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他的胆子!一无圣旨传召,二无私印授命,他举兵入京,其心可诛!”
“萧崇江他敢举兵?!萧老夫人和萧氏众人都在京中,他要舍族谋逆吗!”
哪怕众人心里清楚萧崇江是为何而来,可如今的局势,并不允许他们将有些话放在明面上说。
难道萧崇江什么也不顾了?
有人问道,“可知聚集了多少人马?”
京城兵力加上四将的手下雄兵,只要兵数不多,他们仍旧胜算在握。
“漫山遍野扎营而起,探子来报,说是看起来足有、足有五六万之数!”
堇国虽宣称有八十万兵,但实际上各地驻扎,镇守边关,分散出去,每一处驻地最多也未有超过五万之数。
金雪城常驻的护城兵数,更是只有区区两万人。
虽两万人皆是精兵,但萧崇江却带了五六万的兵回来,这何止是比他们预想中多了数倍,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有人先扶头崩溃,“除非各地都出兵给萧崇江,否则根本说不通!”
陈魁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怎么也没想到萧崇江不鸣则已,突然一冒头,居然将事情闹得这么大。
散朝以后,陈魁急匆匆回到摄政王府,他抓来管家,匆忙询问,“殿下呢?”
管家一头雾水,显然还不清楚兵临城下的危急,“殿下回来换过朝服,入宫去了。”
“可有交代什么?”
“让我等不要迎客入府,旁的没了。”
陈魁跟在万疏影手底下一路升任,万疏影好起来,他自然也不会差,可如今萧崇江率兵归来,必然不能善了。
但对于空有兵将的萧崇江来说,陈魁他们在金雪城里有一张暗牌,有他在,萧崇江绝不敢擅自强攻。
至于为何……
陈魁清楚,因为芳岁帝和萧崇江有私情。
萧崇江不管是顾及家人,还是顾及芳岁帝,命脉都捏在他们手里,陈魁想清楚这一点,松了口气,勒着脖子的压迫总算是消散了一半去。
可还是不能放松,萧崇江按理说是没资格、也没道理调来这些人的,他脚步一转,又拎来了一个小厮。“去,在城里转转,找找街头巷尾那些包打听,看看最近有什么热闹事,越大的越好,说得爷高兴了,有重赏!”
入了冬时,天边擦黑更早些,万疏影披着风雪走回来,他在门前将厚重大氅交给侍从,看向迎出来的陈魁,“回去,叫人到书房里说。”
陈魁吩咐管家将人都叫过来,算上他书房里共坐了十一位。这是万疏影从多年前积累下来的人脉,他坐在主位,看向神色各异的人,“可有想劝本王归降之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绝道,“怎可能劝殿下归降?我等今日是来为殿下排忧解难的,殿下有何烦忧,我等定然尽力而为。”
“咳嗯,”有一个老臣抚着胡须,他眯着眼咳了一声,“殿下,依我之见,那萧崇江何来的五万兵马?说不准是扎了满山的稻草人,以兵法诈我等。”
陈魁听不下去了,“何老,并非如此。”
他叹了口气,将下午从包打听那里听来的消息说给众人,“诸位可还记得芳岁帝离京一事?”
万疏影摆弄茶盏,“说。”
“因此举,如今民心尽归顺,五湖四海皆奉芳岁帝为神人,偏赶上有心人在坊间谣传我等对陛下不忠,各地自发集兵……”
说白了,各地方听闻万疏影折辱芳岁帝的事情,都坐不住了。
你造反还好说,毕竟一直有传言说万疏影有反心,萧崇江有反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你求娶天子,这不是将皇权压在地上踩吗?
他们各地刚收了解药的方子,便是官不发兵,民亦不愿啊!
更何况有萧崇江带头,甚至萧崇江给出了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东西。
芳岁帝的手谕和国师温城壁的私印。
“……据说还有四万余人的兵将行水路未到。”
这比众人预想中的要多出数倍。
他们设在京郊附近的人手,最佳情况便是和这些人打个平手。
商谈至夜深,也未曾敲定良策,有人想提姬洵,却碍于万疏影不敢开头,也就作罢。
翌日朝会结束后,万疏影和陈魁聚首到一起,陈魁昨夜回去后深思熟虑,有了个想法,“殿下,是时候将人请回府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或者在那位身边放些人。”
在万疏影斜过来的视线里,陈魁继续说道,“小人的意思是,以保陛下安全为优先。”
“谁知道萧崇江那厮会不会贸然闯进宫来接人?”
陈魁看出万疏影的沉默,他知道万疏影妒心强,容不得芳岁帝身边有别人,他趁热打铁,“这件事情交给旁人,殿下定然不会放心,不如便交给小人来办。”
他又接了一句,“小人有妻正花龄,子女绕膝前,绝对不会生出二心。”这句话只是为了缓解气氛,万疏影果然笑了。
“交给你去办,本王省心。”
万疏影现在颇有些焦头烂额。
最开始他走的每一步都极为顺利,可自从萧崇江带兵归京的消息放出来,每一件事都能让他不痛快。
所有人张着嘴等他发钱,发粮,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姬洵,前几天他如何献宝都无法换姬洵一笑,而今天,两人用膳时,姬洵分明没在看他,却莫名其妙突然笑了一会。
还能因为什么!
不过就是那狗杂种回京罢了。
万疏影嫉恨的牙都在痒。
偏偏他刚放下筷子,摆出一点脸色,姬洵淡淡瞥他一眼,就也要放筷子不吃了——他那个身体哪里经得住再来一回脾胃不和?
万疏影只好赔笑脸。
那祖宗才肯又续了一碗猪蹄汤。
这一场膳食吃了满肚子火气,回过头来,他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怎么连姬洵受点委屈,都觉得自己比姬洵更难受。
姬洵身边不爱放人伺候,只有小福子里里外外替他跑腿,没事便需要去国师府替姬洵取药。
今天也一样。
小福子出去了,养心殿内其他人都被姬洵赶了出去,他们只能候在外面。
不管情况如何,这宫里做主的人还是芳岁帝,摄政王再有权势,不也还是要看陛下准不准他入殿吗?
姬洵盘算着时间。
他想让萧崇江从最合适的地方进来,若是强攻会引起过多不必要的伤亡。
但是走地道的话,没有熟人引导只怕也是不行。
他是最佳人选,但万疏影届时第一个看管的只怕就是他了。
此事还可以托付给谁呢?
姬洵走出去,散步到御花园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有一身破旧衣衫,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
姬洵脚步一停。
这不是他让常无恩仔细搜查,却最终未曾找到其身影的疯癫女子吗?
姬洵想了想,跟着那女子的身影走了上去。
一路走到冷宫,路上遇到的巡守侍卫都是万疏影的人,他们不敢对芳岁帝多加看管,只会时时报给上级,以免发生了意外。
姬洵推开虚掩的大门,在门后,狂乱生长的草丛里趴伏着一个女人。
用趴伏似乎也不合适,她看起来像是在……对姬洵行礼?
“陛下,奴婢特来请罪。”
姬洵:?
姬洵环臂抱胸,靠在门边,“说吧,引朕过来想做什么?”
“回陛下,罪奴本是梁皇后的贴身女官,当年先皇后将您托孤于奴,让奴传消息去宫外找梁太傅……”
那女人抬起头,在她的乱发之下,是一双饱经苦痛折磨的眼眸,“奴婢没受得住万太妃的引诱,联合那女人将消息瞒下,以至于您在万氏的把控之下……”
当年她将万太妃赏赐给她的金银财宝拿在手里,幻想出宫如何帮扶家人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这银钱烫手,她思虑再三,心有悔意,可惜为时晚矣,万太妃早留了后手,派人来灭她的口。
她侥幸投井未死。
只是宫里容不下她,她从地宫溜出宫去,却得知了家人在一场大火中离世,她明白这是万太妃做下的事情。
可这一切的源头更是她的贪婪。
她不甘心,顺着地宫溜回来,在宫中冒名顶替了一个疯了的老妃子,整日像老鼠一般在地宫和冷宫之间躲躲藏藏,装疯扮傻。
姬洵听完了故事,他不冷不热地接上话,“所以你如今找上朕,又是想做什么。”
“陛下赐死了那毒妃,为您的母后报仇雪恨,”女人伏在地上,“您也为奴了却仇恨。”
“如今奴想赎罪,”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奴常年待在地宫里,耳朵比常人要灵敏许多,宫内宫外的事情,奴都有听说,奴猜测陛下需要一个帮手……”
姬洵没说话。
太巧合了,像万疏影安排好的。
那女人继续道,“奴还可以趁别人不注意出宫去传消息,地宫里的守卫布置,奴也是最清楚不过。”
她跪下给姬洵磕头,说,“陛下不相信奴,不愿意原谅奴,都不打紧,奴才便自作主张,去给城外将士们传信,让他们进来为陛下杀了万氏的小贼!”
姬洵当然是不信这个人的。
虽然这女人当时在万太妃的事情上闹出过问题,看起来确实如她所言,是先皇后的女官。
但有些时候谎话就是半真半假才难以辨别。
姬洵沉默了一会儿。
“……”
“不必。”
“那地道下的隐秘处只有奴知晓,奴不忍心再看陛下被那狗人折辱!”
女子又磕了一个头。
不等姬洵阻拦,她便疯疯癫癫地钻入草丛里,顷刻间不见了身影。
姬洵:“……”叹了口气,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冒失到这个地步。
不管这人想帮他的心是真是假,未免太莽撞行事了。
姬洵想了想,没办法了。
下下策,装病。
夜里,万疏影来到养心殿,询问了芳岁帝今日都做了什么,见了谁,了解以后他走入内间,只见姬洵昏昏沉沉倒在龙榻上,脸上有些红润的模样,唇色也不正常。
这不是好消息,他过去一摸。
果然姬洵又病了。
在等待太医来的时候,万疏影沉默地看着病恹恹的姬洵,过了许久,他才对殿内守着的小福子说,“是本王的错。”
小福子不敢接话,垂下头去。
万疏影抚摸姬洵颈上的疤痕,怜之又怜,他不敢想象姬洵彼时是以怎样的心境和狠绝,才下得了这样的手。
这疤痕将在他的芳岁颈间跟上一辈子。
不可一世,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低下头,他将唇烙印在肉粉的疤上,恨不能姬洵当时动手划的是他的喉咙。
“……本王的芳岁,落得一身病,都是因本王之故。”
靠着这一场故意为之的病,姬洵拖了两天的时间。万疏影不敢离他太远,直到有人传来消息,萧崇江率兵已经到了金雪城下。
今日朝会的气氛格外紧绷。
“京郊守关的人是谁?怎么能擅作主张将反贼放入!”
“是那萧启胤的同窗,想必早有勾结。”
“非也非也,他们说是接到了命令,按照陛下手谕开城门,放萧崇江的兵进来,这其中藏了什么猫腻,我等不敢多加非议。”
万疏影自得到消息,怒火一直居高不下,他早有心思想动萧氏,是姬洵不准,他才隐忍至今,如今逮到了萧氏的错处,他势必要杀了萧家人。
“去,派兵擒住萧……”
“够了。”姬洵稳坐龙椅,他听了半天,在万疏影彻底爆发之前将他打断,“是朕的手谕,准他们进城。”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连喘气声都压低了。
谁也没想到芳岁帝出来认了这个锅。
但他一直被困在宫中,怎么可能传手谕呢?
谁都不信是芳岁帝做的。
“殿下,确实使不得。”一个青年人站出来,他眼眉有些重,脸颊侧也有些胡子,“既然我等早已反叛,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依臣之见——何必留着旧主碍眼?”
陈魁:。
这人尚未察觉的万疏影渐渐阴森的眼神,周围人如同看傻子一般渐渐远离了他,他兀自表忠心道,
“事已至此,不如我等拿姬洵祭旗,这样旧皇已死,新皇当立。殿下,您自然就是明主,不必芳岁帝退位,您便是我等的新君!”
陈魁闭上了眼。
这必然是一种肯定。
他得到了万疏影的鼓励,也有了更足的底气,他不信摄政王是真的爱慕旧主,都是男子,谁会喜欢另一个男人?
有意折辱罢了。
他抬起手来,大逆不道地指向帝位的姬洵,
“殿下,臣请命为您斩杀这祸世的妖邪!”
朝臣鲜少有资格抬头往上探寻芳岁帝的容颜。
他也不例外,如今斗胆一看,不由得愣了——若摄政王爱慕美色,与这芳岁帝勾结在一起,倒也不无可能。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众人不敢接话,埋头做鹌鹑状。
万疏影作为如今的掌权人,自然是有资格带兵器上殿。
他抽出剑来。
接着自金殿上的锦缎之中,割取下一片红纱,他将红纱托在掌中,一步一步上玉阶,眉眼间的戾气显而易见。
看来摄政王、不,新君听进了他的谏言,已打算斩杀旧主!那作为提议的人,他势必压其他人一头,脱颖而出!
青年摸了摸脸上的胡茬,躬下身去,“吾主圣明——”
万疏影压着满心的燥郁,将红纱系在天子的眼前。
他低声对姬洵道,“怕惊了你,莫看。”
姬洵被绣着金丝柳的红纱蒙住了眼,他斜倚在龙椅上,没有反抗万疏影的动作。他看不见殿上的人,单手撑着侧脸,偏头去听。
金殿之内,每一个人所发出的声音都汇聚起来,环绕着他。
先是惊呼——
姬洵抬起手臂,跟随着四周的声音,他指尖荡来荡去,微微含笑。
男人凄惨的哀嚎,陷入绝望和痛苦的求救嚎哭,伴随皮肉撕裂,碎骨断筋的铿锵砍杀声。
血腥的味道层层蔓延,直至攀上姬洵的鼻尖。
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万疏影是条疯狗。
他比姬洵想象中还要疯。
他手里是一把断剑。
因剑砍在成年人坚硬的骨头上,折断了一截在骨缝里,他浑身凶煞地走回姬洵面前,仅用一根手指就勾下了帝王玩闹一般缚眼的金丝红纱。
殿前一摊碎肉,冲天而起的血腥气萦绕在两人身侧,其余人心有余悸,即便看得干呕,也不敢发出声音。
一双薄凉的眼,轻轻地抬起来。
不仅不怕。
芳岁帝似笑非笑,随意点评了一句,像是给万疏影无上的嘉奖。
“不错。”
万疏影视线不肯剥离,纵然姬洵危如高崖,险若深渊,在他心底亦是迷人至极。
更遑论姬洵称赞他。
“芳岁,本王说过,最爱重的便是你。”
杀伐让卑者畏惧,也让慕强者情难自已。
万疏影感受到灵与肉的飘飘欲仙。
而这一切感知来源都是姬洵带给他的。
万疏影提着手上的断剑,他擦了擦下巴溅上的血迹。
终于他与姬洵并肩而立,他伸出手搂在芳岁帝的腰上。
万疏影的身量比姬洵要高。
他低下头,仿佛着迷一般从姬洵的鬓发,轻微地嗅吻。
然后慢慢的移转。
他注视着姬洵,低声道,“芳岁,我还有哪里脏呢?”
“我看不见,你帮我擦了好不好?”
姬洵伸出手,点在万疏影的心脏上,他用夸赞的语气笑看万疏影,“依朕看,你这里最脏。”
那一日朝会之后所有人心思各异,但殿前烂肉的前车之鉴尚在,都不敢再提别的意思,也消停了一阵。
万疏影甚至是这群人里最不得闲的。
一是要处理后续的安排,二是要排查城内是否有‘叛军’细作。
姬洵几天没有见到他这个人,反倒落得清闲。
万疏影现在应该很焦灼,内忧外患并不只是说说而已。萧氏内有杨谋在,还有萧家的侍卫,若万疏影当真派人进去,一时半刻也拿不下萧家。
便是拿下了,出于对手里筹码的考量,陈魁也一定会劝住万疏影不要杀,因为活着的人质才有价值。
最不能动的便是萧老夫人。
晚间姬洵正在喝米汤,小福子在一边伺候,事先预备好了一晚炖煮的秋梨羹,用来给姬洵败败火气。
是国师府那边特意交代的。
万疏影走进来,将裹身大氅扔给小福子,把这不长眼的奴才赶到一边去,他顺手接过这碗梨羹。
碗底微烫,他舀起来一匙,散散热气。
等姬洵喝完了米汤,他将这温度适宜的梨羹一勺喂到姬洵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