡不安稳,他做了很多的梦。梦见他小时候有一次和逐雪背刀谱,那时也是一样的秋天,逐雪侧卧在树下,有些发困,看起来格外疲倦。
阿飞见逐雪好像听他背书听得不认真,小声提醒:“师父,我背到三十四页了。”
逐雪多年来唯一一次对他笑,就是这一次。
他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右手枕着脑袋,轻声说,“继续背吧。”
阿飞突然惊醒了。
他抱着自己的头,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第一次哭出了声,泪如雨下。
阿飞到底还是从洞穴里爬出去了。
他的身躯完全成了他的累赘,山石崎岖多变,等他终于看见些许亮光时,下半身浸染了新磨出来的血。好在他感觉不到疼痛,否则这么短一段路程,他爬三天三夜才能彻底走完。
他把船夫丢下的金子紧紧缝在内衬,躺在道上等了半天,等到一辆运草垛的破车,车主见他实在可怜,一路将人运回开封旁的新余城。
天色阴沉,阿飞抬头打量四周,新余不如开封繁华,人流往来稀稀落落,但酒肆食肆应接不暇,阿飞谢过车主,先是慢吞吞地爬进了一家酒肆。
后厨酒坛子跟着动了一动,酒肆老板原本没注意到他,一听声音便放下搭巾看看情况,看见阿飞时吓了一跳,大声喝道:“哪儿来的小偷,居然还爬到这里来了?滚出去!”
边说着边抄起鸡毛掸子打他的后背,阿飞闷声不响地受着,直到双手无力拖住老板衣摆,“我看您在招小厮,我来应征。”
“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样子能当堂倌么?我们这儿可不养废人!去别家去别家。”老板拍了拍身上落下的灰,仔细打量阿飞残掉的腿。
阿飞勉强挤出讨好的笑来,“我这身体可能是让您为难了,不过只要您肯收留我,我可以帮您打扫洗碗,招揽生意,只要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我也不要工钱。”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老板,于是阿飞就先睡在后院柴房。
翌日清晨,阿飞真正开始干活。他手腕用不上重力,又夸下海口包揽了后厨的活,碗筷是摔了四五副,简单的酒渍也擦不干净,尽管阿飞很用力,使出来的劲依旧轻飘飘的。不少客人一开始把他当成杂役人放出来的猴子,怀着猎奇的心态逗弄他、用花生米砸他,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看他会不会爬到自己面前。后来几个客人就喜欢使唤他,明明阿飞不在前头送酒,几个人故意刁难,只叫阿飞爬过来为他们倒酒,倒完后就把酒壶高高吊起,一个挨着一个比试,背过身去,反手把壶里的酒倒在阿飞裤裆里,看谁倒的准。
老板冷眼旁观,比刚开始更欣然地接受阿飞的存在。他为这名不见经传的酒肆提供了久违的乐趣,以此吸引客人。
更让他满意的是,阿飞不要工钱,他只要容身之所。
这样的流浪汉老板见过不少,无非是好赌好色,败光了家财,又无力还债被人打断了腿,除了上街乞讨,只能做这些下等工混口饭吃。
当然,老板也觉得阿飞和以往那些人并不一样,像阿飞这么能吃苦的反而不多见。
这个年轻人到底从何而来,一个这么勤奋能忍的人,怎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老板想不明白,也不会再多想,更不会怜悯。
阿飞一概接受了外人的羞辱,没有反抗过一次。
只是在夜晚时分,他会掀开紧贴着大腿根部的衣服,左右翻看烫出来的水泡,然后挑破它,清洗完毕后换件另一件干燥的衣物,忍着疼痛睡觉。
有时疼得无法入睡,他会试一试捏紧拳头发力,向前挥动手臂,试着下床用腿走路,但没有一次成功过,反倒是动静太大,吵到了睡在前院的老板,被他狠狠骂了一顿。
疼痛已经成为陪伴阿飞最长时间的一种感觉。他还有呼吸,还没对痛苦感到麻木,默默处理伤口时,仍然会因为那些人的羞辱忍不住愤怒。
可是空有愤怒又有什么用?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可能再用武功震慑这些恶劣的富家子弟,他留下的只有笑柄,笑柄可以换来钱。
阿飞自知此处并非长久之计,他打算先住着,养好身体,再拿着藏起来的金子去看大夫,这辈子腿上废了,手腕至少能恢复到能用的地步,以后干的活也更多一些。
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的,他的尊严不值得一提。
计划想得完满,现实却是第二天阿飞的金子就没了。
那群喜欢看阿飞爬着走的富家子弟又来看热闹,他们把几块晶莹剔透的波斯宝石挂在房梁上,在从后厨到酒肆门口大锅处做了很多标记,一路上设置好各类障碍,然后为首的陈公子两手一拍,吊着眼笑道:“我听说你叫阿飞?要是你能飞到房梁上,这宝石就送给你!”
“陈兄,你这次下血本了嘛。”
“总得给这瘫子一点看得见的好处他才会丑态百出,我们之前刺激得太浅了。”
“我拿到它,你真的能送给我?”
真宝石拿出去卖,少说能值三四百两白银,他不可能不心动。
“瘫子,你要是爬不到那里,我们几个人就打断你的肋骨。”陈公子接着笑,阿飞果然上钩了。
“但是你会信守你的承诺。”
陈公子被他的目光看得极其不舒服,总觉得有些可怕,不过这么一个小人物,谁会在乎他可不可怕?
他再次自信满满地点头,高声道:“诸位,我陈某人今日就请这位伙计为我们表演一回‘梁上飞’,怎么样?要是他拿到了,宝石就是他的!”
“好。”
阿飞有了他这句话,从门口酒缸的位置就开始如那些人所愿,拖着双腿,只用胳膊前行,期间没有碰倒一个酒壶,他宁肯用手腕搬起双腿来挪动一分一毫的距离,都不愿意让他们看笑话。
就这样,成功绕过所有障碍,他爬到架子上,盯着几根细线挂着的宝石,有一阵没动弹。
一连串动作下来,就连那些富家子弟也不免紧张,想方设法地再加点阻挠,真怕这个瘸子有点本事,真能把宝石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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