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也惊了,“爷,您怎么知道这小子有这个胎记啊?这还是蝴蝶形状的呢。”
为了把他快点卖出去也真能吹,阿飞知道屁股上这个疤明明长得很丑,还像蝴蝶,癞蛤蟆还差不多。
男人很快收了手,低声说了句什么,阿飞没听清,但是人、贩却听清楚了。
他低低地说——是我烫的。
人、贩闭上了嘴,什么都没问,讪笑着把阿飞整个人拎起来,用力捣着他发晕的脑袋,把阿飞捣得往后退:“以后跟了爷就要听话!天天看人这个死样子,以为所有人都要把你供起来啊?龙生龙凤生凤,你生来是乞丐,就是下贱命!”
阿飞梗着脖子听他骂,却始终没有再低头了,像雕像一样看着男人。
等人、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他才回过神来。他以后不用再颠沛流离,而是属于一个固定的人。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的血沿着下颚往下淌,阿飞这才胡乱地抬手擦了擦。
没人会喜欢他。
没人会喜欢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反叛又不肯低头认错的孩子。
可是现在他的命已经掌握在了别人手里。
按照这里的礼数,汉人奴隶买卖成交后,奴隶应当跪下来给老爷磕五个头,再喊一声谢谢爷。
阿飞抖着手,下定了决心才准备弯下膝盖,男人终于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抹掉他嘴边的灰和眼泪,挽起他的手,带他坐在沿街面铺旁,点了一碗牛肉面。
饿了三天四夜的阿飞没忍住,吃得狼吞虎咽,完全没有半点矜持。
这也是阿飞一生当中吃得最香的面。
无论以后他辗转了多少地方,去过多少家面摊,都没有像这一次吃得这么高兴。
面汤喝完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绞紧了双手,心里还怕男人像刚才一样扒他裤子,试探地看着他。
男人看了出来,便说:“我只是为了确认一样东西,不用害怕。”
他又说:“我叫逐雪。”
阿飞点点头,重复一遍:“逐雪。”
逐雪道:“喜欢读书吗?”
阿飞摇头。
“好,那跟着我走。”
阿飞看着他的刀,问:“你是...哪家的少爷。”
他微微一怔:“怎么这么问?”
“你很像。”
阿飞记得他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公子,除了那些声色犬马的酒肉之徒,便是像逐雪一样,总是没什么表情,衣着不凡,但言辞间又喜欢打量别人。
逐雪说:“我不是什么贵公子。是个普通人。”
“那你是铁匠,缺徒弟?”
阿飞还是第一次见人背着这么重的刀。行乞年岁里他碰到过不少江湖人,他们的刀或长或短,或直或弯,都没有像他这么显眼。
更出奇的是,逐雪身材修长,偏瘦,人又长得斯文冷漠,手指指腹没有一处老茧,怎么看都像读书的。
他甚至不像可以提得起刀的人。
刀与剑不同,剑是礼器,刀为凶器,乃百兵之胆,武侠演艺里的刀客常常活跃在渭北平原,世上难道会有看起来一脸书生气的刀手?
逐雪说道:“我不会打铁,只会练刀。”
阿飞问:“你多大年纪?”
逐雪道:“二十岁。”
才二十岁,阿飞心想,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年轻好看。
“我今年七岁,家住在琴尧山下,母亲早逝,父亲和姐姐抛弃了我,我一路乞讨,被卖来了枫林渡。”阿飞似乎这时才想起介绍自己。
逐雪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我知道。”
“我认你当爹可以吗?我没有家人了。”阿飞忙说:“我会洗衣做饭打扫,只要你愿意收留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阿飞讨厌别人说他是贱命,更讨厌当别人的奴隶。
“你要认我当父亲?”逐雪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
他笑着看向他,眼神却是冰凉的,实则是冷笑。
“对不起,”阿飞意识到了他的急切,“您已经成亲了是吗?”
“没有。我也没有旁的亲人。”
但逐雪脸色显然不太好看,这个问题是他的禁忌。
这一点被阿飞敏感地察觉到了,逐雪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
逐雪扔下银子结账,“别乱叫,也别乱认。叫我师父。”
阿飞还太小,成年距离他很遥远,也没考虑过一个问题,就算真是混江湖的年轻人,才二十岁就带徒弟实在太早,已经很反常了。
但七岁的小孩子是很好蒙骗的,何况一个饿着肚子、父母失踪、已经乞讨了三个月的七岁小孩子。
逐雪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成了他的师父。
他给他起名阿飞。他没有姓氏。
阿飞上山之前叫逐雪等了等,去书贩那儿把身上乞讨来的几钱银子拿去买了本《任你行刀法速成大全》。逐雪要是再晚来几个时辰,阿飞就准备逃去丐帮混口饭吃,这笔银子他打算买几根打狗棍,充当丐帮入会费。
这年头入个帮派很不容易,连丐帮都要交钱。
逐雪见他买这个,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后来阿飞发现这本书写得很不好,和师父教得一点也不一样,他就用它垫桌脚去了。
被师父带来之后,阿飞一直老实地待在若水山,浇菜、劈柴、练刀,偶尔下山买吃食。
师父从不下山。
他只知道师父叫逐雪,不清楚姓氏,刀叫断水,在阿飞跟着他的这十年里,师父从未用过它。
阿飞一开始问过他,师父,砍柴刀在哪儿?院子里的柴用什么刀砍?
逐雪回答他,我屋里墙上挂着的那把挺快的,你先将就着用。
这把据他所说“挺快”的刀,就是断水。
阿飞是很久以后下山才知道断水刀名声不好。
毕竟他除了拿它砍柴就是用来挂咸鱼,阿飞认为它唯一第好处是刀刃从来不生锈。
它出名的也是它的残忍。
它不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刀,不能配合最厉害的武功,它是由一个杀人犯根据人骨硬度铸就的、杀人最快的刀。
阿飞拿着断水刀时,不知道它杀过许多人,只觉得它用起来很轻便。
会拿刀后,逐雪才开始教他武功。
武功没有名字,逐雪只让阿飞好好学。
逐雪在教导他的第一句话是,杀人的招式越简单,越能让对方痛苦。
逐雪话不多,他教过的每一句话阿飞都记得格外清楚,夜深复盘时会写在纸上。
阿飞的童子功完全是跟着逐雪打下来的,一步一个脚印。
他不是武学天才,便下足了功夫苦心琢磨刀式,有时一招一练就是三个月。
一开始掌握不好力度,舞得很钝,不灵动,逐雪这时就会握着他的手出刀。
世人都说风逐雪的本领只有一刀,只看外表,确确实实就是那一个招式。
可是他的一刀可以随着心境,时间,季节,地点,敌人,万般变化,别人只会看,但永远学不会。因为世上只会有一个风逐雪。
阿飞晚上做梦都开心,虽说家人抛弃了他,他还有师父。
一个从不苛责他的师父。
可是阿飞总觉得师父和他之间不像寻常师徒多么亲近,和他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隔着一层。具体隔着什么,阿飞也说不明白。
他年纪小的时候,逐雪每日清晨教他识字念书,下午教他武功,晚上吃过晚饭,点支蜡烛,他就坐在桌子旁监督他写作业。如果写错了,武功练错了,逐雪会不厌其烦教他好几遍,直到他记住。
长到十三四岁,他性格有些叛逆,专和逐雪对着干,逐雪不会生气,不骂他,但会打他,阿飞从不低头,明知打不过逐雪,还要比试,回回顶着一头血面壁思过。
逐雪不理他,他闷头去逐雪房里偷药擦伤口,逐雪也不会阻拦。
渐渐的,阿飞明白逐雪实在厉害,性格收敛了些,逐雪又变成从前那个温声细语的好师父。
这一切都很正常,师父不正是要传道授业解惑么?
十年来,除了寻常练刀外,阿飞还知道师父什么都会,会剪纸,会编头发,会弹琴,还会弹棉花。
每年深冬,他就会下山将师父弹的棉花被拿到山下去卖,也能挣得一笔可观收入。
至于编头发和剪纸的手艺,阿飞是在自己头发长得太长,师父给他编编剪剪,他才意外地发现师父做这件事似乎很娴熟。
过年时,户上的剪纸也都是逐雪的杰作。阿飞想师父定然有一位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才会这些东西。
但也许已经到快谈婚论嫁的时候,那位姑娘不知怎么的走了,从此再难相见,否则也无法解释师父今年三十岁尚未成亲。
阿飞更怀疑过,师父是否吃过永葆青春的秘丹,不然为何已经过去了十年,他还是不显老,长得和他二十岁刚收自己为徒时一样,眉眼没有任何分别。好像日复一日长大的只有阿飞一个人。
以上都是他对逐雪为数不多的猜测,阿飞不会过问师父旧事,因为师父从不会提,也不喜欢别人问他的过去。
第3章 是父子就来砍我(1)
竹竿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阿飞从梦中惊醒,雨声由远及近,清脆依旧。
他回想起这十年的日积月累,心中愈发神清气爽,只等待师父教导的最后一招便可出师。
日子过得很快,他还不想离开师父。
但是不下山,难道一辈子困在这一方庭院?他也不愿意,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他收拾好书籍出门,逐雪已经坐在枫树下,穿了件灰蓝的长衣,身姿挺立,桌上放着一柄无鞘的断水刀,凛凛生寒。
以往这个时辰逐雪都在屋里,但今天是他下山之日,师徒二人分离之际,阿飞默然行至逐雪面前,朝逐雪深深鞠了一躬。
一个人学了十年刀,总该有所成就。
以后说出去也不枉是逐雪的徒弟了,而且逐雪对他很好,不愁吃穿,也不把他当奴隶来看,这让阿飞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逐雪看着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洒在开鞘的断水刀上。
阿飞雀跃地注视着他的双眼,等待他开口。
但是逐雪只是问:“你喜欢练刀吗?”
“喜欢。”
“有多喜欢?”
阿飞昂着头,眼神寒光逼人,“刀就是我的命。”
逐雪却很随意地看向他随身带着的竹竿,想到了什么久远的旧事,低头抚摸着被雨水浸润的刀鞘。
“师父?”
逐雪对他露出一种极其陌生的笑,那是逐雪这种高傲的人从来不会露出的善意的微笑,所以看起来有些虚伪。
可是阿飞不这么觉得。
他想,师父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总是不肯多笑笑。
这十年照顾他时,逐雪也不会笑。
他时常认为逐雪是个没有情感的人。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才会对这世间所有的美好、苦难、怨恨、灾祸,从不表露出喜怒哀乐。
逐雪第一次抬起手来摘掉阿飞肩上的落叶,阿飞心中一动,头一回觉得和师父的距离消弭了。
“我不会要求你什么,”逐雪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以后无论你过的好与坏,只有一条,永远别再回若水山,能做到吗?”
“为何?”
阿飞愕然不解,逐雪不再多言,只说了下山一事,“今天下山教你最后一刀,不用带竹竿。你用断水。”
阿飞一怔,依言合起了刀鞘,背起刀带。
师徒二人出门,逐雪仍是往常的装束,阿飞在这山中也无家当可带,背起了断水刀,行囊里只有两件换洗衣物,一些碎银,外加阿飞心情愉悦,迎着秋雨,步子走起来倒也快许多。
下至山脚,还没进城,官道上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
准确地说是连名带姓叫了一声风逐雪。
这人等了有些时候,他等待的姿势,佝偻下去的腰,像他十年前已经坐在若水山下等待。
他头发花白,苍白瘦削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色,整个人的轮廓就是他的骨架,衣着却很光鲜,紫色绸衣蛟纹袍,没多少人敢穿。
阿飞下山那么多回却没见过他。
老人眯起眼,步步逼近,边打量边说:“我刚才看见你还以为看错了。”
逐雪看也没看他,径直往前走。
“你怎么不老?要是你老死了,我也不用听他的遗言,这么大年纪还要来杀你!”
逐雪转头看他一阵,“你是来寻仇的?我杀了你爹还是你儿子?”
“你杀了我全家!十二年前,阳平山庄,华氏一族上下五十多人脑袋都被你砍干净了,你不会忘了吧?”
逐雪点点头,神色平静,“是忘了。”
“风逐雪你个狗娘养的...”老人浑然不惧,还要开口再骂,突然注意到他身后的年轻人背着断水。
从前就算风逐雪杀人,也不是每一回都带着这把刀。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值得风逐雪出断水才能完成的?
老人嗫嚅半晌,还是没伸出拦下他们的手。他等了一会儿,悄悄跟在二人后头。
只可惜没跟多久,阿飞还在想如何甩开他,后面陡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就没声了。他没看见师父出手,心里却稍稍放松。
“喂,年轻人!”
阿飞回过头,听见老人叫住他,歪眉斜眼,“眼前这个人真是你师父?他这个人阴暗得很,身形不正,我看你还年轻,可别误入歧途!”
阿飞不理睬他,跟上逐雪的步子,“师父,他是你的仇人?”
逐雪神色漠然,一点也不在意,“不知道。”
逐雪仇人多,杀的人更多,挨个数十天十夜都说不完,他也从来不记仇人名字。
阿飞不再问了。
逐雪十年没下山,阿飞本以为要带路,一路上却是他始终跟着逐雪的步子往前走。
逐雪进开封城,先去了江海一客。
十年了,他终于又来到了这里。
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连房屋格局都没变,抬头匾额是“好好做人”,脚下地毯是“小心狗粪”。
明面上这里只烧四样菜:鸡蛋炖蘑菇,小鸡炖金针菇,大鸡炖白玉菇,老鸡炖猴头菇
其实做的买卖还是老四样:杀人,越货,谋财,害命
杀人和害命是不同的生意。杀人杀的都是小人物,害命害的是大角色。
买卖原则很简单,一分钱一分货。
堂倌笑眯眯地迎过来,“客人想要什么?”
逐雪落座,“我找裴姑娘。”
裴曼卿此刻正在楼上,倚着楼梯拐角,居高临下地问,“有什么事?”
逐雪微微颔首:“十年前,我在江海一客付了钱,请你们帮我照顾一个人。约定十年后的今天来取,如果你们给不了我活人,我会杀了你,再烧了这座楼。”
意外的是,逐雪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平缓,面容温和,根本不像要杀人的模样。
裴曼卿忽然笑了,笑得双眼细细眯起,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能逗得她如此开怀。
在场的所有人停下筷子,都看向了他们。
“好。”她手撑着下巴,香腕赛雪,“那就请你身后那位年轻人跟我来一趟吧。”
阿飞看向逐雪。
逐雪也看着他:“你带着我的刀,跟她走。”
“去接人?”
“去试刀。用你所有学过的招式去对付那个人。”
阿飞眼睛一亮,握紧了刀把。
阿飞抱拳立下豪言,“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去吧。”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这个年纪可笑的天真幼稚。
阿飞跟在裴曼卿身后,怀着希望,回头看了一眼逐雪。
酒楼喧闹声散尽,逐雪那张冷峻的脸忽然就看不见了。
逐雪没有在看他,反而在看窗外的雨。
他眼里有一种神色,让阿飞想到十年前他被逐雪买下来的那个傍晚,他静静地看着自己被压在石头上无助地流泪,空中扑下簌簌的雨丝。
阿飞有些微不可见的失望,转过头,身影渐渐消失在沙沙的雨声中。
静如死寂的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和女子踩着水塘一步一落的脚步声。
在堂内吃各种鸡肉炖蘑菇的人们各说各话,透明的雨幕隔开了两个世界。
山庄远在青山外。
阿飞跟着裴曼卿一路离开开封,绕出城郊,爬过山坡,拨开杂草,来到一处枯败的山涧,环顾四周,鸟尽泉绝,无一人往来行迹,阿飞见此景象微微犹豫了一下,停在远处忍不住开口:“裴姑娘,我师父为何叫你带我来这里?”
裴曼卿笑得漫不经心:“你怎么不早点问你师父?”
阿飞闻言怔住,道:“我师父不喜欢我问东问西。”
裴曼卿道:“难道我就喜欢旁人问东问西?”
阿飞讪讪低头,他没和女子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说什么得罪了她,只好快步跟上前去。
又走了一段路,天阴得看不清方向,二人遇到了一条暗色的河,裴曼卿招呼来船夫,那船夫生得丑陋骇人,枯瘦的手里攥着银钱袋,晃了几下,裴曼卿冷冷地从怀里掏出一盒子胭脂递给他,他这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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