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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陆鹤亭)


我透过木板,塞给他一个银元,他笑得合不拢嘴,绕到车尾巴上,将我抱下了车。
“德国崽,”白胡子说,“我认识你父亲,那时他是我长官。”
我不太愿意提及父亲,更不愿听到别人口中说起父亲,故没有搭话。
白胡子又说,“车上还有葡萄干和榛子仁,你需要的话,一个银元卖给你。”
我没说话,抱紧包袱,拔腿便往修道院跑去。
加利福利亚的雪如浪似絮,落在毛线帽上,怎么掸也掸不走。我呼着热气,跄踉着走向数十米外的修道院。
它被包裹在一片乳白色的雾里,外墙冷灰,加固着三层铁丝网,远远看去,像座惨暗的坟包。
风雪中飘起唱诗班的歌,夜莺般的童声浸染大地------是《圣母颂》烛火透过霜雪,仿佛一盏济世神灯,引领我通向诺亚方舟。
我站立在门前,有人在门前扫雪。
“我来找......”我把信递上去。
那人没等我把话说完,把头一抬,冲我笑,“找哈吉上校是不是?”
“对......”我的汉文尽管蹩脚,但起码能听。
他说你等一会儿,接着扔下扫帚,跑进门去。
过了一小会,里面跟着出来一位穿着修士袍的中年男人。
那人重新回到门前,拿起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门前的雪。
“这位就是哈吉上校。”那人说,这时我才认清他的脸,黄灿灿一片。
上校很快地看完了麦德逊舅舅的信,打量了我许久,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看了眼身后的木匾,用德语回答:“橡树庄修道院。”
他说不,这是收留撒旦的王国。上校说,欢迎你,欢迎你来到,撒旦的王国。
上校领我进门,抵达主教厅前还要走长长一段回廊。我抱紧包袱,环顾四周,发现左右两侧的玻璃窗上,张望着十数双眼睛。
“晨醒在六点半,晚饭前必须做弥撒。每礼拜三有一节钢琴课,每月月底最后一天,是自由日。”
“什么是自由日?”我问上校,探头看向那些眼睛,眼睛们意识到我的闯入,纷纷躲回帘后。
哈吉上校说:“自由日就是自由日,在自由日,你可以做任何你自己想做的事。”
“包括晚饭前不做弥撒吗?”我答。
上校皱着眉:“不要第一天就给我出难题。”
我缩回脑袋,将视线移回到身前。帘后的那些眼睛又冒了出来。
“记住,不要和这里的任何人做朋友。”上校指着那些窗,声色俱厉,“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撒旦!在涤清各自身上的罪恶前,撒旦相互亲密,只会引发更无穷的灾祸。”
我怯怯点头。
“你将与他们同吃同住,共同学习,直到主真正饶恕了你。”哈吉上校站定身,对着庭前的圣母像行了一记修士礼。
之后他将我带去一个小房间里,叫我签下几份协议,按完红指印后,交给我一串钥匙,然后命那个扫地的男孩领我去宿舍房。
他走在我前面,身形比我高半个头,体格也比我健壮。他像极我在旧金山码头见过的中国工人,孔武有力、气质蓬勃,拥有黄土一般的肤色和黑蜈蚣一样粗大的眉。
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后,走进那十多双眼睛所在的木头房子里。
出廊桥时,院落的雪上多出一团荆棘。
一位年轻修士揪着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将她从旁边的小房子里拖回到太阳下。
她被打得满身是伤,像条被鞭尸的鱼,艳汪汪地横在台阶上。
修士将她拽下阶去,命令她光脚踩到荆棘上。
我望见那双脚,我这辈子看过的最惨烈的脚,足有数十多个大小不一的血洞,正淙淙向外突着血。
那女孩抱着肩,咬牙踩上去,意识到有人在偷看,方侧起脸,露出一对醒目的腮红。
眼里悬挂着两颗硕大的泪,欲坠不坠。
她像是才学化妆不久,各种颜色凝在三庭五眼,整张脸像被打翻颜料的水彩盘,乱七八糟里生出几分怪诞的美感。
一身红色裙束分外刺目,红进骨缝里,红进血肉里,仿佛长在她身上一样。
那样的红,让我想到那幅圣女贞德图,贞德脚下那圈扭曲的火。无尽的焰光在咆哮。
我忍不住停下脚,多看了她一会儿。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前头人答,“红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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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你就睡这儿吧。”
那人将我领到门后,指了指旁边的空床位,从旁边架子上扯出一条霉布,抹了抹床板上的积灰。
我扫了四周一圈,板板正正的四面墙,只有一扇小窗。屋内并不设灯,而是点烛。虚晃晃的四盏红烛流着泪,将屋子照得像是一场悲戚的喜宴。
那人说:“我叫大豆丁,就睡你隔壁。”
继又指了指靠近窗的那一张,“那是黑鬼的,他上铺是红拂。”
“那那张呢?”我留意到其中最别致的一张床,其余人床上都是干洗布,唯独他铺的是法兰呢绒。
“那是阿兰的。”大豆丁嘿嘿一笑,“阿兰是咱们这儿最受欢迎的孩子。”
“这屋子住着多少人?”我想,哪怕在普鲁士中学,我也顶多住男子四人间,可见这屋子里摆了五六张床,至少能容纳十来号人。
大豆丁说:“不多,加上你也就六个。除了刚刚跟你提到的,我还有个弟弟,才六岁,叫小豆丁。他跟我一张床,以后只怕会吵到你哩。”
说完他又一笑,黄皮脸蛋上裂开一条缝,里头透出一排洁白的齿贝。
我这才有心思正眼打量大豆丁,说他大,倒也形象,只是说他是豆丁,怕是有些不大准确。
他那一身肌肉块有种让人放心把事托付给他的魅力,他让我想起那些海港,容许无限船只停靠。
他的肩膀,比约翰维恩的游侠还要坚厚,白背心里的排肌就像鼓胀的风帆,有种黄种男人独有的澎湃气息。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将包袱放在床板上,坐在了床边,无聊地晃着小腿,“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弟弟会吵到我?”
谢天谢地,我的母亲,她不辞辛劳地教我中国话,以免我今时今日陷入无法交流的尴尬境地中。
大豆丁握着床把手,唇线紧抿,像在犹豫什么。挣扎一小会后,回:“我弟有哮喘,常夜里犯病,打咳嗽,打娘胎里带来的。”
“愿主保佑。”我打开包袱,拿出藏在衣服夹层里的一节长棍面包,“给你弟。”
大豆丁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份微薄的见面礼,挠了挠头,“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赎罪。”我拴上包袱,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说我有罪。”
“这儿的人都有罪。”大豆丁说,“我,我弟,红拂,阿兰,黑鬼,我们都有罪。”
一道光打下来,光束正好投在大豆丁的右眼上。空气中跳跃着粉尘,仿佛仲夏才有的飞蚊群,凝成一股飘动的绸带。
我正要从这玄妙的景观中回过神来,外面响起一阵敲铃声,整栋楼跟着微晃起来。
大豆丁瞅了眼门外,“放饭了,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拉着我一起跑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边,飞快观察着四周。这才发现,对面房间里一样摆了好几张铁床,几床黑灰色的被褥就搭在木板上,同样没有灯,只点烛,黑黝黝里,好几双眼睛比灯还亮。
“要快点,去晚了,就只有挨饿的份儿了。”
我们跑过长廊,藏在修道院各处的孩子长短不一地冒出了尖。他们如一群候鸟,因某种不可抵抗的原因,重新相聚在一起。
每只鸟儿手上拿着一个生锈的铁皮饭盒,拥在一扇铁闸门前,将手穿过铁丝网。
网的另一边,是刚刚抬出锅的菌菇汤和生胡萝卜,腊月里冒着雾气,将一张张小脸熏得更加惨白。
“发饭的是个老修女,是个六十岁都没被男人碰过的老处.女。”大豆丁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盯这里,盯盯那里,“要想在这儿混,就得学会巴结她,我们叫她格蕾。巴结她准没错,心情好时,她会给你投喂些小零食。”
我挤在孩子堆里,紧抓住大豆丁的袖管。这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比他要矮,而我,居于他们与大豆丁之间,且只有我,长着一对明显区别于他们的蓝灰色眼珠。
“我知道外人都怎么说我们,说我们是黄皮老鼠,是臭水沟子里的渣滓,打胎盘里拖出来的腌臜烂肉。”大豆丁越说越狠,眼睛像是要杀人一样,“可越是把我们说得下贱,我们便越要好好活着,不能遂了那些大人的愿!”
前头人已打完饭了,每人捧着半铁盒菌菇汤和一小根胡萝卜,三五成群地靠在铁丝网前吃了起来。
快轮到我们时,大豆丁朝后头招了招手,“嘿,这儿!”——男孩在喊,人堆里徐徐挤近一颗巧克力色的小脑袋。
“这是黑鬼。”大豆丁说,又冲黑鬼指了指我,“这是新来的,叫......”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说:“克里斯。或者......天佑。”
“还是叫克里斯吧。”大豆丁笑了笑,“在这里,听到白人名字总比听到汉人名字要保险,你的肤色和洋人名就是护身符,他们知道了,总不敢太苛待你。”
话刚说完,我就觉着有什么东西在敲我的脑袋。仰头一看,是铁丝网后伸出的长铁勺在敲我。
老女人格蕾盯着那双猫眼,面无表情:“还要不要?”
我忙将铁盒递过去,再递回来时,是满满一份菌菇汤和一盒印着彩色小人的苏打饼干。
“为什么他有饼干?”黑鬼伸出他那只又黑又瘦的小爪子,咽了口口水。
大豆丁说:“你看,这就是我让你做克里斯的原因了,而不是做天佑。”
我们三人打完吃食,围着花坛蹲了下来。黑鬼人如其名,皮肤黝黑,宛如吉普赛人。
他的灵气全在那双老鼠眼里,贼溜溜的,左转右转,身姿也轻盈。
举着饭盒来跟前时,寻常人靠走,他非得跳,跟个顽皮的小僵尸一样,有种另类的可爱。
“其他人呢?”我望了圈周边,煞有介事地问,“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其他孩子呢?”
“红拂在阁楼里关着呢。”黑鬼砸吧着小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手上的饼干盒子,“阿兰带小豆丁去拜访汉密尔斯太太了。”
大豆丁闷头喝汤。
我将饼干盒推到黑鬼面前,“都给你吧。”
“真的?!”
“真的。”
黑鬼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克里斯你太好了。除了我六岁生日,我娘给我带回过一包饼干,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吃到它了。”
大豆丁扯过枯枝杈子,胡乱在雪地上划着,哀叹道:“那红拂......哎,不提也罢。”
“他就是死性子,哈吉说他是头小蛮牛,骨头比钢板还硬。”黑鬼一把抓起好几片饼干,叠成一小垒,鼓起腮帮子,一鼓作气地塞进嘴里。
饼干渣顺着他蠕动的嘴角纷纷扬扬洒在了地上,他来不及细嚼,索性将一整包全倒进了嘴里。
黑鬼咀嚼时瞪大了眼,像是搁浅的金鱼,喉结奋力上下滚动着,脸上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
“你慢点吃.......”大豆丁替他拍着背,望了眼阁楼,又说:“我是晚一些进这儿来的,红拂比我早。听其他人说,他性格古怪,常年只穿红裙子,还蓄长发,学女孩抹胭脂,他那狗爪子,又总是画不好,浓妆艳抹地跟个艳鬼一样,每回都被拖进屋子里毒打,打完了下次还犯,后来都懒得管了,任由他胡闹,他们说他身上附了魔,说他无可救药了。”
“那他刚刚又是为着什么事被罚?”我又想到园子里的那团荆棘,那双通红的小脚,踩在荆棘上,斑驳成群的血点子滴在雪地上,像一幅错乱的梅。
黑鬼嘟囔道:“还能为什么?估计又是穿裙子被逮到了,拿他出气呗。”
“可怜的小红拂......”大豆丁泄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命,可是比这里所有孩子的命都还要硬。”
饼干很快被黑鬼给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抠着牙缝里的饼干渣,抠出来拢在指甲盖里,攒成小球,又重新塞回到嘴里。
我突然有点想吐。
菌菇汤全给了大豆丁,也没什么心思再吃了。
回宿舍时见有人捧着铁饭盒进了旁边的小阁楼,不一会儿顶上那间小屋子开了门,从中伸出一只血痕斑斑的手,接过饭盒后,门又关上了。
雪不停下。
我初来乍到,午后不必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做礼教课。收拾好床位后,有一整个空闲的午后供我挥霍,而我决定小睡一觉。
再醒来时,已近暮色。对面上铺多出一团红,正在描眉。那红太刺眼,特别又是在这样光线昏黑的房子里,像团鬼火,使人很难不注意到它。
“新来的.......?”
那红的主人把着镜子,偏转过头,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被束成一股,像海带般晾在床把手上。
我失语般地迷怔在这张雌雄莫辩的脸中,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是男的。”那人说,撩起湿发露出一对眼,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红鲤般的伞裙,上面叠着好几层南洋纱。每层纱间分布着银鳞,不仔细看,以为是鲛成了精,似一尾深海中才有的冷焰。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顾自道:““他们说今天来了个德国人,叫克里斯,是你?”
他凑近两分,与我四目相对,我不得不往后撤了几寸。
“啊哈,德国人.......”他又凑近几分,整个上身往我怀中倾斜,离得越近,他身上那股血腥气就越明显。
“德国人听得懂我说话吗?”他拧开一只生了锈的打火机。而就在昨夜,旧金山城里,我在旅馆下的十字街口里看到过一样的打火机,嫖客们常用它来点火。
“会说汉文吗?”
“会说......会说一点......”我怯怯地点了下头,见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支烟,衔在嘴边。
“会抽烟吗?”红拂伏下头来,靠近两步,把嘴凑到我鼻前。
“不会......”
我说,无助地抬起脸,正对上那束光,逆光里看红拂,透着一股奇特的生命力。
像一株即将枯死的玫瑰,又在不断向外吐息着绿芽。一抹火星子掉下来,在花瓣上烫出个大洞,但很快,它又自愈了,长成一朵完整的花。
他并不算标志性的美,只是长得有韵味。眉目里星星点点的沉郁气,总给人感觉心事重重。离近了看,眼睑下有雀斑,唇珠上头靠右,有颗浅浅的媒婆痣,这都是他五官里的小心思,我过目即难忘。
“那替我点火吧。”
我不出声,红拂便把打火机塞到我手上,将烟从唇间拿下,小拇指蜷成兰花指的形状,等着我的火。
“打火机也不会用吗?”
他看了我几秒,扑哧一笑,将打火机从我手上夺了回去,娴熟地转开,将烟点着。
混黑的暗室里,只此我与他享受这隐秘。
他凝在雾里,沉默着,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仿佛又看到了贞德,她在大火中呐喊、尖叫,痛苦与绝望蒸腾为水汽,所有人在振臂高呼。
我不顾侧目,走进火中。
走进这荒芜的、摇摇欲坠的,
混乱国度。
【作者有话说】
有存稿的,放心入

◎那也比你这狗杂好。◎
半支烟还没燃尽,窗外的大本钟响了。整栋楼又摇晃起来,紧接着是一群孩子被解放后的欢呼声。
红拂听到声音,立马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将烟蒂扔到床底,躺回到床上。
大豆丁、黑鬼拿着圣经陆续回到屋子里,大豆丁手上有两本,我清楚,那是他给我带的,也是我日后必须熟读的“课本”。
一切就像是哈吉上校所说的那样,“在涤清各自的罪恶之前,谁也别想离开这里”。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母亲,我也必须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到她的身边去。
依照大豆丁的吩咐,夜间洗漱只有一刻钟时间。在此之前,我还需去隔壁找格蕾修女领取自己的洗漱用品。说是洗漱用品,无非是一条汗巾、一个半绣铜盆、二两梳头用的桂花油,以及半盒搽脸蛋用的香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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