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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须归(麻辣烫多醋)


裴景熙想起近来从兄长与幼弟那里听到的传言,不觉越加挂虑,“寒露宫果然这般朽败不堪,还须他自己动手修葺?”
小安子咋舌,又是一字不差,他主子怕不是这人肚里的蛔虫!
“那倒不是,只是许久无人居住,灰尘多些,正好今日得空,打扫一番。”
面前人点点头,垂下眼帘,不再多说了。
小安子拣了两颗糖枣塞进嘴里,很有些幸灾乐祸,这下他主子总算猜错了一个,裴公子这般矜持内敛的人,怎会问他明日来与不来,好像对方如何盼着他来一样,他家殿下总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毛病真得改一改。
裴景熙并不想问,但他很想知道,那人何时再来。
他本该来,来与他说一说,昨夜不是逢场作戏玩笑一场,与他说一说,昨夜耳鬓厮磨未曾在今日醒来时后悔,昨夜坦诚相见未将他吓得心惊胆寒。
但他没来,所有这些他没能听到的话就都成了扎在眼底的刺,悬在心上的锥。
小安子正纠结要不要主动与这人坦白,他家主子现在不知道扛着元宝正猫在哪旮旯里生闷气,却听对方好似斟酌几许,依然犹豫不决地开口问他,“他可说了,何日再来?”
小安子又惊又奇,险些叫嘴里的点心给噎着,“咳咳……我我我……我主子说,明……明日定不失约!”
座中人闻听此言,良久,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出声吩咐,“茂竹,替我更衣。”
茂竹听命上前,却并未急着行动,“公子,天色已晚,该上床就寝了,怎还更衣呢?”
裴景熙缓缓摇头,“他在外头不肯进来,不就是叫我去请么?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即是。”

小安子一个不留神坐翻了板凳,夸张地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刚刚好像没卖他主子吧?
没有吧?没有吧!可这人是怎么晓得的?
他慌忙爬起来跑上前去,“可是我方才说漏了嘴?公子怎知我家主子在外头?”
裴公子笑道,“你年纪尚小,他无论如何不会叫你独自一人出宫,你能来,必是他引你来的,他既与你同来,却又不肯见我,定是路上听着看着了什么,叫他恼了我,若我猜得不差,怕是城里寻医的告示叫他瞧见了。”
“是的,是的!真是如此!”小安子捣蒜一般,连连点头,“公子竟全都知晓,原本是好好的,主子高高兴兴领我跟元宝同来,可路上却听人说起那告示,我家主子一听,登时就变了脸,跑去瞧了以后,更是恼火万分,脸色好不吓人。”
裴景熙摇头失笑,他原本也不能肯定,只怕那人是因后悔昨日之事,不想再见他,所以遣个奴儿来打发,可这孩子答得又那般肯定——明日定不失约,那便是说,我不是不再来了,只是今日要缓一缓,缓一缓我就不生你的气了,或者,即便生气,但我冷静冷静,明日便又能若无其事跟你好。
明明一肚子气想对他撒,心中却又顾忌他的身体,那小子可莫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小安子,他还说什么了?”
少年挠挠头,“旁的没有了。”
他想起什么,又不好意思地说道,“领我和元宝吃烧饼时,主子说,天底下,公子只许他一个,说得好似他是公子跟前最独一无二的人物一般,我还笑他光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知话还未说完,就听人讲了告示的事情,主子好不失望,晌午时,主子也是信誓旦旦以为阿斐不会走,可他还是回顾家去了。”
少年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不知为何,此时提起,心里竟好不难受,主子待他那样好,他不安慰主子,反而还嘲笑他,实在坏得很。
茂竹刚服侍公子将袄子穿上,忽见那小鬼头说得好好的,没人惹他,自己却哭了起来,他顿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这是怎么了,你又没说错,六殿下莫不是还打你了?”
少年揉揉眼睛,委屈地驳了他一句,“主子才不打我。”
裴景熙裹紧身上的棉衣,拉上厚重的兜帽,尽管尚未出门,可单是想想“严冬”二字,已觉寒意入骨,“这回确是我错了,走吧。”
茂竹实在不能安心,这般天气,他主子在院中小坐片刻都受不住,夜来寒气更甚,此时竟要出门,如何使得。
“公子,外头风冷路滑,还是我出去瞧瞧,将六殿下请进来吧。”
座中人下意识将毯子往身上扯了扯,一边摇头,一边语气坚决缓缓说道,“走吧,我打的结,自当我来解,说来可叹,长这么大,我竟还不知燕都的夜晚究竟是哪般景状。”
院中红梅开得极好,正如条条琼枝上迸溅的血花,乍一观风景夺目,细看来艳杀人眼,恍惚间竟又好似有一股惨烈的血腥气褫魂夺魄,扑面而来。
等在院外的人背倚石墙,目不转睛地望着墙沿上斜出的梅枝,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人死去时,破碎的身躯和身下遍布的鲜血肝髓。
花儿映入眼底,没半点可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节,只有叫人心惊胆战的肃杀。
这梅花,他少时亲手培过土,剪过枝,还赞过它清丽可人,然不知为何,现在瞧来却忒得晦气,尤其是鼻端那浮离俗世,不染尘泥的阵阵冷香,仿佛正以一种睥睨万物的冷酷倨傲,挟着风刀霜刃披肝沥胆,穿肠而过,教人背寒齿冷,毛骨悚然。
他定是鬼迷了心窍,当初竟会觉得那人肖似此花。
他三哥自小羞于见人,哪来半点高傲;看似拒人千里,可旁人待他哪怕半分好处,他也定当铭记于心;瞧着冷冷清清,难于亲近,却惯是心软的。
慕容胤想刨了这株梅,来年春天再给他栽些旁的花,但那人究竟喜爱什么花,来日还须好好问上一问。
他伸手掐了一把顾元宝红扑扑的脸蛋,一去半晌,小安子莫不是真将自己当成客人,跑去喝茶坐桌了?
心里正抱怨小东西办事拖沓,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却在此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循声望去,正见茂竹推着院主人缓缓自门内出来。
他狠瞪了一眼赘在二人身后的小鬼,暗叹小奴委实不得力,叫他带几句话,他竟把人给带出来了!
小安子收到主子的眼刀,赶忙谄媚地搓搓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主子,裴公子去转街!”
转什么街?裴景熙从来不转街,单是叫旁人似观异类那般好奇打量,他都受不住,又怎会大晚上出来转街。
他正要开口劝说,那人已自顾自出声吩咐,“茂竹,你领小安子和元宝四处转转。”
茂竹瞧了眼面前眉头紧锁的人,心知他主子有话要讲,忙上前将另外两个小鬼领走了。
慕容胤晓得这人怕冷,可不意怕成这个样子,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严实实不说,还恨不能连头脸都缩进衣帽里。
他转到那人身后,想推他进去,“天色已晚,街上也没什么好转的,回去吧。”
“我想转街。”
慕容胤听着对方斩钉截铁的回话,下意识顿住脚步,“你不是从不转街?”
裴景熙呵出一口白汽,认认真真又说了一遍,“我想转街。”
慕容胤不晓得这句话是说“我今晚忽然想去了”,还是说“我虽然从不转街,但我心里一直很想去”。
他盯着对方藏在兜帽底下固执坚决,好似还带着一点任性的神情,半晌,终于认命地走到那人身前,强行拉开他对揣在袖筒里的胳膊,二话不说将人驮上后背,“转就转吧。”
背上的人一边熟门熟路将凉冰冰的双手捅进他的领口,一边不满地出声质问,“你这话听起来如此不情愿。”
慕容胤叫胸口忽然贴上来取暖的两只手冰得倒抽一口冷气,“嘶……好凉!”
五指贴覆的胸膛坚实火热,是得天独厚的暖炉,裴景熙直管暖热了手心,又翻过去暖手背,“有人昨夜对我说了一夜的花言巧语,今日领我转街都不情愿,与我暖手还出口抱怨。”
慕容胤心情不好,不想说话,这人若叫他自己静静,兴许一会儿就没事了,可他偏要这时来碰面。
背上的人轻得很,轻到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瞧不出第二个人的重量来。
对方眼睛瞧不见,又心血来潮要转街,他也只能尽量拣热闹的地方走,好叫他听个响动,也不算白出这趟门。
秦楼楚馆正是迎来送往之时,瓦当酒肆内,说书人惊堂木一响,也不时换得满堂喝彩,市坊中各色商铺,琳琅满目,更多的是货郎摊贩,在道旁沿街叫卖。
这是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这里繁华,富庶,异彩纷呈,却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自小一个困守深院,一个囚居宫闱,外头的事,裴景熙听一听便好,那都是旁人的热闹,和他没有半点关联,慕容胤瞧一瞧也就罢了,偶尔偷出宫来瞧一瞧,不管情不情愿,瞧罢就得立即回去。
但今夜,一切似乎又有不同。
慕容胤曾经想背着他到天涯海角去,但在这番热闹景象里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许,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须这样背着他,一边走,一边瞧,与他讲一讲旬日里最是无趣的所闻所见,再同他一道,趁着茫茫夜色,信步而返,便已是余生最好的归宿。
“未曾想,燕都的夜晚这般热闹。”
“那是出来得巧,今晚没赶上宵禁。”
“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一路上都对我爱答不理,还说没有?”
慕容胤并非对他爱答不理,只是他一路上走哪儿都能看见那张碍眼的告示,想不气都难。
回去的路上,较来时寂静,裴景熙在令人心安的寂静中,重又将下颌靠进对方温热的颈窝里,他始终惦记着今晚想说,却又一直没说的事情。
“阿胤,我想与你说件事。”
“你说。”
“我少时有一把玉梳,那梳子材质上乘,雕工精美,世上独一无二,我心里极是喜欢,为了它,我特意买了许多其他的梳子留作日用,只将它收藏在锦盒里,偶尔取出抚摸,从来不舍得拿它梳头,生怕发丝磨损它的光泽,玷污它的美丽。”
慕容胤心有所感,“若此梳有灵,定当气你,你不用它,他怎知自己有用,你将它弃置在旁,他恐怕还以为自己不讨主人的喜欢。”
背上的人默然良久,“如此,往后只有叫他日日劳累了。”
慕容胤得他此话,心下稍定,也惦记着他一路上想问,却同样未能问出来的事情,“三哥,我也有事要问你。”
“你问。”
“你院子里的梅树,我不甚喜欢了,开春想刨了它,移到别处去,你同意么?”
裴景熙愣了一下,本就是这人叫栽的树,他哪有什么同意不同意,“你想刨便刨了去吧。”
“我想栽棵旁的树。”
“什么树?”
“这回想听你的,你说栽什么好?”
裴景熙想起从前一直想栽的花,“桃树如何?”
慕容胤倒没意见,“好是好,只是你旬日爱坐在树下,今后结了桃子,掉下来砸你脑袋可如何是好?”
“……你便不能说些好话来么。”

是日无风无雪,天色晴明。
大清早,茂竹将院中散落的木梳一一拾起,拾罢走回房中,瞧着屋里的人一脸不解,“公子,你与六殿下吵嘴,与这梳子何干?他怎旁的不扔,专与这梳子过不去?”
座中人摩挲着掌中的玉梳,笑而不语。
他实未见过这样记仇的人,那人昨夜进了门,二话不说便将他那些梳子全给扔了出去。
跟着又翻出锦盒里的玉梳,非要他说到做到,“物尽其用”,还抽了他的簪子,逮着一把头发玩了大半夜。
茂竹猜不出这是什么哑谜,但他主子显然不想告诉他,他也只好不再多问。
正要上前倒茶,忽听他主子吩咐,“去将我的药拿来吧。”
他愣了好一会儿,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旬日药送到嘴边,如何劝说,这人左推右推就是不肯喝,今日竟主动提起。
他忙应声说道,“主子稍候,我这就去。”
裴景熙听着小奴步出门去,面上笑容悄然隐去,他希望是真如他以为的那样,昨夜只是累了,可即便是累了,也不至连躺着说几句话都觉得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他想好起来,想活下去,这念头从未这样强烈过,而与这念头相伴而生的,是恐惧,每一个将死之人都能感受到的,死神步步逼近时的恐惧。
他不想死,不想这样离开人世,哪怕曾经很多次恨不能一死了之,但如今,只要能活下去,再大的苦,他也肯吃。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变得懦弱,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愿对一切神明摇尾乞怜,祈求上苍多赐他几年阳寿,好陪心上人白头到老。
两个小鬼头天不亮就被人从被窝里拖出去拎走了,小安子揉揉半天也没睁开的眼睛,“主子,天都还没亮呢……”
顾元宝“嘤咛”一声,表示附和。
慕容胤也困,两眼垂萎倦怠,满是惫懒之色,“就是天不亮才好走,等天亮了再叫人捉奸在床么?”
小安子一听,瞌睡顿时醒了三分,“主子你莫不是被捉过!”
“那倒不曾,差一点罢了。”
少子挣扎着从他手里跳下来,“差一点被谁捉住了?”
“……裴夫人。”
小安子摸着下巴,老神在在盯着他,若有所思道,“主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慕容胤伸手推开小崽子在跟前摇来晃去的脑袋,“胡言乱语,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说着,刚刚才见舒展的眉头,此时又不由自主拧在了一处。
他下意识探手入怀,自怀中摸出一把纠结的乱发,这是昨夜他从玉梳上悄悄抹下的,他虽不懂医道,可也知晓发丝脱落是气血衰颓的征兆。
他感到一阵心慌,不,不,不,该是他想多了,上辈子裴景熙外理邦交,内合朝议,分明好好的。
他当不会记错,至少十年内,那人不会有事,给他十年时间,山海都能寻遍,还怕找不来灵药么?也不知那封信送到阿舅手里了没有。
“主子,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 “没什么,你刚刚问我什么?”
“问你什么是了不得的事呀!”
慕容胤扬手要打,“小小年纪,你问那么多作甚。”
少年机灵,赶忙矮身避开,“不问就不问,做什么又凶我。”
他见主子装腔作势,也不是真要打,扭回来接下顾元宝,想起昨夜三人一道转街时欢聚玩耍的时光,忍不住一脸羡慕地瞧着面前人,“主子,茂竹哥好有钱,有一大袋银子呢!”
慕容胤听出他话中之意,没好气地赏了他一记白眼,“我没给你钱么?”
少年皱皱鼻子,低声咕哝了一句,“就那么几个钱,主子你也好意思说……”
慕容胤语重心长地拍拍小奴的肩膀,“人呢,要艰苦奋斗,不要一味攀比。”
小安子惆怅地瞪着两只大眼,“主子,艰苦我瞧见了,可怎没见你奋斗呢?”
慕容胤叫这小鬼噎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小安子朝顾元宝作了个怪脸,心里还惦记着昨夜吓得他整晚没睡好的另外一件事,“主子,陛下何时才会把城外的蜀人撵走?”
慕容胤微微一愣,“都已撵到城外了,还要往哪儿撵去?”
少年想起昨夜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主子,我听说,那些蜀人坏极,没有东西吃,就从村子里偷小孩煮来吃……”
慕容胤蓦地顿住脚步,此语实在耸人听闻,“这话你听谁说的?”
小安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拉紧顾元宝,紧张兮兮道,“昨晚转街路上听人讲的,大家都这么说,城外的村子里已经有好些小孩儿被抓走吃掉了,好几个都跟元宝差不多大呢,实在怕人得紧。”
慕容胤脸色难看至极,灾荒之年,人相食并非奇事,但现下无论如何远不该到这个地步。
天色未明,早点摊子已生火开灶忙碌起来,小娃娃卷着袖子,蹲在炉边,麻利往灶膛内添着柴火,“阿婆,恩人何时还会来呢?”
老妇人呵呵笑道,“这个老婆子可说不准,哪天再被人打出来的时候,兴许就来了。”
涂山鲤摸摸卧在脚边的狗儿,闻听此言,面上尽是担忧,“阿婆,何人驱打恩人?可是城里的恶霸吗?”
老妇人笑瞧了他一眼,“来与不来有甚么打紧,你还要报答他不成?”
涂山鲤连连点头,“恩人救我性命,予我衣食,大恩大德,自当回报。”
“嚯,小小年纪,你欲如何回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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