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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江亭)


同印也不瞒他:“那是一卷邪术,练功者久而久之会气血倒逆,走火入魔。阿回那天偷偷跟着我到了你这里,看到你练功,把你那卷心法偷走了,自己跟着练,现在两只眼睛都是血红的。你应该也注意到了。他刺杀你,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想登帝,他自己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颛顼皱眉,吩咐侍者:“去把辛未找来。”
侍者很快把这个叫辛未的巫医带来了。他穿着花里胡哨的巫师袍,宽大的帽子盖在头上,从那黑洞洞的帽子里伸出来一个皱皱的鸭梨样的鼻子。
“这心法绝对没有问题。”他说话铿锵有力,很有说服力的样子,“我随侍陛下六年有余,倘若有不轨之心,这些年我有无数机会下手!没必要用这种曲折又费力的法子!”
但很快,侍者们从他的住处里搜罗出了一些物证,包括他和几位情人之间的通信,内容暗示了他对颛顼怀恨。他的一名情人被抓了过来,证实了他的奸计。人证物证俱在,颛顼没有太多犹豫,吩咐将巫医拉了下去,斩首示众。人拖出去就在王帐外面不足百步的地方砍的头,脑袋拿去挂到集市门口。
“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巫医和巫术。百姓们因为过于信奉巫术和占卜,各个整天求神拜佛,钻研鬼神之道,而不把精力放在生产上,这样对于经济没有好处。”颛顼被这一连串的闹剧搞得头更疼,“所以我想着要削弱巫医和巫师在部落里的地位,他们想要害我也是自然的。那本心法其实我也就是有空的时候比划两下,没有真的想练出个什么,我自己不信这个的。没想到被阿回当成宝贝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阴错阳差永不停歇的。
同印也无法解释:“大约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本来那巫医要害的是你,最后害了阿回。阿回那样想赢你,想杀你,却无意中为你挡了一灾。”
颛顼赢得并不怎么高兴:“罢了。他为我挡了一次灾,又刺杀了我一次,也算是两清。要是他能好好地呆在北海,我也不想追究他太多。你告诉阿燕,行刑就不公开了,秘密办完把他送到北海就行。”
这也算是对帛燕的安抚。
帛燕自从在窑洞和共工争执后一直有点恹恹的,听到这个消息才稍微有点精神。鹄仙正好在服侍他用饭,趁机就往他碗里多夹了两只虾,非要盯着他把东西吃下去才松一口气。这段时间光是用饭都已经耗尽她的心力,怎么劝都只是吃那一两口鸟食,厨子都变不出花儿来了,这才刚刚做神仙呢,辟谷也不是这么辟的。
同印看一眼桌子上的菜,干脆叫撤下去:“吃不下就算了,硬塞也不好。晚点再说吧。”
帛燕等鹄仙出去了,才把桌上的茶水拿过来喝:“不知怎么的,吃多了就恶心。”
同印帮他顺着胸口的一股气,顺着顺着就往肚子上摸:“自然是我这个做爹的没伺候好。”
帛燕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被龙王掰过他的脸就亲了过来。他这时候也没有亲近的意愿,慌忙就要去推,被捉住了手压在桌子上,反而亲得更用力,嘴巴被撬开来,龙族强悍的气息灌进来,嘴里搅得乱七八糟的,脑袋里很快也全乱了。
“该求的情也求了,该讨的恩也讨了,仁至义尽了啊。”龙王用牙齿厮磨着他的唇瓣,警告道,“再想着他,我就要醋了。你能不能也想想我?”
帛燕红着脸:“我不是想着他......”话没说完,看到龙族熬红的眼睛和黑眼圈,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愧疚一下子就涌到了心头上。
他只顾着自己不舍难过,差点忘了他的道侣。同印应该不比他好受。
毕竟,共工是龙族的祖先,好不容易回到过去认识自己的祖先,大抵也想证明世人是以讹传讹,往事并没有那么不堪,却不想到头来是一场空梦。龙族原罪的烙印摘不掉,自己骨子里流着的的确是罪人的血。
多么无力多么失望,往后再被人指着脊梁骨戳的时候,又要怎么站直身子反驳?
想到这里,帛燕的心就疼起来。他主动环住龙族的脖子:“都是我不好。你别和我计较。”
龙王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一只手捏捏他的脸蛋。
没良心的小神仙,以后就变成没良心的上神,骗他骗得好苦。但要说生气,倒也不至于,只是不忍心见他一味地沉溺在伤痛里。他们两个都是有所失去的人,本不该独自承担包袱,抱在一起取暖才对。
缠缠绵绵地温存一会儿,你一口我一口地亲,都是不带任何欲 | 望色彩的,只为彼此安抚慰藉。
这时候鹄仙进来,慌慌张张地气都没喘匀:“师尊,不好了,共工跑了!”
帛燕拨开同印就站起来:“什么?”
“就刚刚发现的事情。”鹄仙后头还跟着一个守地牢的卫兵,那卫兵显然也是懵的,“我们把饭食和水送进去给他,谁想到那装水的陶罐里藏了一只很小很小的水族,就把镣铐的钥匙偷走了。这让我们怎么防得住?但凡能让他接触到水不就都会遭殃?”
鹄仙整理了一下衣容:“派人去追了没有?我去看看。”
同印扶着他:“他肯定是往山上逃的。”顿了顿,补充一下,“我让陛下加强不周山周围的布兵防卫,驻军又都在山下,他往山下跑就等于是自投死路,所以肯定只能往山上跑。告诉追兵往山上搜,他跑不远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没有补给。”
鹄仙已经备好了马:“师尊骑马去吧,快些。”
这时候刚过傍晚,外头已经黑下来了。中天之上星云缭绕而朦胧,像一团湖蓝的雾气。不远处,一颗巨大而明亮的金色星辰正缓缓向星云移动,逐渐将星云覆盖,雾气因而变得更加暗淡、缥缈起来。
帛燕咬牙看着星辰的移动:“长庚食昴*,主大凶。今夜怕是不安宁了。”
追兵们抄着火把搜山,帛燕与同印从距离窑洞最近的山南一侧走。山上冷,越高越冷,马被冻得不愿意走下去,同印干脆化了龙驮着帛燕在林子里游。山神趴坐在他的龙头,先是闻到一阵隐隐的血腥味,顺着味道找到了一些血迹,最后才看着树林里一道蓝色影子窜过去,他没开口,同印已经伏低了身体,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共工确实没多少力气跑,而且他的背鳍被颛顼斩掉后,行动起来很难保持平衡,跑得跌跌撞撞的。同印让追兵分为两队绕道两侧包抄他,自己从背后跟上,将水神堵在了薄雪覆盖的山道上。
“阿回。跟我回去。”帛燕从龙头上跳下来,“你这个样子打算去哪?”
水神朝他吼了一声,二话不说扑过来就攻击。帛燕晃了晃身体躲过,被他扑了个空,不想身后还有夹击,同印一条龙尾就甩到了他的腰上。他要躲已经来不及,惨叫一声被甩出十步远,重重地撞在一根树干上。
同印现出人形,又去捞他,他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反击同印,绕开就跑。
帛燕预判了他逃跑的方向,将他拦截下:“阿回。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这又是何必呢?”
共工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他受了重伤,又竭尽全力地逃跑,这时候其实已经很虚弱了,在昔日好友的围追截堵下,他露出个自嘲的表情,眼眶微微泛红。
“我最不应该认识的就是你。阿燕。”他这么说。
(*长庚食昴:也称太白食昴,即金星移动到金牛座的位置,挡去了金牛座的光辉。金星古称太白,傍晚出现时又称长庚;昴,即昴星团,位于金牛座。不少著名历史事件比如秦王杀白起、玄武门之变发生的当天,都出现了此星象,所以这样的星象被认为是大凶的预兆。)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颛顼是真的不太喜欢巫医和巫术的,他上位之后就大大削弱了巫师的地位和权力。

帛燕抿着唇,一动不动地挡在好友的身前。
共工也是真的伤心:“我以为你会和他们不同,我真的以为,你是理解我,明白我的。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帛燕开口:“我现在也是和你站在一边的。但你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吗?”
共工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他看了看四周,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阿回。”帛燕放软语调,“我只是想帮你。我不会害你的,害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能清醒地思考。你没有发觉吗?你情绪很不稳定,想法很极端,这是很不正常的,你需要大夫,我们回去看大夫,好吗?”
共工被他这么一提点,犹豫了一下:“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被人下蛊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帛燕艰难地和他解释:“没有人对你下蛊。只是你练的内功出了问题,这是个意外,你想杀高阳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没关系,现在调养还来得及。”
共工明白过来了。他看了同印一眼。
同印附和:“我没骗你,那本心法真的有问题。给高阳推荐心法的巫医已经被处决了,他不满高阳想削弱巫医的地位,所以想害高阳。谁想会被你拿走?你原本的内功是没问题的,练混了能不出问题吗?”
共工笑了一下,他摇头:“好吧,就算我内功练出问题了。我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就凭这点东西,就能左右我的行动和思想?他能让我杀一个我不想杀的人?”
帛燕哑口无言。
“我知道自己想杀姓姬的。”共工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微红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很邪恶,“是我自己想杀他,和任何人、任何心法内功都没有关系。想到杀了他,我很......”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很兴奋。”
“阿燕,你说我变了。其实我没有变。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我想杀高阳,我一直都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我是这样子的?你没有接受真正的我,最后还反过来怪我变了?”
“我知道我输了,我时运不济,我也接受这个结局。但我不会接受屈居人下,更不会接受余下的半生都被囚禁在深海里。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宁愿过那种生活呢?换了你,你能接受吗?在你的心里,我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吗?”
......
同印心道不好,共工已经有了自绝的想法。
他眼神暗示左右包抄过来的卫兵们不要逼得太近,以免一击不成,第二回再抓就没那么容易了。钓过鱼的都知道,鱼上钩第一次就要抓到,放走了就不太可能有第二次咬钩了。
颛顼这会子应该已经知道了事情,增兵很快就会追上来的,等大部队到了再抓把握会更大一些。
帛燕和他交换眼神,心有灵犀,继续用话拖着共工:“是,是我不好。也许在我心里面一直都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但这份希望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我对自己的蒙骗。但是阿回,杀人始终是不对的啊。”
“那你去问问你亲爱的高阳,他没杀过人吗?”共工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这么单纯的话,“他难道手上就干净吗?怎么他杀人的时候你没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昏君呢?”
帛燕梗着脖子说:“如果他毫无理由地杀人,我也不赞同。我从前也没有支持过他不是吗?”
共工丧失和他继续的兴趣。他感觉到了身后不断围拢而来的卫兵们。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阿燕。”共工无视了卫兵们:“就这样吧。你回去告诉高阳,就说,我甘拜下风,不陪他玩儿了。祝他做个千古流芳的圣帝,就像他老子的老子一样。”
这显然是嘲讽。
但话里的那股熟悉的孩子气还是让帛燕心酸起来。
山神还想说什么,却见眼前的水神忽闪了一下蓝色的身影,突然迅速地膨胀扩大,整个身体一下子撑了出去,周围挡道的树啊石头啊一下子都被他撑开了,在眨眼间他就膨胀到比寻常人大十倍的地步。
他浑身都变成蓝色,蓝得透明,像一汪水凝成的,只有两只眼睛发着红光。
卫兵们开始向他射箭和投网,用剑斧往他身上又劈又砍,企图把他拿下,但丝毫没能伤到他半分。他怒吼一声,把卫兵们吓得不敢再往他身上靠近,他朝帛燕走过来两步,蹲下来,用那张巨大的蓝色的北海一样冰冷的脸蹭了蹭帛燕的头顶。
山神一下子流出眼泪来,他想伸手摸摸共工的脸颊,但共工避开了,他发出低沉的吼声,猛地向着山腰一头撞了过去——
同印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脚下的山体闷闷地哼了一下,就像老人中风之前会出现的那种颤颤巍巍的哼声。然后才是天摇地动、轰隆震耳。
一抬头,天上的云朝着他的肩膀压了下来。
他迅速化龙,将帛燕驮了起来,使本来因为山体崩塌而滚落的巨石和断裂的树木没能压到他们身上。他们腾空而起,刚刚踩着的山道正裂开一条蜈蚣似的大缝。
这条长虫迅速由上至下地爬伸,一些不幸站在裂缝上的卫兵们掉了下去,缝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大,所经之处草木动物都没能幸免,迅速地被吞没,只剩下惊恐的惨叫声一遍一遍回荡在山林中间。
飞鸟们被惊动了,大群大群的鸟雀呼啦啦从林间飞出。同印跟随在一群惊鸟后面,还没有完全离开山体,就感觉尾巴后面一阵寒意,回头才发现雪崩了。
终年覆盖在不周山山顶的积雪深厚、盛寒,大雪携寒气澎湃而汹涌地向下倾泻,照得天都亮了几分,将那中天之上的星云压得更加沉滞无光。
同印只觉得视线炸白,雾气铺面而来,他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是鲜少有的,北海龙王如果都抵抗不住的寒冷,那世上没有多少生灵能扛得住——雪崩带来的巨大的震动和能量冲击到了他,他几乎维持不住平衡,身体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勉强没有飞出去,帛燕紧紧抱着他的龙角,也不住地发抖。
但他不是因为冷,而是被更高远处的景象震撼。
云真的塌下来了。
围绕笼罩在天柱顶端的云层被顶开了一个窟窿,有什么东西大块大块随着雪一起落下来,直直地往下坠,比雪的颜色深一些,是一种混浊的青色,就像仙女裙子上装饰的玉佩,大串大串地破碎、崩塌下来。
长空夭暗无光,月晕涣散开来,一圈一圈围绕在淡淡的青灰色的如同鱼钩一样的月亮周围,阴沉气更重了。天柱终于完全断裂,顶部整一块山体倒头滚下,伴随着剧烈的雪崩朝山脚下的驻军营地砸过去。颛顼的王帐还有三千驻军将士都在那个地方,更别提周边还有村庄和人类!
“先去救高阳!他肯定已经在山道上了。”帛燕抱着龙王。
同印不敢耽搁,顺着山道而下,雪崩已经靠近山脚了,颛顼和增兵这时候已经快到山腰了。因为感受到了共工那一猛烈的撞击,颛顼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调转马头就带着士兵们往回撤。
然而还是晚了一点,地裂的速度比马快多了,而且马匹还受到了地震的惊吓,跑起来非常不好控制,一些士兵勒不住马直接连人带马摔进地缝里面去的。跑得快的接下来还要躲过雪崩,层层雪浪翻起数十丈之高,拍在人身上骨头渣子都见不到一点。
颛顼的马也受惊了,但他还算冷静,不断鞭笞马匹向山脚下赶。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寒气就像无形的狮口里喷出来的吐息笼罩着他,越来越多的雪把他的披风都吹白了,头发、脸上、靴子上、手上都沾满了雪粒,耳边的轰隆声越来越大,可能是雪崩加上地震,已经盖过了马蹄和心跳。
再过一会儿,他的耳朵就听得不是很清楚了——是被震得短暂性的失聪了,但他抓着缰绳的手一点都不敢松。
视线晃动而不稳定,他其实都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在往哪里逃,树影和四处逃窜的动物从他身边纷纷地掠过去,他的马可能还中途还踩到了一些小动物,颠簸了几下,然后又是地震,颠得他屁股钝钝地疼。他张了张口,一口白气呼出来,嘴唇已经完全冻僵了,这口白气的热度也只是在嘴唇上一掠而过。
副将的马踉跄了一下,马惊叫起来翻滚了出去,副将从马上摔下来。他想去把人拉到自己马背上,后头的雪已经追上来将人和马一口吞没。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这才发觉身后竟然已经没有人了。他拽着缰绳调转马头,一个转弯堪堪躲开了身后追击过来的雪流,但马匹自此偏离了主道,小道不远处就已经现出悬崖尽头!
他急得勒马,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哪里是一下子就停得下来的,况且雪地本来就容易打滑,这样急停,一个搞不好马就会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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