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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低头(樊小哙)


“你被风逐雪带走时还太小,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吧?你的父亲梁渡···他是个星象师,不仅仅是占卜算卦,他可以预测整个王朝的命运,前三十年,这个王朝经历的洪灾、干旱、蝗灾,疫灾等等,他全都预料到了。你的哥哥梁谦,被誉为自太古皇帝以来最聪明也最有占卜天分的人,在他八岁时就预测到了日蚀之象,他十岁左右正好预言了风逐雪掀起的那一场宫变。”
韩姑娘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倦累,阿飞忙拖着身躯为她倒水。喝了水,韩姑娘靠着床头坐起身来。
“可惜你的哥哥已经去世了,你的家族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韩姑娘,我没有任何天赋。”
阿飞对他年幼时对事只有微弱模糊的印象,若不是韩姑娘刻意提及,他也许早就忘了一干二净。
他记得父亲喜欢摆弄星盘,可当时他还太小,还不懂什么星宿。
但他自己绝非天赋异禀之辈,别说占卜这样玄之又玄的东西,哪怕只是拿起刀,他都要花很长时间去练习力度。
“阿飞,能坚定你的信念一辈子,这也是一种天赋。”
“韩姑娘,我···”
阿飞想告诉他自己的伤势,他的复仇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开始。
“阿飞,你的父亲是很伟大的星象师,他最常和我说的一句话便是不要去违背命运。你经历的这些事,他在十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他也和我说,他在看见预言结果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都无法避免。但是不要复仇。风逐雪命里的死劫并非与你有关,能杀死他的人现在还没有出现,如果你强行破坏命数,折损的只有你的寿命。反而他会毫发无伤。”
阿飞死死攥紧手,“那韩姑娘,这块白绢布是什么?”
“它上面记载了能让你恢复双腿知觉的办法。”
“那父亲还有什么话?”
“只有两件事。第一件,这上面记载的所谓方法是一门武功。十年前,摩罗教突袭中原,死伤百万,连风逐雪都费了番功夫,使诡计才获胜,那摩罗教教主修炼的正是此功。不过,这个武功你一旦决定开始练,就要练到你死才能结束。”
“这样的武功练下去注定会死么?”
“对,一定会死,没有例外。”韩姑娘平静地说。
“它为什么能让人双腿恢复知觉?”
“准确的来说,这样的武功相当于在你体内放了一条寄生虫。你刚开始练习时,它只是很多团没有意识的真气,在你体内乱窜,你会非常痛苦。这些真气逃不出去,就留在你体内厮杀,等到你练到第二阶段,最强的真气留了下来,你又会注入新的内功,他们会进行第二轮撕咬吞噬。这样循环往复,直到你练到第十阶段,这个时候,你的真气到了前所未有强横的阶段,它甚至会具备它自己的思想。你才可以和它一起配合着使出来。”
光听描述,阿飞已经感受到了这门功夫的邪门。
韩姑娘却像回光返照一般,说话的速度也快得很,“这个过程中,为了辅助真气在你体内成长,它会自然而然修复你的身体和各种穴道。毕竟它将在未来很长时间里依赖你这个宿主,所以你的手脚一定会变得极其协调,以后,除了它能伤害和杀死你,没有别人会对你造成实质性伤害。”
阿飞不再犹豫。
他紧紧捏着白绢布,问道:“韩姑娘,第二件事是什么?”
“你父亲将它交给我的本意,是希望你只练前面五层,尽管后半生会因为持续和体内寄生真气斗争,有些痛苦,但也总比死了强。”
“练到第十层,能不能杀了风逐雪?”阿飞双手因为撑着身体十分酸痛,只能缓缓地靠在衣柜边减轻压力。
“你父亲没有看见关于这件事的未来,他的态度很悲观。你哥哥也曾试过为你占卜,得到的仍然只有一片漆黑的影子,他无法猜透你。所以阿飞,恕我不能给你很明确的答案。”
韩姑娘喘了口气,“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父亲曾经在我父亲的刀下救了我的命,我多了十年的性命,也够了。我告诉你,也就算是还恩了吧。不过还有一件额外的事,和你父亲无关,只是我个人想请你帮我的忙。”
“您尽管说。”阿飞立即恭敬地跪坐在了地上。
“帮我照顾好小宝。”
“韩姑娘,您这是···”
“我请你父亲为小宝算过,若是跟着你,你会保护他保护得很好。现在见到你,听说了你的事,我也很放心。”
“韩姑娘,我并非大富大贵之身,还背着血海深仇,您何必这样呢,不如将他托付给一些没有生养的富贵人家,至少也能衣食无忧。”阿飞也才十七岁,还一无所有,再带着小宝,不是坑人么。
“我死期将至,若是让小宝一个人留在妓院,他只会当一辈子的龟公和杂役。阿飞,你带他走,就算他卖苦力为生,也别在妓院卖苦力。”
“姑娘何出此言?”
“我本来早就该死了,但因为还没遇到你,还没和你交代这些,靠着药撑到了现在。我大势已去,何必再纠结。”
阿飞一咬牙,“可是姑娘,我一个瘫痪,真的一起生活,辛苦的一定会是小宝。”
“你不想知道白绢的秘密吗?它现在在你手里和一块抹布可没有任何差别啊。你答应我照顾他,我就告诉你怎么才能看见武功。”
阿飞这下真是彻底为难了,他没有一点信心可以照顾一个人,连他自己都还太年轻。
可是手里的绢布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手心,刺痛了自尊。
他不想永远被别人看不起。
他恨风逐雪,连午夜梦回都是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对自己的笑,还有废掉自己双手时的面庞。
一个人的仇恨,只有真正亲手索取对方的命才能消解。
否则,它只会长成自己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伤不到他人半分,还会慢慢绞死自己。
阿飞郑重地跪下,给韩姑娘磕三个响头,“我答应您,尽我所能照顾好小宝。”
“那我就放心了。”韩姑娘此时掀开帘子,走下了床。
阿飞愕然地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明明看起来一切正常,面容虽瘦弱,但神情却极其平静。她走过去开窗,闭上眼静静站了片刻,喃喃自语,“好久没有吹到风了。”
“现在是秋天,韩姑娘,风泛凉气,您身体吃不消。”阿飞忍不住对她说。
韩姑娘后背靠窗台,抚摸着上面的积灰。
她对着阿飞笑了起来,慢悠悠地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骗你,这项武功的初始状态正如你所见,是一张白纸。它首先就需要有五个不同流派,不同兵器,不同性别的人献祭,上面练武的规矩才会开始显现。它需要死人来成就它。死的五个人武功越深厚,你练此功的起点越高。”
窗户大大地敞开着,绢布着阿飞手中随风摇曳。
“还有,我的名字是韩情。”
说完,没等阿飞抬起头来,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是悄无声息,然后才是阵阵刺耳的尖叫,慌乱的脚步声迭起,不少人都被吓到了。
阿飞浑身猛地一震,不顾疼痛飞步到窗前,在惊慌之中赫然看见了韩姑娘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脚步僵硬得一动不动。她刚刚直接拦腰向窗外倒了下去。
韩情,韩情。
阿飞陡然想起来这个名字。
韩情正是武林四大名家里韩氏的人,她曾经是什么三小姐或四小姐,母亲是个不得宠的小妾,后来遭韩氏仇人算计直接被抛弃在尼姑庵里,紧接着就是中原遭外族入侵,尼姑庵被烧掉了,她又辗转来了妓院安身。
因为她不是像韩家大小姐那么重要的女人,更不是武功超群的韩氏诸位公子,所以对韩家而言,她的结局只会是消失。
他抹了抹眼泪,再次挪动身体,靠着窗户跪了下来,朝韩姑娘多磕了三次头,愿她安息。
手中的绢布忽然隐隐地动了。阿飞察觉到动静,对着白绢定睛一看,刚刚无甚反应的绢布上居然凭空出现了第一行字,显示:
第一祭者:韩情
拜鬼,当始于《步虚》:超度三界难,地狱五苦解,悉归太上经,静念稽首礼。(1)
而这一句话之下简短的三个字,看得阿飞脑子嗡的一下,遍体发寒,忍不住念了出这武功的姓名——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道教超度亡灵的《步虚词》

“韩姑娘死了!”
不知是谁先用奇怪的语调高声喊了一句,然后再次重复,仿佛在通知什么人,“韩情死了!”
“韩情竟然死了!快上去!”
阿飞刚将白绢塞进了衣襟裂口,下一刻门外就有几个大汉闯进来,粗蛮地拽起阿飞的背,将整个人悬空提了起来。
脚步声缓慢停在门口,香风拂过耳畔,许大娘出现在门口。
她早已没了之前那副热忱嘴脸,一只手里还淌着血,横眉倒竖,面色不虞地朝阿飞走去。
她手上的血是韩姑娘的血。
阿飞听她质问,“我让你好好照顾她,怎么把人照顾死了?”
“韩姑娘说自知时日无多,别无所求,所以才主动了断性命。”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
“韩姑娘身上是什么病,你清楚么?”
“看样子,像是咳疾。”
“她根本没病,是我日日下毒她才连路都走不了。你想想,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心甘情愿留在妓院这么多年?”许大娘的手用力掐着阿飞的下巴,另一只手接过旁边大汉递过来的刀,刀光发寒,“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有人叫你杀了她?”
这么一遭,阿飞心里忐忑着,却有了别的猜测。
韩姑娘有亡灵书一事多半不只他一人知晓,不少人都打过它的主意。
或者说这家妓院上上下下都清楚韩情的价值,才甘愿养她一个药罐子许多年。
刀抬了起来,对住阿飞眼睛,其他姑娘也屏住呼吸。
“我不知道!”阿飞咬着牙,再次否认。
“搜身!”
一步之内即使早有准备,阿飞还是免不了被羞辱一番,他整个人都被倒竖着靠在墙边,其他人上来就一件件扒掉了他单薄的两件衣服,翻来覆去地检查,可是除了破布料,没人发现别的端倪。阿飞连亵裤都被扒光了,全身上下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许大娘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
阿飞被放了下来,提起来的心还没放回去,就听许大娘说:“把人关去地下牢房,没有我的吩咐,不准放人走!”
所谓的地下牢房,就是许大娘关押不听话的妓女的地方,地上铺了一层稻草,扎人得厉害。
他一直等到关押的壮汉睡觉去,才猛地睁开眼,在衣服夹层里翻出了它,看来惦记这武功的人实在很多,此处绝不宜久留。阿飞靠着墙边编织硬直的稻草,直到形成一根竖直的杆子,轻手轻脚地撬锁。
锁眼复杂,机关甚多,暗灭的烛火很是伤眼,阿飞捅得满头发汗,时间度日如年,他好像在门口处熬了近半载,才听见小小的咔哒声。
阿飞已经筋疲力尽。
他还没着急走,他在听这地牢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思考如何带小宝走。倘若他们那般觊觎韩姑娘的亡灵经,又怎会轻易放过小宝。
可能不止许大娘,韩姑娘死讯传的快,今晚会有不少贼人聚集此处夺宝。
想到这儿,阿飞裹紧了外套,安静等候着。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深夜,房梁上就是一阵利落的脚步声,刀剑逼近,隐隐传来厮杀。
盗贼和杀手们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妓院外开始了史无前例的争夺,谁都惨叫声络绎不绝,但是更多的声响被扼杀在喉间,只惊动了树上栖息的夜鸟。
听动静,四面八方至少来了三波,脚步纷乱,此起彼伏,似乎有上百人冲进来,互相都在急不可耐地翻找整座妓院,花瓶铜镜噼里啪啦砸倒在地上,随着一声声脆响迸裂得一片狼籍,只要他们发现这到暗门,阿飞也难以活命,就凭他这么个废人的身体,对方一刀即可毙命。
没多久,缠斗声渐歇,梁上脚步走得更快,更轻,阿飞心跳如雷,双手用力拨开门,将铁链扔到一边,忍住剧痛,挤压身形,爬进监牢黑暗处的狭小地缝中,面前放着一坛酒遮挡住。
他捂住了口鼻,果不其然,那群杀手已经找到了这里,粗暴地一间间推开门房寻找可疑人影,但这里原本也并非牢狱,都是许大娘惩罚不听话的妓女才会关押在此,牢房数量稀少,门口守着的两个大汉早已跑出去死在他们刀下,怎么看都不像藏秘法之处。
杀手中的首领叫几个人踢散开稻草堆,也没有额外发现。
一人问:“人都杀干净了没有。”
另一人答:“杀干净了。”
“放把火烧了这里,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另外,把韩情的尸体给我带走。”
稻草堆瞬间点燃,阿飞凝神屏息,被浓烟熏得眼泪直流,没有撑太长时间就从狭窄的洞口里钻了出来,一时还不能大口喘息,只好拖行着靠住门口位置,轻声呼吸新鲜空气。所幸地牢在妓院后方,靠近池塘的位置,火势尚未蔓延到此,而那帮劫匪在放完火后纷纷上马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阿飞大腿处被砸下来的房梁烫伤了一大块,灼烧得他痛苦不堪,前进速度更慢了,他一只手还护住胸前白绢,全靠另一只手往前拖。
到池塘边时,他正准备处理伤口,哗啦一大声,池塘里冒出来一个面色苍白的人。
阿飞先是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楚眼前人竟然是小宝,立马欣慰地抱住了彼此。
小宝很害怕地抱紧了他,“阿飞,我娘死了。其他姑娘们也全死了。”
“我知道,放心吧。我不会抛弃你。”阿飞伸手泼了点水在伤口上,疼得满头大汗。
看来韩情身边全都是耳目,她白天才刚刚去世,夜晚各家就来争夺白绢。
可为什么那些人在韩姑娘活着的时候不问,唯独等到她死了才开始杀人?
江湖上又有多少人知道亡灵书,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接踵而至的问题,让阿飞顾不上伤痛,想着如何才能平安地活过这一晚。
可是没等两人高兴多久,马蹄声骤然踏破了寂静,不一会儿功夫,阿飞连挪动的机会都没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已落在四周,登时连月光都看不见。那些杀手又重新回来了。
原来这群人至少有七八十人,个个身材高大,目光尖锐,黑黢黢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飞还没喘过气来,腹部就被对方膝盖狠命一击,杀手提起他的腰,像货物一样扣在马背上。小宝也被狠狠踢了一脚,那人似乎现在就打算杀死他,便问:“你就是韩情的儿子?”
“我不是!”
杀手笑笑,“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敢说谎就剁了你的腿,和那个只会爬的废物一样。”
小宝咬着牙,“我没有武功,我娘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你们再怎么找都找不到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杀手都不爱听,左手举起刀,准备直接砍下他的脖子,阿飞在这时高声喝道,“我有!你们找的东西在我这里!别杀他!”
这么一来,一直绑着他的人立即将阿飞重重丢在地上,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你是谁?”杀手走到了他跟前。
“妓院里的龟公。”
“从哪里来?”
“开封。”
“韩情和你是什么关系,你怎会有功法?”
阿飞不开口,直接假装晕过去。
杀手暗骂一声,抓住二人身上的衣服他重新拎回马背上,再次撤离。
这些人腰间都配着刀。
阿飞认出了它特殊的样式,全天下只有一个门派会用这样的刀。
那就是柳刀宗!

颠颠簸簸的路途中,阿飞比小宝先醒,半阖着眼靠住囚笼,四处张望着。
月明星稀,黑漆漆的夜晚里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已经不知是被绑着来的第几个晚上,阿飞看一会儿缓一会儿,眼睛发疼,多半是他们又在此途中给自己下了药,这才一点都不能动弹。
荒郊野外的地方别说是人,连条狗都看不见。
放弃了观察情况以后,阿飞将目光转向牢笼之中,不止他一个人被抓进来,还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小宝应当是其中年纪最小的,这些盗匪显然不止要韩情的武功,还抓了人准备卖个高价钱。
“你是···从哪儿来的?也是新余的?”阿飞主动靠近右边的一个男孩。
“开封。”男孩显然醒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呆滞地转过头来,声音也哑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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