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怕不是好没道理。”
开口的竟然是一向温柔和善的赵宝珠。
他明明要比艾迁矮上整整一个头,此时却硬生生挡在对方身前,一副保护姿态,冷酷说道。
“我夫君行医积善,从不与人为难,更是仁心仁术,咱们赵家村里里外外有哪家里人身体抱恙,不是我夫君尽心尽力医治好的?他今日被请到这儿来,你们不能礼貌相待也就罢了,还放纵儿子打杀辱骂,还举着镰刀要杀我夫君,如今自食恶果已是报应,怎么还能开口求我夫君救人?”
赵宝珠凶神恶煞又不近人情,周围的人都镇了一镇,只有艾迁依旧面无表情,不过垂眼看着对方蓬松的发髻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艾迁此生还能有被人维护的一天呢。
赵宝珠气得小脸绯红。
甚至对村长二人都生出怨怼来。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纵容才能姑息养奸出这样的孽畜。
当真以为这天底下除了他们赵家村就没有王法了吗?
只可恨他如今不是侯府九公子,否则定要叫人扒了这身狗皮。
艾迁到底对他是不一样的。
从他睁眼起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艾迁,虽然这人脾气可恶,性格怪异,可对他实在是不算差的。
虽然嘴巴毒了些,却一直仔细看着他的伤情,时至今日,艾迁还一日三顿的给他煎药调方,生怕落下病根。
说是爱钱如命吧,该花的也没少花,每次最后也与他妥协,随着他的意做事。
即便是赵宝珠一开始下厨烧烂了锅,艾迁不也是骂骂咧咧的当天就给他换了新的。起初连他自己都咽不下的奇怪菜色,艾迁却一声不吭打扫了干净。
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说艾迁占尽好处吃透便宜,可没人想,若不是艾迁对他伸出援手,如今他怕是连命也不在了。
更何况,哪怕是从成亲到今天,艾迁对他也是以礼相待,从不曾有过什么逾越之举。赵宝珠曾是豪门贵子,但不是不通人情,反而就因为家宅复杂才更知道那些腌臜手段,艾迁此番已算得上君子之风了。
可就偏偏这样一个君子,今日差点惨死在恶徒的镰刀之下,要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恼?
他恨不得把这狗东西的下身齐齐斩断了,以后当一个真真废物才是最好。
他赵宝珠,可不是什么良善人。
他这般的哥儿才是最最心狠手辣的。
“宝珠。”
艾迁还是第一次唤他这么温和,他一手揽着赵宝珠的右肩,一手捂住了那双怒气冲冲的眼睛。
艾迁一碰到那热热烫烫的眼皮,就感到了掌心底下的哪一丝水汽来,这个小公子还当真为他动了真怒,把自己都给气哭了。
“我没有大碍。”
赵宝珠听得又想落泪了,他扯下艾迁的手,转了个身跟艾迁面对面仔细打量着,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满眼都是担忧。
“信我。”
艾迁拉住赵宝珠的手掌轻轻一握,又复而松开,走到现下依旧止不住血,已然出气多进气少的恶霸面前,蹲下仔细看了看,又站起身来对着快要哭晕过去的村长二人摇了摇头。
“他对我喊打喊杀,我本是不愿救治的。但是感念村长给我家宝珠入了户籍结了婚书,才愿意出手相助,但如今还有两个问题……”
“艾神医您说!您说什么问题,我们定是不会推辞的。”
“其一,能保令郎命的药材我手里没有,需得请人快马加鞭,到镇上去药馆求,而且这药有市无价,怕不是要把两位的棺材本掏空才能寻得来。”艾迁跟平日里的态度别无二致,就好像刚刚差点惨死的人不是自己一般,他见村长夫妇点头如捣蒜,才继续道,“其二,令郎手里握着的棍棒卵蛋是再也无望春去吹又生了,只能看先找根麦管插上,以后还能勉强小解,不然恐被尿憋死。”
周围村民都脸色发白,谁听了不害怕。
这可是自己个儿把自己个儿骟了啊。
最近赵家村里又热闹了。
大家都在绘声绘色的传着村长家的恶霸儿子如今成了个公公的稀罕事儿。
那天是连夜叫了村里的牛车紧赶慢赶到了镇上去买药。
他们本对着艾迁半信半疑,还请了好几个镇上的名医,谁知道人家个个到了地方看了一眼还没站定便打道回府,直白些的还问他们需不需要棺木定制,一下可又是把村长夫人给哭昏了过去,到头来还是艾迁出手相救,虽然成了废人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身心受挫,等这恶霸清醒以后,整个人就跟被抽了主心骨一般终日萎靡不振,再也没有过去那般凶悍样子了。
再说村长夫妻,被这讨债儿子这一折腾是田屋尽失,房子卖了,田地抵押了,这么多年攒下来的棺材老本也散尽了,最后是连村长也当不得了,带着残废儿子去投奔远亲了。
只有那个文静哥儿留了下来,他终于跟那废人和离,再无瓜葛。后来重新嫁给了村里一个木匠,这木匠是事发后没多久从外地赶来的秀才郎君,来了赵家村才转行干起木工活。听闻若不是当年那恶徒强占了文静哥儿,做下了那等不可遮掩的丑事,让文静哥儿不得不草草下嫁,怕不是早早跟木匠秀才成了眷侣。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好事多磨,到最后也算得偿所愿佳偶天成。那时赵宝珠还收到文静哥儿寄来的书信,求他们两口子给自己满月的孩子取一个名字呢。
不过那都是多年后话了,如今赵宝珠还在他那终于不再漏风的破屋里押着艾迁脱衣服呢。
“夫君,你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赵宝珠这个哥儿竟然扯着艾迁的衣带不松手,一个劲的拉扯。
“你我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我让你脱个衣服又如何使不得,我也不干旁的事情,你倒是让我看看。”
之前恶霸自作自受伤了子孙根,大家都去瞧他的热闹,到后面越发忘了艾迁才是起初挨打的人。
只有赵宝珠还牢牢记得,所以这刚回屋,艾迁不过是去净个手的功夫,就被赵宝珠给缠上了,哭天抢地要脱了衣服给他看个清楚。
“我自己就是大夫,我还能不知道我受没受伤?”
可赵宝珠完全不听他这套说辞,依旧不依不饶。
“医者不自医,你怎么就能知道你半点伤都没有呢?”赵宝珠如今也不是好搞定的小哥儿了,他仗着艾迁不能拿他怎么样,拉住衣带就不松手,“你又不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小哥儿,有什么难为情的!”
“行行行,我依你总好?”
艾迁再次让步,无可奈何得愁眉紧锁。
这个小哥儿真是越养越野,现在简直成了个泼皮赖子。
真是烦人要命。
赵宝珠之前吼得厉害,艾迁当真要脱了,却又开始有几分羞赧了。
人可真是奇怪,明明这前一刻还在嚷嚷着让艾迁不要扭捏,可如今艾迁当真答应了,他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赵宝珠垂下眼,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耳根却通红通红,烫得吓人。
这个庸医瘦成这样,定是一身硬骨头,有什么看不得的!
赵宝珠给自己鼓了鼓劲,猛地一抬头,就把自己吓了一跳。
原本皮包骨头的人这些日子被他好吃好喝养着,竟然还有了几分线条来了。
艾迁也不是他想得那般弱不禁风,身上该有的肌肉也没见少,并不是一副难民样子。
“我说了我身上没伤,这下可看清楚了?”
“谁要看你!”赵宝珠把艾迁刚脱下来的衣服丢给他,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你以为你是什么大金元宝吗?”
倘若不是担心他受了伤还不作声,赵宝珠定不会逼着他脱什么衣服的,更不会把自己给臊成这个样子。
都怪他从前太过乖顺,从不做那些离经叛道的事,才会看一眼这个庸医的身子就面红心跳。
“你害什么臊呢。”
这个坏蛋竟然还戳破赵宝珠的不自然,一个劲调侃他。
“又不是漂亮姑娘,瞧你脸红成猴子屁股了。”
“你才屁股!”赵宝珠这下不臊了,只顾着生气,“我是脑子有泡才会担心你!”
艾迁整理衣衫的手突然一顿,正色道。
“先前忘了,多谢你为我伸张正义了。”赵宝珠还来不及感动,就又听艾迁补充,“不过此事以后万不可再做,我有能力自保,你不要让自己涉险。”
就很不通情理,讨厌!
“夫君,你睡了吗?”
他们往日洗漱之后,赵宝珠都是快快入睡的,今日却睁着大眼喊人不肯闭眼。
“何事?”艾迁虽然回了他,却眼也不睁,仰面躺着一动不动。
一听见艾迁的声音,赵宝珠就彻底清醒起来,连平躺也躺不住了,立马侧身支着脑袋紧张道:“今日那混账断了根,自然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一桩,可他毕竟是村长的儿子,咱们日后还是得多加小心,我本还想着把这屋子好好翻新一番,现下倒是免了这心思,若我们在这赵家村受了挤兑,那也不必一直忍受,若是待不下去了,咱们就收拾好东西换个地方生活,不在这儿受气。”
赵宝珠手里拉着艾迁的中衣不松手,嘴里絮絮叨叨都是日后的安排打算。
他今日虽说挺身而出,丝毫不顾村长家的面子,可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当真的底气,因此难免后怕紧张,担心自己处理得不好影响以后的日子。
“不必多虑。”
艾迁困得直迷糊,赵宝珠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在他耳边晃悠,他干脆伸出去把人制在了怀里。
“他若是今日死了,咱们以后的日子确实不会好过。可他今日没死,那以后日子不好过的只会是他自食恶果,与你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怀里的人柔软又温热,艾迁手下一顿,突然想起了那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话来。
【他那身条一看就有滋味好生养……】
啧,艾迁啧舌。
让那畜牲死了,未免太容易了,他还得好好享受后半生才是呢。
虽然听了艾迁的说辞,赵宝珠还是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艾迁干脆带着赵宝珠去了镇上赶集。
转移转移注意力,免得总是想东想西。
来到赵家村这么长时间了,赵宝珠还是第一次出村子,见惯了赵家村的土屋泥房,再见到砖石砌的屋子都觉得恍如隔世。
其实镇上也没什么好东西,摆摊叫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不过即使这样也让赵宝珠足够开心了。
他一会儿眼巴巴的想买猪崽回家喂养吃肉,一会儿兴冲冲的要看别人卖狗皮膏药,偏偏他又走不得顺溜路,得艾迁辛苦背他。
“夫君,你累不累啊。”赵宝珠圈着艾迁的肩头在人家耳边说话,“你要是背不动我,就放我下来,我自己慢慢走。”
“算了吧。”艾迁拒绝道,“就现下我背着你,你都得走三个摊子花一份钱,倘若我放你下来,那岂不是个个摊子都得花钱?”
艾迁心疼他的钱袋子,恨不得背着赵宝珠直接飞回去算了。
“那你还不是都依我了。”赵宝珠小声嘟囔,乐颠颠抖了抖肩上背着的竹背篓,“这镇上的布店在何处?我之前答应了芳哥儿教他做娃娃包单,这次既然来了,就想买匹料子送他。”
自己买不说,竟然还学会送礼了?
艾迁大惊失色怒目圆睁,一句岂有此理卡在嗓子眼里刚要出声,就被赵宝珠捏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
啧,买吧买吧,不就是块破布。
赵宝珠嘴里说的是给芳哥儿家的小孩买布,实际上却拉住艾迁,让店家好好量了一番,狠狠买了三匹棉布,买得艾迁直掐人中。
“芳哥儿这是要生几个八尺大汉啊?”
艾迁拍着胸口顺气,要知道他上次做衣服还是在上次,自从他离家外出,就再也没有做过一件衣服,都是过去的旧衣缝缝补补,他二十以后身量还冒了冒尖,现在的裤脚都短一截,后头还是赵宝珠拿碎布拼上的。
“生你呀。”
赵宝珠都气笑了,闹了半天这人还没明白刚刚是为何要给他量半天尺寸。
谁让艾迁实在是个高,镇上的铺子不大,竟是连成衣也买不着,托人做那个手工费又不划算,干脆买了材料自己做好了。
“马上就要入秋了,你一件夹棉的衣服都没有,我怕你冻死了埋不动你,这不赶紧给你备上点嘛。”
赵宝珠这话说得自然,艾迁却突然沉下来神色看他。
什么豺狼虎豹他见得多了,如今才发现小哥儿的可怕来。
这人竟然自己还穿着芳哥儿送的补丁旧衣服,就殷殷切切许诺要给自己做新夹袄。
可恶可恶,这是吃准了他心地善良,看不过自家哥儿穿破衣烂衫,又要狠宰他一笔了。
“夫君?”赵宝珠把刚买的布料放进背篓,就要艾迁背着他去别家铺子,“家里调料用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去买点回去吧。”
还欲拒还迎,好生狡猾。
艾迁转身往里头走,对着迎出来的伙计吩咐。
“按照他的身段,拿几套成衣,送到赵家村去。”
小哥儿心,海底针。
真是麻烦。
赵宝珠一买东西就收不住手,最后艾迁也没了办法,只能找了驴车,托人把东西先带回村里去。
“夫君,我们俩怎么不跟那车一起回去?”
赵宝珠逛了一天也累了,他中午就啃了一个自己做的发糕,他在外头胃口不怎么好,现在倦倦地趴在艾迁后背,一个指头也不想抬,说话的热气一个劲往艾迁后脖子里钻。
“今晚镇上有个灯会,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既然来了就好好玩玩,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赵宝珠笑盈盈的脸上一红,他也是搞不懂这庸医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越发会撩拨人了,总是说这种让人似是而非的话来。
只恨他过去经验太少,订了婚还没跟未婚夫见上几面熟悉熟悉,就被诬陷私通,彻底被家族所抛弃。
如若他以往就像他那前头几个哥姐那么水性杨花,四处留情,现在定能把这庸医迷得头晕眼花,把他捧在手心了。
可惜他实在是不中用,不仅趴在人家身后要背,就连这庸医的刻薄模样都瞧出几分英俊来。
不过也就是打扮干净些,发髻梳整些,颊上生了些肉罢了,怎的还能觉得入眼了呢。
赵宝珠啊赵宝珠。
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怎么不说话,晚上灯会还开挺久,咱们先找个地方歇脚,到时候结束了也不必急着回去还可以稍作休息。”
赵宝珠回答得犹犹豫豫。
“夫君,这镇上可有什么破庙烂屋,安不安全啊?”
正往客栈走的艾迁脚步一顿。
这个坏哥儿,当真把他当作吝啬鬼了!
“不必了,我们到时候就睡那田间地头的茅草棚子里便是。天当被,地当床,也算是附庸风雅了。”
赵宝珠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被背进了客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赵宝珠紧张得手脚直缩,这个庸医,总不会要讨人家剩菜吃吧!
艾迁却笑了一声,又回复道:“开一间上房。”
欺负人,真好玩。
镇里的客栈哪怕是上房也不过就是屋子干净些,房间大些。
不过对于在赵家村住了这么长日子的赵宝珠来说,这已然是神仙地方了。
他刚刚还在担心这庙会虽好,但是露宿焦心,这下住了客栈还是上房,简直是让他既惊又喜。待他坐在那房间里的板凳坐定了,才觉得好气又好笑。
想他过去那个锦衣玉食的日子,定是看不上这小客栈分毫的,如今倒是真真收敛了性子,由奢入简了个彻底。
“不许往床上坐!”
艾迁屁股还没落到铺上就被宝珠给叫住了。
“夫君快来坐我旁边这个木凳。”赵宝珠凶了一凶,又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凳子,卖乖道,“现下一身汗湿,此时坐了,晚上再躺着便不美了嘛。”
“我花钱付的房钱,此时怎还不许我坐床了?”艾迁老大不高兴的走到赵宝珠身边,却被宝珠挽住袖子轻晃了晃。
“夫君今日专程带我来镇里赶集看灯会,不辞辛苦背我这么久不说,还花大价钱买了这么多东西,我早已感动得涕泪横流了,既然夫君体贴关怀,不如再多关怀一些?”赵宝珠说起来卖乖的话一套接一套,“夫君自然是坐得这床的,可如今坐了下去,沾了沙石泥灰,等咱们晚上沐浴再躺,岂不是不爽利了?即是已经花了大价钱,那咱们为何不让自己最最舒服呢。”
艾迁冷哼。
“你这伶牙俐齿,当真以为没人说的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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