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后衙中,接手案件的大理寺少卿赵唐正在厅中悠哉悠哉踱着步子,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大理寺卿慕容缠乃皇室宗亲,虽顶着主官的名头,可已多年不问事,近来又生了重病,怕是没几天好活,算上今年,他已在少卿的位子上坐了整整八个年头,这次无论如何也该轮到他了。
京兆府的案子,陛下却指他越俎代庖前来接手调查,明摆着是在给他立功的机会。
似这等案件,想查出是谁人所为,并不难办,难办的是,人主希望此事是谁人所为。
半月之内,京郊丢失婴孩十八个,大的四至五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目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城外的那些蜀人,但他是个办案的官员,流言可听却不可尽信。
佐卿毕凡神色匆匆跨入门厅,见上司正在厅中等候,急忙站定,“大人!”
赵唐急于知晓案情进展,摆手叫他不必多礼,“如何了?”
来人迟疑一瞬,“按照大人的吩咐,我等扮作乡民,在各村有婴孩的人家附近日夜蹲守,果然发现贼子的踪迹,属下立刻带人追赶上去,本想探得贼子巢穴一网打尽……”
赵唐见他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将后话说出来,“后来如何?”
男人垂下眼帘,“后来……属下跟丢了。”
“跟丢了?”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两眼,若说旁人跟丢他还相信,可这人办事一向利索,不该如此疏忽大意,“在何处跟丢的?”
毕凡神情复杂地瞧了自家大人一眼,目光环顾四周,虽里外无人,他还是谨慎地迈步上前,附耳说出了一个地方。
赵唐闻听,当场脸色大变,一时间只觉五雷罩顶,两腿一软便照直摊进了身后的圈椅中。
“你再说一遍!可疑人影是在哪里跟丢的?”
毕凡三缄其口,没有听命再说,他知道大人已听到了,并且还听得十分明白,甚至比他想像中还要明白,否则也不会这般惊慌失措。
湖心一叶舟,天光地景于霏霏细雪中倏不可辨,舟中二人相对而坐,红泥小炉上茶汤升起香烟袅袅。
裴景熙昨夜叫梦境扰了心神,白日倦极,却又不愿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卧榻之上,况且昨日心血来潮与人相约,哪肯失约叫对方扫兴。
他虽瞧不见,可五感敏于常人,自来时起,这人的目光就像两把钩子,拽着他的心肠,叫他殊不自在,“你不看风景,总瞧我作甚?”
“说了只怕你要笑我,在我眼中,你比风景好看。”
对坐之人低头啜了一口香茗,借着茶面腾起的白雾掩去脸上的窘迫,“你真是……”
慕容胤一口干了杯中的茶水,目光依旧没从他脸上挪开。
裴景熙听着对方的动静,忍不住摇头,“早知这般,与你备酒便是了。”
慕容胤知道面前人是在开玩笑,“备什么都行,你便是备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裴公子越发坐不住,青r天白日,小奴还在跟前。
慕容胤希望只是自己过分紧张产生的错觉,为何这人看起来竟比昨日更憔悴了。
茂竹坐在一旁看守炉火,不晓得两位主子各有心事。
裴景熙不着痕迹将手肘搁上面前的条案,拿虚握的拳面撑着闷沉沉的额头。
慕容胤问他,“你说你,一出门便来此地,到底是何居心?”
对座之人忆起童年往事,眉眼也不觉漾起柔光。
慕容胤知道这人在笑他,“我是为了旁人么?”
对方不甚领情地回了他一句,“多管闲事。”
茂竹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只听主子对面的人自己宽慰自己,“也罢,幸而本殿下机智勇敢。”
他实在不解,明明嘴上聊得这样开心,可六殿下一双俊眉自始至终未见舒展,眼中忧愁也越蓄越多。
裴景熙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年东湖畔,他是真的打算一死了之,是这人匆匆赶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不仅打乱了他的计划,那人自己反倒脚底一滑,落入水中。
彼时周遭四下无人,他行动不便,又无力施救,好在六儿虽然年幼,却甚是机灵,最后总算自己爬上来,捡回一命。
他未听出面前人话语中有哪般异样,但他的心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阿胤,你有心事?”
听人发问,慕容胤振作精神,“没有。”
裴公子叹气,“不想说便罢了。”
慕容胤不想说自己是在担心他的身体,只好随口说起烦心的另外一件事,“也算不得什么心事,只是烦恼,宫中那个老头子一意孤行不听劝,早晚坏在那些金丹上。”
“你未曾劝过,怎知陛下不听劝?”
“如何没劝,况且,宫里的御医哪个没劝过,伏老爷子不是气得连官都辞了?”
“父子之间,血浓于水,比起外人,总是不同。”
慕容胤服帖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寻机我再劝劝他即是,尽了人子孝道,后半辈子你我便找处山清水秀之地,不问世事,安度余生。”
“后半辈子都与你一起?”
“不好吗?”
湖上起了风,面前人半晌也未应他的话,慕容胤想带他回去了,这般天气不是游湖的好时机。
不想,他伸出手去刚碰到对方的脸,那人搁在条案上的手臂便似脱力一般,滑落下去,陡然失去支撑的头颅,也随着倾倒的上身跌伏在几面上。
“公子!”茂竹惊呼一声,赶忙上前搀扶。
有体贴的爱仆在旁,慕容胤没有立刻动作,他的脸色像这湖上的雪天,凝重得可怕。
裴景熙借着奴儿搀扶,强行拔直脊背重又坐稳了,白着脸摇摇手,“无事,昨夜没睡好,大白天打起瞌睡来了。”
慕容胤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已没有心情再听这些毫无用处的解释。
他上前不由分说将人拦腰抱起,作势就要往舱外去,对方忙乱地按住他的手臂,“当真不要紧,你莫要大惊小怪。”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说辞,扭脸看向旁侧的少年,“茂竹,稍后船靠了岸,来绿柳巷伏老太医的府邸,寻你主子。”
茂竹未及应声,只觉一抹鸿影自眼前闪过,再瞧时,那人已抱着他家公子似鸬鹚一般离舷而去,足下凌风涉水,如履平地,眨眼间已上了岸。
慕容胤没有理由不相信老太医的话,前生他废除父皇留下的道场,遣散宫内的道士,重新将老人家延入宫中,直至他寿终正寝,老爷子仍旧鹤发童颜,活得甚是硬朗。
可见长者不单医术高明,于修身养性,益寿延年上,也自有妙法。
“只是身体虚弱,真的再无其他病症了么?”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叫这小子逼问得烦不胜烦,“小小年纪,怎比你父皇还啰嗦?”
慕容胤总算把嘴闭上,不再吭声了,他晓得不知不觉间,他也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无端提心吊胆,患得患失,即便人在眼前,也怕他眨眼间化成云烟。
老爷子没好气瞅了他一眼,“去,给我老人家烫二两黄酒。”
慕容胤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对方身后侍立的仆从,这老爷子连杯茶都不舍得请他喝,还反要他烫酒服侍,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只是方才来时情急,不单搅了老人家好梦,还不甚小心一脚将人家大门踹塌了半扇,确实失礼在先,理当赔罪。
“殿下,你便代我为伏老烫壶酒来。”
这人都开了口,他还有什么话好说,立时依言起身。
边上的仆从见状,急忙上前为他引路。
老人家见少子随仆人步出门厅,终于变了脸色,他一把攥住面前人的手腕,反手按上方才已反复验探的脉搏,“三儿啊,你这脉象实叫我老头子心惊胆战,为何体内气血竟好似放闸的水一般,亏空得这样厉害?前次复诊,可还不是这般。”
他望着眼前安之若素,到此时还在强颜欢笑的孩子,“可叹,我老头子医了你二十年,怎叫你……”
裴景熙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六儿回来,还望伏老莫与他多说。”
老人虽不知这裴家三儿与皇帝家的六儿何时这般要好了,可心中也明了他的意思,但这脉象着实凶险,如若这般日日亏损下去,要不了多久,再好的人也会油尽灯枯,精气衰竭……不……不对……脉象突变,定有变因,又或者说,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三儿得的根本不是病!
裴景熙听长者缄口不言,只怕那人随时会回来,“伏老,六儿细致入微,且莫要忧愁,叫他瞧出破绽。”
老人家气闷地哼了一声,自己已是这般模样,还在一心一意顾念旁人,倒是这“旁人”……何以叫他这般顾念?
慕容胤提着烫好的酒返回室中,见二人有说有笑,他悬着的心到这时才算是真正放下一些,“恕我来时冒昧,行事唐突,扰了长辈的清静。”
老爷子得人百般嘱托,无论如何,戏要做足,他闻听此言,大笑摆手,“老头子闲来寂寞,巴不得你等晚辈日日来陪我喝茶。”
慕容胤望着身边一刻也不叫他安心的人,情不自禁又开始絮叨啰嗦,“明明身子不适,怎还勉强叫我游湖,既累了,就该躺躺,该歇歇,往后切不可这般大意。”
面前人一脸顺服,“知晓了,六殿下。”
慕容胤瞧他一副敷衍模样,无可奈何,“我巴不得代你将一生病痛受尽,好叫你余生平安顺遂,再无半点坎坷磋磨。”
老爷子猝不及防叫茶水呛了一下,呛罢不觉笑道,“六儿啊六儿,若是个女子听你这番话,怕是当下便以身相许了!”
“果真么?”慕容胤殷切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老爷子像模像样,掐指一算,“哎呀,六殿下与我那小孙女倒是八字相合,来日请人好生算上一算,我虽瞧不上你那糊涂爹,但你若做我老头子的孙女婿,那可再好不过!”他说罢,还兴冲冲看向一旁半晌不言语的年轻人,“裴家小子,你说是与不是?”
裴景熙不会说是,也不会说不是,对他来讲,活着都是奢侈,哪敢妄言是与不是。
慕容胤当然不会给他说“是”的机会,“伏老莫再取笑我,我已有了心上人。”
“哦?小小年纪,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他看看身边人,转又望向跟前长者,神情郑重其事,言辞掷地有声,“非是哪家姑娘,相府三公子景熙,我当矢志不渝,爱他一生一世。”
裴景熙心头遽震,未曾想这人竟真能堂而皇之将此事道于旁人,他一个残废,长居深宅内院,可以不惧外间是非,可这人贵为皇子,传了出去,定然遭人耻笑,便是君王哪里,恐怕也难以交代。
慕容胤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哪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伏老是自家长辈,说与他知晓又如何?难道他还会笑话你我不成?”
老爷子生性旷达洒脱,非是拘于俗礼之人,乍听青春少年爱慕一个男子,亦觉震惊,可转念一想,裴家三儿待他这般小心翼翼,看来也绝非这小子一厢情愿,“昔者,抱背之欢,安陵之好,皆世间风流韵事,有甚么见不得人?老头子定然保守秘密,绝不外传。”
慕容胤面露感激,“多谢长辈关怀体恤。”
老爷子拂髯大笑,裴家三郎自小多病缠身,是他看着长大,裴正寰夫妇忧心他立业艰难,成家不易,不想竟是上苍另有安排。
老皇帝虽不怎么样,生出的儿子却龙章凤姿,出类拔萃,小小年纪胸怀气度已叫人侧目,更难得心地光明,行事磊落,连用情也堂堂正正,一腔挚诚,他真是越瞧越喜欢。
再看身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裴家小子,他忍不住出言打趣,“皇帝六儿如此爽直大方,倒是三儿遮遮掩掩,殊不痛快。”
裴景熙张张口,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
老爷子知他心事,也体贴地揭过此事不再多说了,转而一脸好奇向身旁少子低声问道,“听闻六殿下前些日子当众砸了陛下的金丹,可有此事?”
慕容胤实不想提他老子,“叫伏老见笑了。”
“砸得好,砸得该,老头子还是那句话,服食丹药,那是饮鸩止渴,早晚得不偿失。”
他闻言,心头微微一动,“伏老可有法子教父皇益寿延年?”
“饮食得当,动静相宜,若再配上老头子编补改进的五禽戏,岂愁不能长命百岁?”
慕容胤眉头皱得很深,“可惜他一意孤行。”
老爷子替皇帝欣慰,“六殿下一片孝心,是你爹的福气。”
他摇头苦笑,“伏老不知父皇已叫我气病了么?”
老爷子想起儿孙们近日捎回来的宫中趣闻,“你那父皇,老来旁的不行,装病倒是能耐得很,只不过老夫还听说,自六殿下闹了那一出,陛下已多日不曾再进丹药。”
慕容胤却是不信他老爹这么容易听劝,“怕是新药尚未出炉。”
老爷子斟上两杯热酒,“深宫内院,虽不比百姓人家,可任他世间英雄豪杰,一旦上了年纪,这儿女的孝心就是最好的良药。”
伏家儿孙满堂,能耐着性子陪老人家闲坐的实在不多,然那人身子不爽,慕容胤急着带他回去歇息,小坐片刻,便起身拜辞。
老太医也惦记着闭门谢客,将三儿的病症再做研究,故而也不多留。
老少话别,慕容胤将人稳稳背在背上,出得门厅就瞧见小奴气喘吁吁跑来。
“公子!六殿下!”
“出了什么事?”
“殿下,车马正在门外,夫人急着喊公子回去。”
裴景熙伏在那人背上,将脸转向来人,“何事这般紧急?”
茂竹目光闪烁,“我……我也不知。”
慕容胤见状,知他为难,也不再多问,转而将人送上马车。
临走时,他想起什么,忽又转回去,取出怀中的书简,递给车中的人,“新刻了一卷,你慢慢看。”
裴景熙伸手接过,将对方手中余温犹在的简牍珍而重之收入怀中,“我看不看不打紧,你莫伤了手才是。”
慕容胤知他府中有事,应了一声“好”,便不再言语耽搁。
第22章 失足老人
车帘放下,马儿迈开蹄子,车中人这才转向身旁伺候的小奴,“现下可说了,到底何事。”
原本是件好事,茂竹却忽然舌头打结,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我听大公子身边的洗砚说,陛下欲为公子指婚,已选中了纯妃娘娘的十公主,夫人急着唤主子回去,怕就是要给公子通报这个好消息……”
“陛下!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求陛下开恩!”
君王睁开惫懒浑浊的双目,两眼迷离地望着跪在脚下伏地悲号的女子。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纯妃了,那个曾经在花朝节上倾城一舞,便自此叫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他们的确有过一段恩爱的时日,这女子还为他生养了一双儿女。
岁月夺去了他的英武,也磨灭了她的美貌,她已不再似年轻时那般娇艳动人,嗓音也不如过去妩媚婉转。
“爱妃,朕怎样才算是开恩?”
女子闻说,以为君王心中动摇,忙不迭叩首谢恩,“陛下,雪儿还小,恳求陛下,再让臣妾留她两年吧!”
慕容肇微微一笑,“再留两年,不一样要嫁?”
“届时陛下再为雪儿挑选一位满意的夫婿。”
“也就是说,眼下这一位不满意了?”
她怔愣一瞬,知晓是自己误会了,人主这般神色,哪里像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望着面前这个天底下最薄情的男人,口中含冤衔恨,眼中泪水涟涟,“雪儿可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君王并不恼怒,依旧温声慢语,细细说与她听,“你的意思是朕薄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燕国四大家之一,折辱了她吗?宰相嫡出的公子,配不上她吗?”
他知道爱妃仍然有话要讲,有许多话要讲,可他已不想再听下去了,“朕以为这么多年,你该明白了,可你竟然还是不明白,自你入宫的那天起,便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闺阁女子了,你,你的儿子,女儿,包括朕,都是这大燕国的一份子,谁也没有能耐随心所欲地活着,下去吧,朕会给雪儿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会叫她受委屈。”
女人心中最后一丝天真的念想,终于在君王冠冕堂皇的无情话语中支离破碎,她恭恭敬敬朝御座拜了三拜。
这一刻,她拜的不是皇帝,是年少时听信的荒唐诺言,是前半生在这牢笼里虚掷的青春,是一厢情愿念重的夫妻情分。
慕容肇望着座下的女子擦干眼泪,轻道一声“臣妾告退”,接着昂起头颅,转过身去,头也不回步出大殿。
那端庄的仪态像极了他的母妃,当年那个柔弱的女子,也是在父皇下旨要将他送去战场的那一刻,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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