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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几个闯祸的人臊眉耷眼地走了。
“你也不用总装好人!”向高时气恼不减,先对姜重使劲,接着又朝李猛发作,“你也不用笑!老子是比不得你们二位会做裨将,可又说错了吗?将军背了多少功劳就不提了,只看看少将军的精猛,大祁有几个咧?不抢他谷梁家的皇权够意思了,干嘛非得死心塌地跟着……给他们卖命!”
李猛闻言又惊讶道,“左将军的火气倒为了这?”
姜重却往弓涤边的房子望望,仍旧数落向高时,“你莫跟着裹乱!将军不好受呢!晨起又要送儿子走!为了来这一趟,少将军的脸都裂口子了!”
“妈的!”向高时腿不能动,上身却在椅子上面乱晃,“我去扣住少将军,不给走!咱们怀揣怀捂宝贝大的,干嘛送给他们谷梁家啊?留在辽东怎么不算效力?就不信那俩父子还真发兵来讨!”
姜重只叹了句,“何必多说这种没用的话?”
李猛也听出了问题所在,嘿嘿地乐,“我看左将军将来必然是个揍女婿的!遇到你这种丈人也没道理讲的!”
向高时立刻骂他,“少他奶奶的放屁!哪里传起少将军的谣言来,老向可就不止挥鞭子了!”
李猛不太怕他,“您不吵吵比啥都强!”
姜重静了片刻也对李猛说道,“莫同他比。我们两个也就到如此了,熬到将军能卸甲时一起回去喝盏闲茶!你不一样,更年轻着,就得更勤勉些,军纪等等我们顾不全的,要多尽力,不能当玩笑的。”
“明日离此去打他卫之围,我自严明一番,有言在先还要犯这错的,必然不能饶了,管谁的兵也不成的。”李猛点头说道,“这真不是辽东样子。今日对上少将军那张俊脸,我实汗颜不过。看着他的神勇,待到将军卸甲之时自然又是一个镇东将军,李猛需得追随这样的人,怎么敢怠惰的?”
“镇东将军?”姜重有些沉吟。
“说不定是镇东王呢!”李猛信心十足地道。
姜重闻言若有所思,却也没再说话。
向高时的脸色亦好看了不少。
极为香甜的一觉,夜里过得舒畅不过,睁眼看见天色亮了,弓捷远又舍不得逝去的时光,暗自埋怨自己贪睡。
弓涤边亲手来为儿子穿甲,边忙边说,“这玩意儿确实好看,到底还是不太耐造,绸上已经有了几处口子,回去能找巧匠补吗?”
“先穿回去!”弓捷远其实也挺心疼,只做无所谓的样子,“找不到好人就让郑晴先补着吧!甲线没断便成。我懒得很,不耐烦戴那种啰嗦半天的甲!”
弓涤边心说这也是惯出来的毛病,当兵的人可以不耐烦吗?只是分别在即舍不得多讲批评之语,便将话头移到二十四卫的身上,“你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柳先生送给你用的?倒是个个能干!”
弓捷远也说不清算是师父给的还是谷梁初给的,随便嗯了一声。
弓涤边收回手去,又再看看儿子的脸,“匆忙成这样子,澡也没有洗上。”
弓捷远自己束好头发,端端正正地戴上玉冠,“也没那些讲究,回去再说。”
弓涤边没能亲自替儿子行及冠礼,心里总是藏着遗憾无奈,视线留在那玉上面,颔首地说,“质地上佳,怎么都好看的。青登一带远比这里湿气重,你虽年小,也要知道保养。”
弓捷远却想起事,又垂下眼,“爹,我离威海卫没几步路,却还没去拜过娘亲。”
弓涤边伸手拍他肩膀一下,“你娘虽然傲气烈性,执拗起来难转圜的,却也极为豁达。她并不会在意这些,你管自己的事。”
“娘若知道,会怎么样?”弓捷远没头没脑地道。
弓涤边却听懂了,他很认真地想了一瞬,竟然笑了,“你娘这人最爱看样子了,朔王到底占着十分漂亮,她若知道,怕是可以抵得别的东西不去在意,专为他的长相喜欢起来。”
弓捷远闻言诧异不已,“娘是那样性子?”
“嗯!”弓涤边很是认真地点头,“爹当年是很求着她才能娶到手的,不差别的,单单嫌弃我太粗糙。你是不是也像她了?嗯,长得好些是舒坦的。”
弓捷远说不上话。
娘竟然是这样性子?获罪流放生死难料的时刻还要挑剔爹的长相?
她真的会因为谷梁初的倜傥而不在意他是男人且更是个王爷,却与自己儿子在一起吗?
男子也有柔肠百转之时,躲不过去的分别,姜重立在弓涤边的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弓捷远瞧,向高时则坐在椅子里狠搓自己的手,父子两个却不怎么对视。
弓捷远率先翻上不系,对一干人笑了笑说,“后面定然都是好仗,爹和叔叔们挨累去捡赢吧!捷远带信回胶东去,也让几位老指挥使跟着高兴高兴!”
“少将军保重!”李猛说道,“舍弟就拜托了!”
弓捷远对他拱一拱手,再不废话,夹了夹腿示意不系奔跑。
不系立刻便如飞电一般蹿了出去。
弓涤边下意识地跟上一步,而后醒到终归跟不上的,怔然顿住了脚,半晌儿方与姜重叹了口气,“太忙乱了!挽儿的靴子还是染着血的,都没工夫换双新的给他。”
姜重听得咽喉火痛,转身就往回走,边走边吼,“整队!准备出发!打完了这干强盗兵一总庆贺!”
李猛也返回身,“整队!”
数月里的最大场胜,辽东很是舍了本钱,捷报六百里加急地传入京中。
谷梁立高兴得当即就从常椅之中跳起,“加朝!加朝!让臣工们都跟着朕喜上一喜!哦,对了,别忘了朔王,叫他来叫他来!”
谷梁初一边进宫一边问梁健说,“私驿没动静么?”
“总得等到小主子和郭全回了登州才能来信儿!”梁健笑呵呵地回答他说,“谁叫王爷之前非得撤了辽东的安排?只怕以后要悔的呢!”
谷梁初按了按心里起伏的情绪,摇摇头说,“捷远不会总在辽东待着,将来有变化了,再安排起来就是。”
弓捷远的私信没正经的,歪歪扭扭画了个人,添了一脸颊的小红点子。
谷梁初瞧了半天才从似是而非的玉冠和脚踝上若隐若现的一笔金环上看出画的就是弓捷远自己,不由苦笑:“放着孟书那等妙手不用,自己丑自己玩。”
梁健跟着琢磨,“脸怎么了?受伤了吗?”
“是皲裂了!”谷梁初倒很明白,“辽东风寒,捷远肉皮子嫩,马又跑得急,必然是吹坏了!”
梁健不由就笑起来,“小主子还是少年心性,这么老远传一次信,不说别的,只说皴了脸吗?”
谷梁初不言语。
捷远是在撒娇。
在讨人疼。

郭全没听明白,“谁?”
“谷梁初!”弓捷远仍旧皱眉,“跟我比丹青呢!什么都要占个上风。”
郭全闻言便即笑了,“我怎么觉得是小主子要占上风呢?王爷原本就长书画,况且要能能看清楚意思,不好画太坏吧?”
“叫孟书来!”弓捷远不由分说,“我也练练,能有多难的呢?”
郭全笑吟吟地出去。
弓石没眼色,仍旧凑着那画细看,且问弓捷远说,“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指住画里一个细瓷白盏,孤零零地摆在窗内桌上,里面似乎有茶汤的,茶面之上飘着一瓣红色的花。
弓捷远垂眼瞅了半天,心里已差不多清楚,口内敷衍地说,“他喝梅花茶呢!也是坏心眼儿,馋咱们!”
“哦!”弓石闻言点了点头,“梅花有什么稀奇的?少爷若馋,弓石就去内城里面寻来。”
弓捷远闻言却又想起事来询问,“师父去内城做什麽?”
弓石摇头,“哪会对我说呢?少爷还是问问郭师兄吧!”
郭全正好领着孟书过来,闻言亦摇头道,“也没对我说起。等到夜里回来,小主子自己问他吧!”
谷梁初舍不得用梅花泡茶,宁可教那些风落的蕊全部化在泥圃里面,慢慢变成红色的土。
只是总要揭开书房的窗,对着梅树闲饮,根本不怕冷的。
他画的那个细白盏是谷梁立发现儿子总是盯着他的器皿细看,随手赏的。
上好的东西,谷梁初却怕弓捷远嫌弃是谷梁立用过的,放在雪水里面煮了几十遍方才泡了好茶养着。
从前他并没有心情喜欢这些东西。
那是弓捷远的爱好。
大概没有几个武将同他一样的爱好。
有天开窗户之时正巧就有落梅飘落进来,躺在盏里,红白相衬好看极了,谷梁初便给画在纸上,安心要送给捷远看上一看。
倒似是个闲得满心只有风月的人。
梁健早习惯了,也不劝他,只管直说正经事情,“北疆也来好消息了!说是察合台撤得极快,侯爷追着他们打顿好的,但是没下死手,给留了脸。”
谷梁初闻言点了点头,“不愧是平定候,大小利弊从来拎得清楚!这是给了和谈余地,如此说来也就快回来了。”
“会怎么赏?”梁健顺口地问。
谷梁初摇了摇头,“没的赏!至多嘉奖!已是一等侯了,难不成去趟北疆就当国公了吗?四线总兵当真要造反了!”
梁健便即笑道,“是没的赏!属下随口瞎问。”
谷梁初若有所思地说,“瞻儿近日如何?”
“谷矫细看着呢!”梁健回道,“他的性子虽然粗些,对上世子的事从来不含糊的。属下只没明白,非得留着那个……步承通给世子玩吗?还给侯爷便是。”
“想逮小狼陪伴瞻儿还没好选择呢!”谷梁初似笑非笑地说,“孤的儿子岂能无聊地活?遇到现成机会还不捡着?这比什么老师都好!侯爷也不稀罕一个便宜弟弟。”
梁健闻言仍旧笑道,“亏了小主子不在,否则说不好又会因为这事跟王爷生气。”
谷梁初脸上不太清晰的坏立刻散没有了。
宁可看他生气。
柳犹杨当夜没回卫所。
弓捷远压着不系速度,与李愿儒一起巡视海防。
“这些天了,”他问李愿儒道,“兄可觉到什么?”
“我远不如参将耳聪目明,”李愿儒实话实说,“夜夜都打十二分的精神,也并没有发现。柳师父大概也在怀疑鱼女的事,所以才去内城听传说了。”
弓捷远的神情相当认真,“鱼男鱼女都是焦指挥使讲的,不过一些猜测的话,名字没有实际意义。我能肯定确有活物藏在海里,奈何这多日子还逮不着他们踪迹,真是牙痒!”
“海洋阔大,”李愿儒劝解地道,“藏着多少东西都不奇怪。若想逮到遇到恐是靠机缘的。”
“我总觉得它们就是冲咱大祁来的。”弓捷远仍说,“应该不是那种相安无事互不干扰的东西。总容它们躲在暗处不行。”
李愿儒闻言不由又向黑黢黢的海水里面望望,心说却是如何“不容”法呢?难道还能当真连起海船拉开海网,没完没了地给海水过筛子吗?
不怕声势浩大不怕劳民伤财,就怕力气使圆仍无收获,初为参将的弓捷远就要成笑柄了。
翌日下午,弓捷远听说柳犹杨回了兵营,立刻寻到跟前去问,“师父是在哪里耽搁住了?”
柳犹杨样子寻常地道,“我便这般性子,走到什么地方都可能停,不能说是耽搁。”
“那也必有什么事情令您生了兴趣!”弓捷远坚持地道,“我受师父教导时间虽短,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
柳犹杨的神情里既有欣慰又有一些讳莫如深,“等我析出名堂再与你说不迟!”
弓捷远根本受不住闷,“师父怎知我就不能帮您想一想的?”
柳犹杨似乎觉得这话有理,便正色道,“捷远,你可知道北元族弱民贫兵马不多,这次能集十万军众已是倾国之力,咱们大祁国力强盛于他,所有兵力凑在一处总有百万之师,还只是说在册在籍不算临时招募,真要举国皆兵,人海也能把他兵马给淹没了,蛮子们为何还总是敢扰咱边境欺咱边民?”
弓捷远想一想说,“概因蛮子粗勇,天性贪懒!”
柳犹杨摇了摇头,“他们世代都扔儿郎性命在咱大祁,何等贪懒能胜生死?”
“那为什么?”弓捷远问,“不论疆域只论国力,他与咱们比较,直如猢狲击象一般。可便强弱明显也总不自量力,当真可厌之极。”
“辽东若非将军辖地,沿路各卫若不同心,”柳犹杨缓缓地道,“你纵然是想父亲想白了头,我也不会送你马匹,怂恿你乘海船横渡金州直插威平。捷远,二十几人即便个个神将也是针入云海,需得沿路的人都肯托你才能飞抵腹心,他们若是都想吞你,金刚罗汉也要折戟无功,甚至殒身殉道。我能遇见你这孩子实在不易,怎舍得呢?”
弓捷远心虽感动,不知这话与前面有什么联系,望住柳犹杨说,“师父,我没有懂!”
“大祁从来不缺精锐,”柳犹杨说,“你这二十几个人是,辽东诸将是,北疆也是,西面的盛廉中间的韩峻和南面的李功,谁无能些早都死在战场上了。咱们能有这些神勇,北元仍旧敢打大祁的主意,不是愚蠢,而是清楚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众无脑。一拨精锐管好了是神兵,所有神兵都混一处准头就没有了。他们能与咱们世代纠缠,那是料定大祁家大难管院大难巡,总要顾此失彼不好调和,所以才总有胆过来踹门。就像这次,不过得了一个没用的察合台支持,便让大祁烦了好几个月。”
弓捷远垂眼细思半晌,点头承认,“师父说得对!大祁从来不缺人用,可惜人一多些就难管了。便连焦指挥使和魏虎这种本意忠诚的将,也要因为故主旧谊之类的事与韩峻离心离德。更莫论是其他自成势力的军,打起仗来总先盘算自己荷包里的那点儿事情,国家利益从来在后面的。正所谓上将军阀各揣心思,底下儿郎傻傻卖命,同仇敌忾总是句话,越是危亡时刻越难做到,所以泱泱大国才总是被几万兵马搅得焦头烂额。”
柳犹杨点头赞他想得明白,“这个道理北元懂得,察合台也懂得,东倭如何不懂得的?小人之国隔海相望,日夜瞅着咱们良田广袤内外通达,口水都能浮起船了,如何老实得下?”
弓捷远神色一凛,“师父可是发现了什么?”
柳犹杨又摇摇头,“我听说你在海里发现了东西,这十几天跟着两位李家兄弟细细巡防便是时刻用心,并未发现什么,却于落寞失望之际想起一件事情。”
“何事?”弓捷远已然有些急不可耐。
柳犹杨没卖关子,“那几年在东疆避祸,我曾听过几个老海客说曾被东倭的人抓上盗船去他们那做了好几年的苦力,险些命丧彼处,仗着身上有些强于寻常人的功夫才逃回来。因此知道天生坏种的国养着许多阴明之人,活着不为别事,专门要送大祁来做暗哨用的,他们潜伏各处,努力刺探咱们军情民情。”
“阴明人?”弓捷远马上皱起长眉。
“不是咱们惯常说的那种一体双性。”柳犹杨道,“而是阴人和明人。所谓阴人,是他们自己也不相互知道身份的暗谍。明人也不真能见光,不过是有组织有头目互相清楚而已。你说什么海物那般难逢?咱们没机缘遇见也罢了,这里的渔民们一年到头都在海水里讨生活,十几年来也只能见片麟只角?”
“师父的意思……”弓捷远早就怀疑那种东西是和东倭有关,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可能就是不定时的‘明人’,”柳犹杨说,“凫水过来做事情的。有明必然就有阴在呼应,算着该也不太远的,关窍或者就在内城里面。”
“内城?”弓捷远登时兴奋起来,“师父是有线索了吗?”
“没那么快!”柳犹杨示意他别激动,“只先捋捋江湖上的关系,再找一找能扯的头。我得帮你的忙,却也不能打草惊蛇。登州这段加紧了海防,坏东西们必已提高了些防备,如此就要看谁先露马脚出来。捷远,辽东胜局已定,咱们急什么呢?耐着性子玩么!”
弓捷远有些忍耐不住情绪,“徒弟没有师父的气度,恨不得一下子揪出这些虫子来剁碎了去!”
柳犹杨笑了,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所谓生生不息,哪里只是对见得光的东西说的话呢?虫子永远捉不净的,咱们只能将那长大了身子要成精的捉出来,别令祸害到了大祁的根本也就是了。捷远,仗打不完,事情也做不完,你要学着将军的本领,不仅仅是跨马杀敌冲锋陷阵的本领,而是遭遇什么变故都能冷静对待,那才真是带军之将!”

弓捷远稍稍有些羞愧,“没有师父和爹,我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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