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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梁健下意识地望望窗外的树,“是咧!小主子还不曾看过它开花呢!”
“此刻他该去辽东了!”谷梁初缓缓地说,“可快活不?”
弓捷远无心快活也无心凄苦。
海船凌晨便即到了金州,虽没赶上守将当值的好时间,当真也未怎样耽搁,留了船只船工原处等待,二十几个精兵立刻纵马穿境,如飞也似,直扑威平。
即便乘着不系,弓捷远也有些躁。
他想父亲想得心急如焚,得到机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来,已经顾不得这个决定是否草率,是否会给自己招惹祸患。
柳犹杨无疑是个好师父,但他到底是不是个好谋略家,弓捷远心里还没有底,他只知道辽东被围已近四个月了,这对任何一个边城都是极大的考验,对弓涤边亦是。
继续苦熬当然可以消耗敌人的士气,自己这边也一样。
谁都是人,不管是北元的军兵还是大祁的军兵,都只是人。
僵持得太久了,两下都很需要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
这种关头,只有毫不犹豫地彼此信任,倾尽全力地携手共进。
一路罡风凛冽,说是只有五日的路,当真在冰天雪地里奔驰起来时皮肉都受刀割样痛。
二十四卫毫不叫苦,弓捷远自更不会,他们日夜兼程地赶,未过一半路途,纵有绸甲的深鍪兜罩,弓捷远那张娇艳的唇也裂开了许多血口子。
二十四卫们都比他要皮糙肉厚,弓捷远不得不留在外面的脸和手肉眼可见地粗糙起来,变化迅速得如同边跑边在急剧衰老。
可是没人在意,快速赶到威平既然是主子和小主子的意思,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共同目标。
只有见到了弓涤边,或者看清辽东那拨数量最众装备最足的敌军具体是何情形,这一场海陆变换的忙才有意义。
凭什么泱泱大祁要给那些兽皮弯刀的家伙们围住好几个月?
凭什么?
等到弓捷远的脸颊也皴破了,郭全才终于想起撕幅袍巾给他覆面。
不能怪师兄想不周全,经年累月地在外闯荡,他也是头一次遇到弓捷远这么不禁糟害的肉皮子。
本是辽东的少将军啊,本是风雪中长大的人儿,如此受不住吹?
糙汉子们黑了也便黑了,粗了也便粗了,哪有像他这样裂小口子,甚至要淌血的?
弓捷远不娇自己,沿路都在目光炯炯地观察地形,回忆自己可曾来过,思索《柳下记》上如何描绘此处,琢磨会不会有伏兵或者敌哨,换位地想自己若是到过这儿的北元将领应该怎么调兵才对。
最好的历练是上阵,亲临其境。
经验都是不知不觉积累起的。
北元亦有春节之俗,然而他们是因饥馑兴兵,这几个月,看着气势汹汹勇不可挡,其实没在弓涤边的手里讨到什么好处,这节怎么过呢?
大祁军民也该忍不住了,决战一触即发,所以北元便把力量集中在威平附近,誓要拿到辽东总兵?
不然奔这一路上怎么些许粮兵散勇都没见着?
情形不太寻常。
他们已与威宁卫城擦身而过,再有大半日的工夫就能赶到威平城外,连日疾奔的弓捷远略微缓下速度,拽下水囊灌一肚子,由内到外的凉令他不觉寒冷,反更振奋了些,扬声询问随后奔上来的二十四卫,“可有吃不住劲的马儿?”
因为邢朝懂马,所以分给他的那匹算是这拨马里最弱的一匹,闻言便回,“禀小主子,看着听着都还能跑,可也毕竟连着奔了四日多,能有力气也不生龙活虎了。到了威平直接进城自没什么,若是遇到敌人要厮杀时,怕是耽误勇猛。也不差这一半个时辰,让它们略微歇歇会更好些。”
弓捷远闻言立刻点头,“莫累杀了这些师父精心挑选出来的好马儿。师兄,按照《柳下记》画过的图,这里往东不远应该有处古城墙的,如今自然废置不用,毕竟是个高处,多少能够挡挡寒风。”
郭全也便点头,“小主子好记性。”说着便领二十四卫往东行走。
缓缓行了里余,果见一亘风化残破的土墙,不知是秦壁还是汉垣的,总之是几百米还有点儿城墙样子几百米又夷为平地,再过不远又有遗迹样子矗立起来。
好歹能够挡挡北风,一行人快奔过去,纷纷下马,打算吃饮一点儿四日来首次安宁些的饼水。
弓捷远也给不系喂水喂饼,同时展目打量四周,眼见白裳蹙眉而顾,鼻孔略略翕张,便询问他,“怎么?”
“小主子闻到什么味道没有?”白裳就道。
皑野茫茫,因为他们一路不挑路眼地奔跑,知道积雪最厚的地方能埋半个人的,加上死冷死冷地不易看到活物,弓捷远就只留神地形,没注意什么味道。
给白裳这么一提醒,弓捷远立刻凝神嗅嗅,半天才带询问地道,“硝还是硫?”
白裳回说,“都有,其中还杂不少松脂。这里也没看到许多残渣遗留,味道却又如此明显,该是刚刚经过不久。”
弓捷远的眼中腾地起了火簇,“难不成是从威宁那边往威平送火材吗?师兄,定不准是咱们的人还是北元的兵,追!”
二十几人闻言利落上马,急追向前。
跑了五里左右果然望见一队运物资的军马,二十四卫里有个能称千里眼的逄降,老远看见足有五六百人,他们努力拉着一百左右车辆,里面定是硝石硫磺等物,身上服饰虽难分辨蒙汉,瞧脸多是阔腮粗壮之辈,体型亦是孔武得紧,便禀弓捷远道,“小主子,像是北元的兵。”
“不能是像!”弓捷远凝住纤眉,“敌我不分还得了吗?再看。我告诉你,北元男子自幼便有穿扎耳孔之俗,且多不只一孔,这点大异咱们,你与我仔细地瞧。”
他们边说边往跟前面紧追,两下距离几千米的时候逄降终于看清楚了,“小主子,就是北元的兵!耳朵上还多带着环呢!”
“哼!”弓捷远登时冷笑一声,“这是忙着去援威平的军,拉了老多火材,要烧城呢!既然让咱碰上,不劫杀了可等什么?”
郭全闻言便喝,“井印井函童敢贝藏殿后,护卫小主子安全,剩下的人与我一起杀将过去!”
“留着头目活口!”弓捷远不肯给人保护,一马当先地往前冲,同时下了命令。
二十几骑对付五六百人自然敌众我寡,可是寻常北元军兵怎么比得了二十四卫的身手?
何况还有一个压抑良久的弓捷远呢?
猝不及防之下,甚至都没用上一刻,那些肢体健壮的蛮兵便都见了阎王。
只剩两个头目样的家伙簌簌发抖地立在二十四卫中心,惊恐万状地望着一个身形并不魁梧眼神却极冰冷的小将军朝自己走过来。
弓捷远穿着亮甲披着狐裘,甲和狐裘之上均很干净,唯有临风长得过分的寒刃上沥沥滴着血珠,不知道割过了几个人的喉咙。
他慢慢地驱着不系,居高临下地踏到两个头目面前,盯着面孔细看一看,须臾之后,缓缓说了几句北元话。
这下便连郭全也吃一个大惊,他料到弓捷远自幼行走辽东必然甚为了解北元,却没想到能至于此。
弓秩淡定自若地瞧着小头目的反应。
那两个人更害怕了,磕磕巴巴地答。
弓捷远听过,缓缓抬起临风,将它身上最后那点血珠吹了下去,又说了极短的一句话。
本来靠在车体上的两个头目身体立刻向下委顿。
弓秩回身就唤,“杜和,我们先走,你在后面点了这些车子。”
郭全闻言就明白了,杜和善遁,这些火材不能留着,是要炸掉。
弓捷远的马快,二十四卫动作再利索也追不上,郭全只能边奔边问弓秩,“那俩头目说什么了?”
“我可不如少爷聪明。”弓秩顶着风答,“只能听个大概。这些火材不是头批,除夕夜起便已开始运了,总计得有五六百车,若都用上,威平城要变平地。”
郭全听得咬起钢牙,“这些断子绝孙的坏东西,也不怕炸死自己。”
总之片刻不能歇了,马儿受不受得住也不能歇,二十几匹良驹自该顾惜,威平城里却有几万条性命。

箭一般的精兵们如柄飞刃,跟在弓捷远的身后急奔威平城去。
夜幕深落之时终于跑到威平郊外,弓捷远紧腿停住不系,立在一处小土坡上遥望北元兵寨,等着属下跟上。
郭全第一个到,“小主子,杜和也就晚上个把时辰。”
“不是非得等他。”弓捷远的神情甚为平静,“就按师兄方才说的,炸了他们自己。寿天崔典逄降白裳钟平程通纪勇仇云且先下马,裹住雪衣摸进兵寨里去,寻到火材即刻就点!他们要整起人把车推近城墙附近要工夫呢,咱们很来得及,所以一辆都别留着。邢朝去将他们用不上的马匹找个隐蔽地方栓好。这边弓秩去叩城门,告诉我爹捷远来了。剩下的人与我一起,见到兵寨起火爆炸便往里冲,分头猛杀,不准挨着连着,不准谁来贴身保护我,但也不准伤了损了。都查着数,莫管早晚快慢,每人砍够八十个兵便即回撤,利落聚到威平城下,等待守将开门。”
郭全见他一副胸有成竹,心里有些惊讶。
毕竟到了老地盘了,弓捷远的样子竟与在登州时大不相同。
八个被派炸营的人应声下马,利落而去。
郭全却仍迟疑,“小主子……”
弓捷远无暇看他,只找郑晴,“你跟弓秩过去,告诉守将不必出击,只在城内安心等待,然后立在门墙上面帮我数着,别叫一个暗卫落单,不得进城。”
弓秩闻言也不放心,“少爷……”
弓捷远猛然一立俏眼,“什么时候?啰嗦得吗?速去!若比炸营的人晚到城中,你拿什么谢罪?”
弓秩闻言不敢多说,拍马就往威平城去。
更深寒重,杀意沉沉。
负责栓马的人刚刚回到弓捷远的身边,北元军寨就有火光冲起,紧接着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
弓捷远拍马就走,眨眼之间就已奔到兵寨近前,手上玄谪如同活转了般,咻咻连发,只一张弓,利箭竟然密如飞驽似的,专朝位置关键的元兵要害处射。
他身边的二十四卫也如颗颗流动之弹,分头砸进被爆炸声惊动起来的敌军之中。
刹那之间,惨呼倒地的,惊喝连连的,抱头鼠窜的,不知所措的,什么模样都有。
此起彼伏的爆炸带动一波波的冲天之光,映在这些可恨却也可怜的异族生灵脸上,将那些妙笔难画妙书难言的情绪和反应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天地之间。
不得怜悯。
弓捷远命令下属数着人头砍,自己不数,他没那个功夫。
箭射得快,眨眼之间提前装备得如同柴薪的矢菔便虚空了,不系也奔得快,片刻工夫已经带着主人越过兵寨大门,飞进那些睡梦初醒的元兵阵中。
临风如鬼魅般游动而出,长信似地索命追魂。
郭全没有真听弓捷远话,沿路只是贴着他的马打,二人距离不远,然而身边都是敌军,却没精力分神欣赏小主子的诡妙身姿。
便连谷梁初应该也想不到这个总在他的怀里汗流如雨的娇弱人儿竟然能有化身死神之时。
因不雄壮魁梧,这刻的弓捷远很似一抹幽魂,也像是个穿着雪裘亮甲的艳鬼,更是任何活物都不该靠近的那种仙灵,人随刀动,马随身来。
总有一二百条性命祭给了他,耳精过人的将帅听到郭全在远处喊,“够了小主子,回撤!”
弓捷远没杀过瘾,可他毫不恋战,转马就朝外奔。
自己不是自己,是二十几个下属的旗,这等时刻不能任性。
该撤的时候必须痛快地撤。
不系飞出北元营门那刻他又凌空而起,反乘马背,摸出最后一只钢箭朝营心处一个愕然而望的上等将官面门射去。
万千乱兵呼喝连连刀枪舞动,极细微的一声没骨而入,距离甚远的弓捷远再能耐也听不到,但他却甚自负地腾转回身,弯腰伏住不系的背,如飞而走,并没再做多余的张望。
正营前的那个北元大将双目圆睁,肉塔般的身躯缓缓而到。
身边亲兵这才发觉,呼啦围拢住他。
已是回天无术。
这就是战争。
一刻耽误就是一刻危险,饶是弓捷远的马快,奔到威平城下二十四卫也多先等着了。
弓捷远不及细数,仰头询问门墙上的郑晴,“还谁没到?”
“杜和也到了,”郑晴大声地答,“只差阮同。”
郭全闻言面色一凛。
那是最善奔的,怎么反而落在后面?
弓捷远缓缓拨转马头,极目眺向北元军营。
已有敌兵于慌乱中整顿好了队伍,呼啦啦地往这边追过来。
既是围困城池,所距并不遥远。
双拳难敌四手,他们纵再能打,陷在数目众多的北元兵马之中结局也必是死。
顶多再杀些个陪命的而已。
当务之急是作速入城。
“许是伤了回不来!”郭全皱紧眉头,“不能因小失大。小主子,喊放闸吧!”
弓捷远微微摇头,示意他莫出声,而后侧过耳朵细听,须臾之后立刻瞪起眼睛,“井印井函迎上去接他!”
井印井函闻声而动,往前接了七八百米,果然看见捂着臂的阮同趴在马上,如飞接了回来。
弓捷远待那三人还有四五十米大喝了声,“放闸!”
城门轧轧降落,一行人马不待门平便皆纵马而上,城门立刻又拽回去,动作快得后面那些北元军骑堪堪追到跟前门闸将合跳上不去了,倒被城上射下来的箭矢扎成刺猬。
所谓千钧一发,便是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弓涤边早已守在内门口处等着儿子,一眼望到他的身影,越见雪色的胡须竟然簌动几下。
这不是燕京城。
这不是预料好的相见。
弓捷远拔身飞下不系,带着一身血腥和火烧火燎的硝磺气息扑到弓涤边的近前,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动情喊了一声,“爹!”
惦记了好几个月啊!
弓涤边的嗓音甚沉甚浊,仿佛受了烟熏似的,“嗯,好孩子……敌军在攻城了,爹去看着,你且歇歇。”
北元军营一场大乱,仓促之间整治不出十分像样的攻城,不过是被弓捷远激出来的气怒躁狂。
弓涤边永远镇定,这些没脑筋的家伙莽撞而来就是要送死的,大祁的兵总得成全。
在城上盯了一会儿,弓涤边习惯性地跟姜重商量,“挽儿确实杀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按说应该乘胜出击……”
“爹!”弓捷远自然不会去歇,此时已经跟到他的身边,“我刚射了他们一员大将,不知有多紧要,反正官不小的,自会乱上一乱。只是外面的兵属实不少,我们只是踹了一个小角,这时他们正调着阵,很快就能有秩序了,咱们出击的话也必得有不小损失。”
姜重闻言甚为宽慰,“少将军真是大长进了。正是因为他们人多,咱才一忍再忍,却非畏战,不过是舍不得自己儿郎性命罢了。两边都快山穷水尽,少将军不来,这两三日也要决战的了!”
弓捷远认真瞅他,“姜叔叔怎么安排的?”
“你从威宁过来,可曾发现那边的敌兵远低于此?”姜重问道。
“是!”弓捷远点头,“先只以为他们要集力气困住这里,想抓我爹,来的路上遇到送火材的,才知道那里只是作为供应支援,吓唬人用,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围的。姜叔叔怎不命令守将出击杀剿掉呢?”
“便想令其再薄一薄力气!”姜重说道,“届时暂舍威宁防守不要,奔出来杀翻了外面的敌军,而后立即赶往威平来援,咱们的兵力就不太寡于他们,自然稳操胜券。将军要这一战大捷。”
“唔!”弓捷远闻言摸摸皴掉的脸,“是好计策。可我既然来了,他们准备的那些火材也都炸掉了,那就不必再多等了。天亮之前我再率些人马奔回威宁,内外夹击,打个干净算了。省得回头城空,还恐散兵游勇祸害百姓。”
“好是好的。”弓涤边看住儿子,“你跑这许多路,还经一场恶战,不休整吗?”
“这就歇息!”弓捷远立刻示意弓秩传令,口内仍对弓涤边说,“都是师父送给我的精兵,有本事的。”
弓秩立刻便去安排队伍休息,郭全眼见弓捷远在与弓涤边说话,没往太前面凑,自去查看各人损伤。
只有阮同遭遇到个极硬的茬儿,被片弯刀砍落了马,连滚带爬地避了好几招才又翻回马背跑出来。
郭全瞅着张元和白裳给他治伤。
白裳先说,“没毒。”
张元也说,“这刀也够重的,骨头都断裂了,好在齐整,能长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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