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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无此鸟(苏二两)


半个小时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步入了文博会书画艺术展区,他的衣服样式老派陈旧,但在复古风潮盛行的当下,并不突兀显眼。
男人气质不俗,面容却憔悴枯槁,身上既有文人风雅,又有为生计奔波的苍老窘态。
他的一只手一直插在口袋中,分开人群,慢慢走向一位驻足在画前的少女。
近了一步,跟随他进入会场,带着耳机的张弛轻语“别急”。
又近了一步,张弛:“等他出手,留下证据。”
脚步轻轻落下,西装男颈上的青筋突然暴起,悲伤的表情中带着疯狂和狠厉,于最近的距离向少女扬起锋利的匕首。
“动手!”张弛话音未落就迅速从少女身边的圆形柱子闪身而出,在白亮的刀锋下,一把将少女拉入怀里。
乌黑顺滑的发丝扬起,被孤注一掷的利刃当空一削,一缕断落,飘散辗转落于地面,像是切断了什么本该浓烈绵长的关系。
张弛当胸一脚,那男人被踹了出去,又有人迅速上前,身手利落地踢了刀,将人轻松制服。
“张弛,怎么是你?!”西装男瞠目结舌,细思过后又绝望自嘲地大笑,“原来不管做什么我都是小丑,就连报复都掌控在他们的手里!”
他盯着那个被张弛揽在怀里的女孩:“思怡,我是在拯救你,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你知道你的画为什么没有灵魂吗?那是因为你一直在厌恶你的家庭,厌恶你身边的人,一个艺术家的灵感是从清贫与苦难中得来的,这恰恰正是你没有的!”
泪水中,少女的笑容异常苦涩:“我原来还觉得你说得有些道理,可是现在…”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轻声对张弛说,“带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直到两个人离开,被俘的男人才看清了那幅让少女驻足的油画。
大面积深暗的背景中,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手执画笔面无表情地看着膝下的女孩儿,女孩儿畏惧,却仍旧仰望着男人。深暗压抑的主色中,却用暖色勾勒了男人手中的画笔,似乎拨开灰黑色的犹豫与忐忑,就能看到女孩儿明亮温暖的勇气与崇敬。
被擒的男人目光缓缓向下,落在右下角贴着的名签上。
父亲,是这幅画的名字。
电视机开着,这个时间播放的永远是本地新闻。
薛宅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吃晚饭看电视也是早年蜗居斗室时留下的习惯,那时看的多是八点档的家长里短,而如今则换成了无聊乏味的本地新闻。
薛坤将最后一点菜汤倒进碗里,用筷子拌拌,眼睛盯着电视往嘴里扒拉:“前些日子有人传乔世峰那个宝贝女儿被人袭击的事竟然是真的,你看都上新闻了。”
薛宝添顺着话音儿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电视屏幕,在女主持人的胸上停留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薛坤捧着碗压低声音:“听说乔世峰的媳妇二十年前出轨了一个落魄的画家,还怀了孩子,乔世峰一直被蒙在鼓里,帮人家养了二十年女儿。最近那个画家要带自己女儿离开,乔世峰上了些手段整治他,将那人打压得只能到工地搬砖讨生活……”
猫着腰,薛坤的声音越来越小,薛宝添翘着二郎腿“啧”了一声:“爸,我姐夫耳朵好着呢,要不你再小声点骂他?”
“胡说什么呢?”薛坤直起腰,看向正襟危坐吃相斯文的女婿,“魏华,你最近辛苦了,我特意让胡妈为你熬的石斛牛骨头汤,你多喝点,补补身子。”
薛宝添膈应地别开眼,他扶着餐桌起身,懒洋洋向自己房间走去:“爸,我是不是也不是你亲生的?外面还有个亲爹日盼夜盼的等着我呢?”
一只拖鞋甩了过来,薛坤气得咆哮:“什么浑话都敢说,去给你妈上炷香!”
拖鞋被圆脸和气的女人拾回,重新穿在薛坤的脚上,笑着说:“爸,我弟说笑呢,您可别真和他生气,刚刚的八卦还没说完呢,我正等着呢。”
“对对。”薛坤又猫下腰,对自家女儿说,“后来那画家被逼急了,得不到竟然想毁掉,你说他是不是疯子?亲生女儿啊……”
薛宝添摇灭火柴,将点燃的香插入香炉。从供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他咬了一口:“妈你吃过了是吗?那我吃了。”
看着墙上的黑白色照片,薛宝添嚼着果肉,言辞含混地抱怨:“妈,你管管我爸,对别人比对自己儿子都亲,瞧不上我没文化,我所有的努力他都觉得是胡闹,还处处供着那个留洋的,可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我那个姐夫没憋好屁,极不可信。”
他从自己口袋里翻出几颗糖放在供桌上:“妈,你晚上给我爸托托梦,让他不要那么信任魏华,还有给我一点机会,他要是不同意,你就和他说,我的亲爹不是他,气死他。”
苹果核扔进垃圾桶,薛宝添回房躺在床上懒得动。他断断续续发了三天烧,刚刚大病初愈,身上挂不住一点力气。
翻了个身,勾来手机娴熟地点开张弛的信息页面,按下语音键:“张弛,你地址给我一下,我在拼夕夕给你买了张脸,马上发货了。脸可是好东西,可你他妈脸呢?说话跟放屁似的,说一套做一套,我他妈要是再信,管你叫爷爷,草!”
完成了每日一骂,他撇开手机,又拿来笔电,浏览最新的医药信息。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一下,薛宝添没理,将电脑上的进度条拉到最后,看完一条行业信息才换了手中的电子产品。
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随意点开,薛宝添眉峰微挑,竟然是张弛发来的。
多少有些意外,只因这些日子任凭薛宝添骂得多脏多难听,那些信息都如石牛入海,一点反馈都无。薛宝添也不在意,他属于单方面发泄,被魏华阴阳骂张弛,被亲爹无视骂张弛,东西吃得不顺口骂张弛,晚上睡得不好,也要口齿不清的骂骂张弛,因而,如今收到回复,他反倒不习惯起来。
点开对话框,是一条文字信息:二百块,我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做你保镖。
薛宝添蓦地坐直身体,却在下一刻强敛了脸上乍现的惊喜,他敲击键盘,回复:晚了,人满,现在只有看门狗有空缺,来吗?即刻入职。
好一会儿,对方才发来一条语音,张弛的语气柔软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薛爷,我错了,您给个机会补偿?”
薛宝添靠在床头上,拨开衣服看了看自己锁骨上未销的印子:你要怎么补偿我?
规矩随你定。
好,做我保镖,听我的,不许打我主意,再他妈犯贱,老子就找人煎了你!

胳臂架在车窗上,薛宝添坐在车里打量着站在路边的张弛。
他把墨镜架在头上:“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弛将编织袋往肩上一抗:“行李。”
“从工地辞职了?”
“说爷爷病了,请了长假。”
“草,咒我呢?”
张弛露出温朗的笑容:“上次和你喝酒的那些工友还让我给你带好呢。”
薛宝添一低头,头上的墨镜下滑卡在鼻梁上,他推门下车打开后备箱翻翻捡捡找出几瓶酒来。
向工地门口的保安吹了声口哨,薛宝添勾了勾手。等人过来,他将酒塞入那人怀里:“替我给…”
迎着薛宝添的目光,张弛接语:“老许。”
“对,替我把这些酒带给老许他们几个。”薛宝添又将自己的烟塞进保安口袋,“这个你自己留着抽,谢了,哥们。”
待保安抱着酒喜滋滋地离开,薛宝添走到张弛身边,抬手漫不经心地拍拍他的脸:“以后你就是我的狗了,叫一声薛爷听听。”
张弛由着他拍,语气无奈:“薛爷,新社会,总得给点尊重体面。”
薛宝添笑着退后半步,翻起眼皮骤然收笑:“我他妈就是太给你脸了!”
他抬腿就踹,用足了力气,张弛腿上挨了一脚,闷哼一声踉跄了两步,有点狼狈。
撒了气,薛宝添拉开车门冷眼看着张弛:“跟着我,就他妈听话一点,我让你叫再叫,随便咬人,尤其是咬主人,弄死你!上车。”
“诶,”坐在车里拉着安全带的薛宝添嫌弃,“袋子扔了,什么脏东西都往我车上放?”
张弛扛着编织袋低声打商量:“不能扔,以后还要用的。”
“薛爷缺不了你的,赶紧扔了上车。”
张弛绕过车子拉开后门,在薛宝添的怒视中将编织袋子安置好,才坐进了副驾。
他好脾气地解释:“用久了有感情了,舍不得丢。”
启动车子,薛宝添冷嗤:“你的感情能像你的钱一样少吗?真是一辈子受穷的命。”
一路开进城市繁华区,跑车停在高档商场楼下。
“来这做什么?”商场过于白亮的光线里,张弛左右看了看安全通道的位置。
“给你置办身衣服。”薛宝添瞄了一眼张弛身上的深咖色夹克,“谁也不愿意天天带着一坨大便出门。”
还未走到卖场,就有柜姐大老远迎了出来:“薛先生,您来了,这回要选点什么?”
薛宝添倦懒的目光看向身旁:“给这个人选两套衣服。”他瞄了一眼张弛的身材,提出要求,“深色、低调,酷一点的。”
柜姐忙不迭地应了,拉人去试衣服,张弛将自己的夹克脱给薛宝添:“帮我拿一下,别扔,以后我还能穿。”
薛宝添嫌弃,却也接了,转手扔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不耐烦地催促:“你不配浪费薛爷时间,快去试。”
松露巧克力的糖纸展开又对折,最后化作一架简易小飞机。指尖掐着向前一抛,小飞机破开空气滑行了片刻,又以抛物线的痕迹下坠,最后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一只光亮的皮鞋踏在了小飞机旁边,带起的微风将它掀翻,肚皮朝上,可怜兮兮。
薛宝添的目光从小飞机落在那只鞋子上,又缓缓向上,最终对上张弛的眼睛。
男人身穿一席黑色西装,搭配着款式简约的白色衬衫,没系领带,喉下散了两颗扣子,露出锋利的喉结。
西装裁剪合体,衬得身材高大的张弛愈发挺拔,深邃的轮廓,加之沉静的眼神,无端让人品出了几分矜贵潇洒。
薛宝添知道张弛身材好,脱了衣服招人恨那种,却不知道这货穿上衣服也这么招人厌恶,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偏偏穿出了成熟稳健的气势。
“好看吗?”张弛捡起小飞机,从从容容地走来,“我看了标签,很贵。”
薛宝添别开眼睛:“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你穿得太他妈难看了。”他吩咐目瞪口呆的柜姐,“找一套再低调点的给他试试,越低调越好,最好扔人群里看不出来。”
张弛反复试了几套,薛宝添都不满意,最后只得作罢。
临走,薛宝添假模假式地系鞋带,悄声唤来柜姐:“刚刚那几套衣服,按我的尺码送到我的公寓。”
“薛先生你的尺码吗?”柜姐怕自己听错,重复确认了一次。
“废话,他穿得出来那气质吗?”
街边的百元店。
“转个身我看看。”薛宝添坐在小凳子上抓了一把店主的爆米花。
深色条纹西服质量一般,裁剪得也不算合体,却依旧被肩宽腿长的张弛穿得有型有款。
薛宝添嘎吱嘎吱嚼着爆米花,寻思了一会儿问店主:“附近还有再便宜点的卖衣服的地方了吗?夜市上有卖西服吗?”
张弛笑着走近,在薛宝添的后脑上揉了一把:“薛爷,我毕竟是你的人,穿得太差也跌你面子不是吗?”
他沉身与人平视,温柔地哄道:“一套衣服二百块不贵了,就这身吧,我不想再试了。”
二百块?薛宝添怎么听怎么不舒服,他扫扫身上的灰尘,闲散起身:“是不贵,那就多给点,250吧,配你。”
张弛拎着装衣服的塑料袋跟着薛宝添上了车,关好车门问他:“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发动车子的薛宝添一怔,最近自己忙着写计划书,没惹什么麻烦,倒一时显得张弛没有作用了。
“晚上组个局,你和我去。”
张弛应了下来,他看着薛宝添的侧脸几番犹豫,最后还是哑声问道:“上次…你发烧了吗?”
薛宝添看了一眼后视镜,踩动油门,下意识“嗯”了一声,想想又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
张弛的耳廓有些泛红:“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戴…”
刹车踏板被一脚踩到底,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薛宝添稳住身体,回视张驰:“我发烧和你有关?”
“我回去查了查,不带套可能会发烧,没想到你还真…,我事后给你清理了…”
薛宝添眼中烧起的怒火让张弛警觉地咽下了后话,他见男人换了档位将车停稳,然后迅速探过半个身子凶狠地压在自己身上。
“张弛,你他妈完美躲过了人该有的所有样子,上床不戴套,知不知道这是大忌?我他妈今天非弄死不可!”
张弛被薛宝添拉着领口摇来晃去,身上也挨了几下子,他没怎么反抗,任由薛宝添在狭小的空间里撒气,直到看见面前人额上细微的汗迹,才将人用力拢在胸前。
“二百块,”张弛温柔低语,“真不是有意的,我没住过高档酒店,套子不在床边的柜子里,我找不到…又很急…”
“你妈当初生你时,估计是把胎盘养大了,你他妈就是人渣!”
张弛笑得无奈:“害你生病是我的错,我这不是来补偿了吗?”
薛宝添立眉立目:“怎么补偿你心里有数吗?”
“二百块,”张弛倾身吻了走了他唇角沾着的爆米花渣滓,“我会好好护着你的。”

私人会所,灯影摇曳。
薛宝添环紧手臂,箍着怀里的女人:“莎莎今晚我留下了,二哥要不换个人?”
拇指按下,打火机引来一束火光,对面三十多岁的男人点了烟才笑着说:“太子爷,一个女人让给你也无所谓,但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故意找茬打我的脸呢?”
薛宝添瞄了一眼站在阴影中的张弛,颇有底气:“二哥,你这脸啊要是不被打,留在你那其实也没什么用,要不,今晚就让它发挥发挥作用?”
对面的男人将烟衔入口中,空出双手拍了几下:“太子爷好口才,不过恶犬咬人还需要个因由呢,我和太子爷什么时候结得仇啊?”
“黄嵩,装什么傻,上次在火锅店要是没有你的授意,黄征那个怂货怎么敢弄我?!”
对面的男人揉揉太阳穴,脸上散开懒懒散散的笑意:“太子爷,冤枉啊。”
薛宝添的声音本来就冷,如今更是添了阴狠:“二哥,这债你背定了,冤枉就冤枉点吧。”
“行,这债我背了。”男人忽然收了笑,单脚踏在酒台上猛然发力!
酒台对面坐着的薛宝添正翘着二郎腿抱着女人,双腿距离桌面延展而出的玻璃不过半米。
金属支脚与大理石地面磨擦发出的刺耳声音,盖过了包房内的靡靡之音,带着令人心悸的战栗滑入耳中,又在酒台距离薛宝添双腿寸余的地方停了下来。
修长的双腿夹在酒台与沙发之间,若对面人用的力量再足一些,掌控得再差一点,便会被一指厚的玻璃抵着腿骨卡在缝隙中,是何结果可想而知。
如此情境之下,薛宝添表现得还算镇静,只是微微向后移了下身体,甚至没去理对面的男人,第一时间看向了张弛所立的那片阴影。
阴影中的男人岿然未动,连紧张的情绪都未泄分毫。
草,薛宝添暗骂,他推了推身边缩着腿紧张兮兮的女人:“远点,薛爷讨债呢,别连累你。”
女人离开了,张弛也向前站了一步,薛宝添心里踏实了点,伸手从离自己极近的酒台上取了一杯酒:“二哥,这么嚣张是有动物协会保护你吗?”
对面的男人磨动颌角:“要论嚣张谁也不能和太子爷比,太子爷今晚想怎么清账,黄某奉陪。”
“怎么清账?”薛宝添去看张弛,故作松弛慵懒地饮酒,“张儿,火锅店那晚你也在,怎么讨回来你心里应该有数,去吧,别让二哥等急了。”
薛宝添见过张弛卸人膀子,稳准狠,痛感十足又不伤根本,因而他在自己肩头揉了揉,给足了提示。
张弛果真又向前迈了一步,露出了隐于暗处的眉目。他的现身引来了黄嵩的目光,男人在烟雾中眯着眼睛打量,然后垂下眸子将烟按灭:“是啊,等不急了,别耽误时间了。”
黄嵩身后也站着两个精悍的随从,此时都微微向前压了一步,衣服下的肌肉鼓胀起来,显然进入了备战状态。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张弛沉吟了片刻,问道:“黄先生,我老板最初与你起的争执涉及财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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