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劭走出他们这栋男生宿舍,重新走进冬夜细雨里的时候,嘴角挂着让人看不出情绪的淡笑。
那天在校园里看见俞远坐在易安车后座上,还有季桥周旭洋陪着,他心里像是聚满了蚂蚁啃。噬着一样。为什么对于毅是这样,对俞远又是这样他们这几个人啊,就喜欢把他排除在外。
他答应体育老师的,一定会来看他,和他赔礼道歉的,他可不会食言。
周五那天,他多希望易安能来找自己。他果然没让自己失望,当天晚上就来了。
一想起那天易安见他,连一惯的散漫都懒得伪装,神色阴戾只给了他一句话: “没骨折,你自己看着弄吧,我不想碰你。”
呵,这次倒是好。连对着他动手都懒得动了吗那句“不想碰你”,比利刃割在皮肤上的感觉还让人难以忍受。
所以,以前对他那么好,都是假的么
“我承认于毅那件事,是我故意的。可是俞远,我真的是不小心的。”何劭小声道。
“呵,”易安嗤笑一声, “怎么,连他名字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你告诉我是不小心”
何劭没有回答他,依着心里自己的想法,偏执又别扭地问了自己想问的: “你是对谁都那么好吗”
易安眼睛微眯了一瞬,下颌线一紧,沉了一口气: “我再告诉你一遍,当初我对你们都一样,就你脑子有病会觉得于毅喜欢我!谁给你的资格做那种事情谁给你的资格毁了别人的人生!”
哦,所以是都一样吗何劭心道。当初看着于毅是他们几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人内向,身体也不怎么好,易安总好像对他比对他们几个要上心一点。外校的几个混混放了学堵着于毅在小弄堂里拍脑袋要钱的时候,易安二话不说把人揍得哭爹喊娘再也没敢来过。怎么原来都一样吗
那他还真是,冤枉他了。
“那这次的,也一样吗”何劭抬眼看他,像是一脸天真地问道。
易安攥着拳头,咬着后槽牙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
何劭没有资格毁了于毅的人生,他同样也没有资格毁了别人的人生。当年那几个月的医院住得,也算是让他尝到苦头了。
“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易安一字一顿,冷声道。
何劭点点头: “知道了。”
像是不知道痛一样,何劭跨上周末晚上最偏僻的那栋教学楼的楼梯,一遍遍单腿跳下来。直听到脚踝处一声明显的骨擦声,他才停了动作。
“可以了么”何劭坐在楼梯上,抬脸问他。
易安微蹙着眉,眼睛眯了一瞬: “你他妈是不是真的有病”
平白无故让俞远吃了痛,他忍不下。但是看着何劭一遍遍地故意把自己弄骨折了,他觉得简直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没有啊。”何劭继续坐着,摇头。
“就当你还给于毅的吧。”易安沉声道, “反正也还不清。”
看着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的背影。何劭抱着膝盖叹了口气。
怎么又变成还给于毅的了不是说,于毅和他们都一样么
还问他有没有病。何劭笑。大概,他真的有病吧。
易安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买了一杯满是芋圆,最后浇了一点点奶茶的芋圆汤。拎着回宿舍的时候,钥匙开了门却没见到人。
宿舍灯开着,俞远的手机还放在书桌上没拿。
易安没来由的,心里慌了慌。
“俞远!”站在门口往阳台围栏边上退了一步,有些慌乱地喊了一声。
隔壁宿舍迅速传来季桥的声音: “易哥别急别急!在我们这儿!”
边说,门边被季桥从里面打开了。
易安提着的一口气刚松下来一半,季桥一个偏身,把门虚掩着一带,将人拉到了一边。
季桥朝身后看了一眼,低声道: “易哥,小远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跑来问我们以前的事情。”
“他……说什么了没”易安一时间心神不宁。
季桥想了想: “倒也没什么,就是说好奇,来问问。”
“那我去叫他。”易安稳了稳心绪,开口道。
俞远早在里面听见了他的声音。开了房门走了出来。
两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易安心彻底一沉。
俞远眼睛里带着明显的回避,失望,还有浓浓的失落。本来就是藏不住心事的孩子,这会儿,就算嘴角牵强地还挂着点笑,心里的想法还是全数落进了眼里。
易安提着那杯奶茶,指骨紧了紧,咬了下后槽牙,同样憋了个笑给他: “先回来吧,奶茶要凉了。”
俞远点点头。脑袋垂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季桥看着两人气氛尴尬地进了隔壁宿舍,轻轻阖上了房门。挠着脑袋烦躁地回了自己寝室。门一关,几步跑到周旭洋跟前抱怨道: “我艹了,哪个逼这么烦人来多嘴是不是何劭那个逼”
周旭洋被他难得的一句话没几个字却掺了N个国骂弄得哭笑不得,安慰道: “你让他们说开就行了,反正也不是易哥的错。小远又不是拎不清的人。总比整天听贴吧那些人乱吹来得好吧”
“啊啊啊啊!”季桥两个手来回搓了搓头发,嚎了两嗓子发泄了一下, “行吧。”
说完,又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小毅后来怎么样了。”
易安跟在他身后进了宿舍,一时间不知道他的想法,不敢贸然开口。
看着俞远沉默地坐到书桌边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易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心思烦乱,踩乱了地上原先带着水渍的脚印也没注意,奶茶放到他跟前,挤了点笑意出来,温声开口道: “老板说第一次看见只买芋圆,奶茶填缝的人,边做边笑了半天。”
等了几秒,见俞远还是不说话,易安捏着指骨紧了紧,松开。抬手想去揉他脑袋: “怎么了这是”
俞远像是突然回神,偏身一躲: “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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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你们动手,我先自己把锅盖顶上。
但是!!你们要信我!我我我是亲妈!是个小甜文写手啊啊啊啊!
保证明天就和好!!信我信我!!!
易安待的这个城市的冬天,好多年才会凑巧有一场大雪。
低矮的屋檐上结的冰凌,也像是个稀奇玩意儿,能让他们研究上半天。
还记得高中那会儿几个人扒着墙沿儿掰这东西下来玩儿,都开玩笑说估计能扎死人。
又笑说,不知道被这个尖尖的冰凌扎一下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他现在这样的感觉了吧。又冷,又疼。
就算是还不熟的时候,俞远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对他说过话。
所以,是讨厌他吗
抬着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手指像是在三九天里冻僵了一样,使着劲动了动,才蜷了回去。握成了拳,无力地垂到身侧。
易安咬着后槽牙,喉结滚了滚。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近乎讨好地问道: “怎么了小远是又不想吃这个了那我再去给你买别的好不好”
他越是这样,俞远就越是难过。到这会儿他才知道,自己哪里还能只把他当作普通的,关系要好的朋友。
“你高中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俞远垂着脑袋,压着鼻腔里的酸涩,小声道。
“啊,是么”
易安想,就算是知道了,也不用这样吧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吧。
“我没有喜欢男孩子,你别误会了。”俞远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飘。
易安僵在原地,从没觉得这里的冬天会这么冷。就像俞远说的那样,凉意透着骨缝钻进心里。
“是么”易安顿了好一会儿,哽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扬了一点嘴角,装着压根无所谓地说道, “就这事儿啊郁闷成这样怎么突然想起和我说这个”
俞远偏过脑袋看他,倔乎乎的,眼梢憋得有点浅浅的红意。
何劭和他说一遍,他不信这个人,又去季桥周旭洋那儿问了一回。
这会儿就想再在易安这里得到个明确的,能让自己死心的答复。
“你们高一那个朋友,是被传喜欢你,后来退学了么”
“嗯。”易安点头。事实如此,没必要骗他。
“那你喜欢他么”
“不喜欢。”易安答得干脆。
“哦。”俞远点头,脑袋又垂了回去。
何劭来找他的时候,把他们几个高中那会儿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于毅喜欢易安的事情,是我不小心说出去的。”何劭说, “那会儿易安对我们几个都很好,只是对于毅尤其照顾。高中学校管得严,觉得我们在路上浪费时间,暗地里的规定就是让我们全都住校的。本来凭易安家的关系,住不住都无所谓。后来大概是看于毅家里条件不算很好,又三天两头生病,他不但和我们一块儿窝在那个六人间的寝室里,还每天三顿叫家里阿姨给大家送吃的。”
“特别是,给于毅送吃的。”何劭强调, “大概是,天生对弱者的同情心”
俞远呆呆地站那儿听他说,没有接话。
“大概是易安对他太好了,让他觉得易安对他和别人,不一样吧。”何劭垂着脑袋,盯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地方, “后来这事情传得学校里好多同学都知道了。他们当着易安的面不敢说,可是当着于毅一个人面的时候,说得好难听。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于毅会这么脆弱。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说,还是笑得好开心。”
何劭说着,声音都带了哭腔: “直到于毅吃什么吐什么,身体越来越差,还说大概是自己胃病犯了。后来学校的心理老师跑来找我们班主任,让老师通知于毅家长带他去看看。那天还在上课,于毅就被他爸爸接走了。过了好久都没回来。再后来,他爸爸又来了学校,来我们寝室拿走了于毅的东西,给他办了退学。临走的时候和我们说:于毅托他带个话,谢谢我们几个。就是,他得了抑郁症,也不知道这个病什么时候能好,不会再来上学了。”
俞远怔在原地,感同身受地,想到了那个叫于毅的男孩子,那会儿该有多难过。还好当时有陶宁像个金刚女战士一样站在他身后,他像是一转身就能看见她笑着对他握着拳头喊加油。又幸好池嘉燚和奚薇知道了他的事情,还和原来对他一样好。
那个叫于毅的内向的男孩子,在十六七岁的年纪,谁也不敢说,忍受着陌生人的不善,像个孤零零飘在湖心的小舟,直到终于受不住风浪,沉到了湖底。
“我们几个打了他原先的手机号码,从关机到空号。消息也从没再回过,就像消失了一样。”何劭接着自言自语, “后来,易安无意间听到别的班的人在那儿讨论,才知道了于毅生病的原因。”
何劭抬头,盯着俞远的眼睛: “当年他就像那天我不小心弄崴你的脚一样,气急败坏地找到我,问于毅的事情是不是我干的。我没否认。”
何劭说着,又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 “然后,我就被他揍成了你们传闻中的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这回,又因为你的事情,他当晚就来找我,让我陪你一块儿痛着。就是大概力道大了点。你只是崴了脚,我得打着石膏拄上三个月的拐杖。”
俞远记得那天晚上易安回来时候身上的凉意。所以,是找何劭去了吗
“这么久过去了,他好像一直没变呢。”何劭重新垂下脑袋,声音都轻了, “大概就是对别人这么好,别人才会误会吧。”
“何劭的腿……是你弄的吗”俞远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嗯。”易安应下。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的确是因为他去找了何劭。至于那人像个神经病一样把自己的脚踝折腾到骨折这种事情,还是别和这小孩儿说了。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俞远心里瑟缩了一下。
当年的事情,易安找上他揍得不知道什么鬼样子,他也觉得是那人活该。于毅的人生从那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何劭又何尝考虑过
他也不觉得看着可怜兮兮的何劭有多无辜。话是他传出去的,这里面的细节他知道得比季桥和周旭洋清楚多了,在这后面扮演着什么角色不言而喻。
只是这回,崴了脚就要把人打到骨折么那该是什么东西敲下去,才能把人的骨头敲裂呢易安下手的时候,不会觉得,有点残忍么
俞远好难过,觉得是因为自己。又觉得,他好像也不是那么了解易安。
“他来找你了”易安看到了他眼里的茫然不解,还有一瞬的失望。心里一阵瑟缩,沉声问道。
“嗯。”俞远点头, “你们高中那会儿的事情,就是他先来告诉我的。后来他走了,我又去问了季桥和周旭洋,他们……不是,你们几个说得都差不多。”
意思是,何劭没有添油加醋乱说。
何劭说他从来不喜欢男孩子,季桥和周旭洋也这么说,现在,连他自己都这么说。所以下午心理课下课的路上,就是易安对他的试探吧。就怕他对自己太好,让他误会吧……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陷进了沉默。
“易安,”俞远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最想知道的, “你知道那个叫于毅的男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易安怔了怔,话到嘴边,想起自己答应过于毅的话,闭了闭眼,轻叹一样: “不知道。”
俞远有些失望,垂着眼睫点了点头。希望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是不是,你也怕被别人传成那样”易安见他满身透着失落,轻声问着。
俞远言不由衷,没抬头看他: “嗯。”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说我喜欢你让你讨厌吗
“不会的,”易安压着心里的闷痛,温声安慰,又像是希望他否认一样,故意说道, “你又不喜欢我,怕什么”
俞远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努力压抑着自己就快变调了的声音,点头道: “对。”
接下去的几天,连一向神经大条的季桥和乔祺,都觉察出了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努力活跃着气氛,连双簧都快唱上了,也不见俞远和易安说上两句话。
早就加了班上同学微信的乔祺给季桥发消息: 【他们俩这是怎么了之前好得都快穿同一条连衣裙了,这几天怎么跟陌生人似的吵架了】
季桥知道两人是自从那天晚上过后才这样的,但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只好回乔祺: 【他们俩大姨夫撞一块儿了,过几天就好了吧。】
乔祺: 【你特么仿佛在逗我】
晚上,易安一个人待在落针可闻的宿舍里。自从那晚过后,俞远下了课再也不在宿舍的书桌前学习了。背上书包就上图书馆。也没人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背单词,背课文,拿着书假意让他抽背,实则变着法儿让自己跟他一块儿搞学习了。
两人一起开小汽车换到的只剩了一只的手机壳,也被他换下来,不知道放到了哪里去。大概是,扔了也不一定。
一人一条的围巾,也再没见他戴过。
大概唯一还有点联系的,就是两人的手机共享的同一个ID了。
每晚直到快熄灯了,俞远才回宿舍。虽然进了门也会对着他笑笑。可是那种刻意的疏离感,还是让他觉得心里被重物压着一样闷痛。
居然已经,这么讨厌他么
晚上俞远拿着钥匙转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宿舍的灯没开。迟疑了一瞬,走进去摁了开关,四下里看了一眼,的确是没人。
手机适时震了震。
俞远点开,是四个人的小群里易安发的消息: 【回家住几天,上课不用叫我。】
摁灭了手机,下意识地跑到阳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看一会儿。
消息来得那么及时,应该是在楼下看着宿舍灯亮起就发的吧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风刮得脸都疼了,也没看见熟悉的人。
这是,已经开始讨厌自己,连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都不乐意了么
俞远垂睫,沉默着关了窗,拉上窗帘。
易安站在篮球场的一片阴影里,直到宿舍楼熄了灯,才转身离开。
那之后的几天,易安真像他说的一样,再也没在宿舍出现过。好在这几天,也没人来查寝。
专业课老师偶尔点一次名,点到易安的时候,俞远下意识一慌。他没来呀怎么办。
结果没想到,阶梯教室最边上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冰冰的“到”。
俞远回头看了一眼。易安还是一身黑地坐在那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这会儿的气场,还真跟他大佬的传闻一样了,怕是谁也不敢往今天的他跟前凑。
就是他看着,好孤单的样子。眼皮半掀着,满背靠在座椅里,手上的水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头发好像长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