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悄悄拭了一抹泪,伸手正要找另外一只,却在床前遍寻不见,“茂竹,公子的鞋呢?怎么拿鞋拿一只,快些将另一只拿来。”
夫人瞧见靴子的时候,茂竹刚刚放下的一颗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吓得在旁一动也不敢动,只觉背上冷汗哗哗往外冒,幸而公子机智,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夫人也未曾发觉,那靴子与他主子的软履既非同一尺码,鞋底还遍是尘土,怎么瞧也不可能是他主子的。
听主母唤他拿鞋,他这才长舒一口大气,连忙上前将那只扎眼的靴子捡走了,又从柜中取出一只新履。
幸而他主子的鞋都是一般模样,叫人穿走一只,还能再配上一只。
慕容胤翻出外墙,已择了行人最少的巷子,可一路走去,还是惹尽了异样眼光。
他下身只一条长裤,内里空空荡荡,连底袴也未来及寻找,上身一件外袍,里衣全无,衣带都系成了死结,还是难免敞胸露怀。
尤其是脚下一双鞋,更是人见人笑。
方才跑得太急,鞋都穿错了样儿,如今一脚踩靴,一脚蹬履,关键是他三哥这履,软得几乎没底,尺码不对,蹬也蹬不上,只能勉强趿拉着行走。
好在他走时还顺了一把簪子,堪堪可将乱发簪绾,否则这般出来,不被当作乞丐,也要被视作疯子。
“嘻嘻,哥哥,你瞧那人竟不嫌冷!”
“岂止不嫌冷,竟连鞋子也穿错,不是疯子便是傻!”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快叫我瞧瞧!”
“哎,别过去呀,万一他打你呢!”
慕容胤撵走缀在身后取笑他的小鬼,又来到巷口那家昨日光顾过的早点摊子,狗儿识人,一早便兴高采烈奔到他脚下撒欢打滚。
他启声请向忙里忙外的老妇人,“老妈妈,今早出门实在仓促,可否行个方便,借清水一盆,洁具一副,也叫我有脸见人?”
谁想,老婆子听了这话,不见半点出手相助的意思,只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出门仓促,我瞧你,八成是那逾墙仲子,昨夜偷香窃玉叫人给打出来的!”
慕容胤满脸窘迫,“老妈妈慧眼。”
老妇人年长心善,看他小小年纪,一双疏朗俊眉英气逼人,两眼幽邃豁亮,皎若寒星,倒也不像个恶人,“可是她父母阻拦你二人相好?”
“还未说与他父母听,不说还好,说了定当阻拦。”
老妇人不自觉露出鄙夷之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是阻拦,他若嫌你困窘,你便奋发图强,谋生置业,若嫌你位卑,你便好生读书,考取功名,私相授受,实非君子所为。”
慕容胤长叹一声,心服口服,一揖到底,“晚辈受教了。”
老妇人见此也不再多说,引他到后院梳洗。
慕容胤大清早得了一顿教训,外带一碗香馄饨。
他何尝不想光明正大进出裴府,可若是发愤图强,好好读书,就能叫那人的父母放心将儿子交给他,他大约也不必再为此犯愁。
他伸手拨开拽着他裤脚不松的狗儿,“去,一边玩闹。”
谁知,刚将狗子拨开,小东西竟又扑将上来。
似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他总算有些明白狗儿的意思,“你是……要我跟你走?”
狗儿汪汪叫了两声,率先松开他跑出去,跑走几步又扭头担心地瞧了瞧他有没有跟上。
慕容胤好奇地走上去,小东西领着他从一条巷子拐到另一条巷子,他跟着带路的狗儿一直走到巷子最里头。
狗儿围着一只倒扣在地下的破竹筐转了两圈,发出一阵焦急的狂吠。
他走上前去将竹筐提起来,万万想不到,筐底下竟蜷着一个冻僵的小孩儿!
慕容胤不觉大惊失色,赶忙将孩子抱起来捂进怀里,一面用体温为他取暖,一面替他活血祛寒。
四五岁的奶娃娃冻得可怜,胳膊腿上还到处是伤,连头也磕破了,这样躲在竹筐下,不知是在躲避街上的差役,还是傻傻以为那竹筐能挡风遮雨。
老妇人远远瞧见那人怀中抱着个娃娃去而复返,到得近处才看清那衣不蔽体的小乞儿脏得像个泥人。
她想起近来在巷道里瞧见的蜀人,禁不住连声叹息,“这么小的娃儿,老天爷作孽呀。”
慕容胤低头看看叫他暖了一路,脸上终于有些人色的小东西,“老妈妈,劳烦你给这小子弄些吃的,请个大夫瞧瞧。”
他说着拔下头上的玉簪子,“这个当能换几两银钱,想必够他的吃穿用度了。”
老妇人急忙推拒,“许公子出手相助,便不许我老妇人行善积德了?”
慕容胤将簪子硬塞进她手里,“莫要推辞,行善积德更须银两。”
老妇人见他态度坚决,只好依言收下,她起早贪黑,所得也堪堪能裹住一家人的吃穿,旁的确实捉襟见肘,“我定言与这娃娃,叫他日后好生报答公子。”
“谈什么报答,老妈妈言重了。”
老妇人上前将孩子接下,只觉又怜又气,“这些蜀人,放着陈国这样富庶的近邻不去投奔,非要千里迢迢到燕国来!”
慕容胤听她提起蜀人,忽然一拍脑门,这才想起,他还约了昨日那蜀中少年见面,竟差一点给忘了。
他随手捡来一枚草绳束起乱发,见那孩子已安排妥当,连忙与摊主拜别,匆匆应约而去。
鎏金夔斗,香烟袅袅,老皇帝气场压得很低,奴仆们心照不宣,无一人敢在此时触君王的眉头。
所有惩罚的方式,皇帝都已想到了,可始终没有一种能真正叫他满意。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并不清楚这个儿子究竟想要些什么,若他想要皇位,那么惩罚起来再容易不过,老父黑下脸,想必就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但事实证明,六儿根本不怕他的黑脸,甚至连他的雷霆之怒也全然不放在眼里。
他也可以将他像囚犯一样关起来,叫他吃些苦头,但那是最低级的惩罚,而且并不好看。
他还可以将他贬为庶民,甚至流放边疆,但他这会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气量。
他感到焦灼,感到愤慨,感到帝王的尊严受到了蔑视。
许多时候,养儿就像养马,对于一匹脱缰的野马,唯有将他驯服,才算取胜,否则,便是将他扒皮拆骨,他也还是匹野马。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李珲得到通传,小心翼翼上前禀报。
慕容肇张开微阖的双目,不冷不热应了一声,“宣。”
李珲会意,急忙转到外间宣见。
慕容詹面上带着一种因关切而显出的焦急,恭恭敬敬步至榻前,跪拜见礼,“父皇身体无恙否,叫儿臣好生担忧。”
慕容肇当然晓得,自昨夜至今,这已是二儿第四次在外求见,次数控制得刚刚好,既不过分殷勤,又足见关怀忧虑之心,再看他面上恭顺惶恐的神情,瞧,这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表现。
“你们想气死朕,还差些火候。”
慕容詹满脸自责,“父皇赎罪,是儿臣没有教好六弟,他昨日有如此狂悖之举,当众忤逆父皇,哗众取宠,大失皇家颜面,儿臣身为兄长,实在难辞其咎,请父皇责罚。”
皇帝哪能听不出这话外之音,请他责罚?口口声声自己难辞其咎,可实际请他责罚的是谁,一清二楚,老二到底还是在忌惮六儿嫡子的身份。
这些个孩子呀,跟他年轻时真是一模一样,半点兄弟之情都不讲,不过这样才好,若他们兄弟齐心,一同来对付他这个老子,他反倒要睡不着觉了。
“起来吧,我儿的孝心,朕知晓了,你旬日随同朝官习练政事,哪有闲暇再教导那些个小的。”
慕容詹摸不准父皇的意思,这话听来是在宽慰他,却不着痕迹将老六的事情撇开了。
他虽觉不甘心,可这个时候说多了只会适得其反,“为国尽忠,为父皇尽孝,是儿臣的本分。”
慕容肇欣慰点头,这个儿子最叫他满意的地方就是懂得分寸,知道适可而止,“你近来随裴卿问政,可有什么收获?”
慕容詹打起精神,“裴相理政治民,高瞻远瞩,通权达变,遇事深思熟虑,为人老成持重,儿臣近来获益匪浅。”
“裴家三子如今尚未婚配,这个儿子的婚事,一直是他夫妇的心病,朕有意给他指一桩婚事,你有何提议?”
此事慕容詹已听到风声,心里早有打算,但父皇的口风还是先要探上一探,“父皇这可难着我了。”
君王微微一笑,“如何作难?”
“裴家乃燕国四大家之一,裴景熙又是嫡子,京中能称得上门当户对者,本就不多,可偏偏他又身负恶疾,这些门当户对的大家,怕是没有几个肯将女儿嫁过去,若我慕容家强行牵线搭桥,恐遭人怨恨。”
慕容肇长叹,“是啊,难哪。”
慕容詹见老父面上并未显出不悦之色,知晓自己所料不差,便也放心地接着说道,“要安老臣之心,所选的女子一来须得身份高贵,二来要品行端方,宜家宜室,这样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哪里去找?”
慕容詹在迟疑中,好似也有诸多无可奈何,“恐怕……只有父皇割爱了。”
第13章 待我咸鱼翻身
君王久未做声,二儿此言虽说到了他的心里,但他其实仍是希望太子能拿出些更高明的法子来。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尽管后宫那些嫔妃,他能记得名字相貌的不多,但一入深宫就注定要为他奉献一辈子,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已是不易。
他本以为即便无法善待那些独守宫苑的女人,至少也能善待她们的儿女,可后来却发现,再怎么疼爱的儿子,不等长大就纷纷开始觊觎他的位子,再怎么怜惜的女儿,一旦懂事,心也注定要偏向未来的夫婿,都说多子多孙多福气,可细细想来,没得半点意思。
他怅叹一声,眼里已再无半分不忍之色,“依太子之见,你哪个妹子适合嫁进裴家?”
慕容詹等得就是父皇这句话,当年纯妃与她母妃争宠,用的那些下作手段,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虽说后来那女人落败,最终还是他母妃坐上了皇贵妃的位子,但既然有机会,这笔账总要算一算。
“父皇,几个皇妹里,十公主算来也到了待嫁的年纪。”
慕容肇想起那个总是躲在人后闷头不语的小女儿,“一眨眼十公主都长这么大了,朕也老了,岁月不饶人哪。”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上辈子齐业叫他坑得倾家荡产,这辈子慕容胤原本是打算放他一马的,可想来想去,他就这么一个朋友。
他与涂山氏的少年约在齐家货栈前见面,可到了地方,他四下里瞅了一圈,竟一个人也未见得,倒是这人来人往的货栈仍是旧时模样,喧喧嚷嚷中透着亲切。
“六公子,好些时候不来吃我老汉的面了!”
货栈对面的陈记面摊经营了二十年,汤底熬得鲜香味美,面条揉得劲道十足。
慕容胤不像那些规规矩矩的皇子公主,自小便在宫里头待不住,一有机会就往外溜,这面摊少时常来光顾,故而他方一露面,摊主就热络地招呼起来。
他走上前去,应声笑道,“面稍后再吃,陈老今早可见得一群小乞丐在此徘徊?”
老汉摇头,“这倒未曾,此处商市,军卫往来频繁,旬日地痞流氓都不敢造次,乞丐更是少之又少。”
慕容胤向人道了声谢,正要去别处找寻,恰在此时,不知是哪个犄角里突然蹿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鬼,扑上来兴高采烈朝他喊了一声,“馒头哥!”
他嘴角一抽,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话音未落,小乞丐们纷纷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围着他一口一个“馒头哥”,喊得他不明就里,又哭笑不得。
原是昨日分别后,涂山鹰将他给的银两全数换成了馒头,这些个小的,难得饱餐一顿,记住了馒头的恩情,却不晓得恩人的姓名,不知谁突发奇想,造出这三个字来,虽不动听,却也贴切。
几个稍长的少年见状,赶忙上前将小的扒开。
涂山鹰推开身旁搀扶的同伴,方才藏在暗处,半晌才认出来人,到得近处,更是满脸惊诧,“你怎这般模样?”
慕容胤摆手,叫人这么严肃地一打量,他脸上多少也有些难为情,“小小意外,不妨事,倒是你的伤势如何了?”
“恩人昨日替我疗伤,目下已无大碍。”少年目光扫过他手指上结了薄痂的齿痕,昨日种种,不觉又在脑中浮现。
涂山虎兄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恩人,认认真真记住对方的相貌,蜀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纵使报不了,也当铭记在心。
涂山显急吼吼地站在人后,天知道他多想冲上去揪着那人好好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把他的花菱拐走的?可阿鹰这家伙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慕容胤也不再多说,昨日分别时,二人约定,他负责给孩子们寻个落脚之处,这人则不许再带这群小鬼胡作非为。
“你等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涂山鹰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若有为难之处,无须勉强。”
慕容胤会心一笑,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恩不言谢,来日我肝脑涂地报答你。”
偏是少不更事时,最爱妄谈生死,慕容胤摸摸昨夜叫裴公子一本正经敲过的脑袋,也有样学样,敲了面前的少年一下,“小小年纪,谈什么肝脑涂地,在这里等着。”
涂山鹰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涂山显想推推他,说你火气别这样大,莫给恩人脸色看,可凑近了才发现平日里他们中脸皮最厚的那一个,现下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脸上瞧着恼火,可耳根子却莫名其妙红得要滴血。
他背上突然一阵发毛,赶忙讪讪缩回了手,知趣地没上前找打。
慕容胤径直走到货栈门前,叫住一个伙计,“去把你们齐老板叫来,就说他的老朋友来了。”
不多时,齐家货栈的当家少主齐业披着一身厚重的裘袄,揣着手炉慢悠悠从楼上下来,瞧见等在楼下的人,顿时转身就想往楼上走。
慕容胤上前一把抓住他,“齐老板往哪儿去啊?”
齐业嫌弃地将人拍开,“去去去,我说你穿成这副模样是出来唱戏还是献丑来了?离我远些,莫叫旁人知晓我认得你。”
“我这样出来还不是迫不及待想见你?”
齐业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么急着来见我,可是攒够了银子来还债的么?”
慕容胤知道自己从他这儿赊的账,一大本子都写不完,可他眼下哪有钱还债。
“齐老板,你货栈不是招人么,我有几个远房亲戚,想搁你这儿干几天活儿,怎么样,给个面子,收留一下?”
“远房亲戚?”
慕容胤意有所指地瞥眼身后不远处的那群蜀中少年,齐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想也不想,调头就走。
慕容胤赶忙将人拦住,“怎么着,成还是不成啊?”
齐业气急败坏,“慕容胤哪慕容胤,你坑我是不是有一套啊,这一群像是干活的人么?你说吃白食还差不多。”
慕容胤笑说,“我这不是给你面子才说干活么,你还真想叫人给你干活儿啊?”
齐业脸黑了,“你发滥好心,叫我出钱?我是冤大头么!”
“又不叫你白出,记在我账上。”
不说记账齐老板还不来气,“要不要我把这些年,你的那些账本都拿来你看看?”
“反正都这么些了,多记一笔又何妨?”
齐业一眼便瞧出这家伙领来的都是蜀人,“不是我说你,你往我这儿塞多少人,我跟你说,这都不是事儿,关键是城外的那些,你知道有多少么,我还能全都给你收留了?”
“你一商人的命,操什么皇帝心。”慕容胤懒得跟他耍嘴皮子,强行将人拖到对街,当着一群小鬼的面出声引荐,“这位是齐老板,齐家货栈的当家少主。”
私底下怎么闹腾无所谓,当着外人的面,齐业无论如何也不会叫皇子殿下难堪,“六公子都已跟我说了,你们……咳……就先留下吧。”
他说着回头招呼管家,“领新来的伙计进去。”
“好咧,东家。”管家是个伶俐人,既不多说,也不多问,“各位且随我来吧。”
涂山鹰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跟着管家走进去,其他的少年见他动作,这才一个一个跟了上去。
落在后头的小鬼追着大家走了几步,忽然扭身跑回来,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着恩人,“馒头哥,我一定会好好干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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