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守着梁芝昀,别再进宫烦朕,这就是你活命的机会。”
天光乍破,寒霜大起。秋意凛冽,渐渐渗透了金雪城,而作为京城最中心的养心殿,碳火已经点了一盆又一盆,地龙也烧了起来。
芳岁帝的体弱和心衰是众所周知的,其他地方着凉了许是风寒发热,可落在姬洵身上能要了他缠绵病榻半月余,小福子命人将地龙烧热,怕他们陛下着了凉。
温城壁也紧张姬洵会生病,有事没事都会跑到养心殿来看看。
某次诊脉之后,他静默半晌,劝解姬洵道,“萧将军会没事的。”
姬洵当然知道萧崇江没事。
他不解温城壁为何突然这样说,目露疑惑,“怎么提起他了?”
温城壁淡淡的,“臣以前说过多次,您不要忧虑过重,于您的伤并无益处。朝臣如今不值得陛下惦念,想来你是在惦记萧将军。”
姬洵觉得温城壁一板一眼地说话很有意思,有意逗了逗他。
“这么肯定?朕怎么不是在惦念你。”
温城壁微微一呆。
他异色的眼眸急促地眨了一次。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
温城壁反问姬洵,“陛下是真的在想我吗?”
姬洵轻声笑了笑。“傻。”
摄政王府这几日气氛算不得好。
万疏影在家中休养,身体上的疼摧折他的神智,新仇旧恨,加上妒火都在他的心里乱窜,烧的他不得安宁。
陈魁看出他心绪不平静,思索片刻,在一边谏言,“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干脆成事。”
万疏影有些意动,但仍在犹豫。
陈魁又道,“京郊外那群人等了许久,只待殿下一句话。事成与否,我等都会追随殿下。”
万疏影默然思索。
宫变势必会见血,他唯一顾忌的人是姬洵。
说到底他竟然有些狠不下心,让姬洵目睹他滥杀。可他在姬洵心里恐怕早已经是剥了皮的畜生,不管做了什么,姬洵都照旧嫌恶他。
他闭着眼问陈魁,“有没有法子,让芳岁不必参与其中。”
“殿下,您既然下了决定,该如何做,其实您心中最清楚不过,”陈魁追随万疏影多年,深知他的脾气和秉性,“况且芳岁帝绝非柔弱可欺之辈,您何必多虑呢?”
万疏影掐了掐眉心,若不掌权,姬洵决计不会同他在一起,而万疏影多年来付出的一切也将化为乌有。
“……”
“殿下?”
“将他们带进宫来,按计划,等殿前卫换岗后动手。”万疏影仰起头盯着手掌心尚未愈合的伤,“都机灵些,别伤了芳岁。”
陈魁负责操持幕后,何时进城,如何伪装,潜入养心殿后怎么做才能挟持天子,他每一步都算得分毫不差,甚至过于顺利,以至于让他起了疑心。
莫非宫中早有布置?
可是不该啊。
直到殿前卫被控制,接班的人换做摄政王府自己的人手,他才稍稍安心。
如此一番,天子在他们手中,纵然国师府和萧崇江同时发难,只怕也要顾及芳岁帝而不敢轻举妄动。
万疏影并未直接称帝,先做了前手,挟天子。他要先以姬洵的名义处理异己,将朝政上完全与他背道而驰之徒下狱。
陈魁跟在万疏影身后,进入养心殿时,芳岁帝甚至还在龙榻上,看起来对方才的宫变毫无反应,身着月华凝练一般的薄衣,宽松落拓,极为闲适地坐在龙榻边。
见他们来了,竟然半点惊慌也无。
陈魁心中有些迟疑,芳岁帝太平静了,这完全不合常理。可事已至此,绝没有回头路给他们走。
万疏影抬起手,示意陈魁等人先退下。
“芳岁。”
姬洵薄唇微动,“你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让你知道凡我强求,便一定属于我,”万疏影掀袍坐在姬洵身边,“今后你的衣食起居,一概由我接手。”
万疏影侧眼看向姬洵,竟然没什么生气的意思,他也缓和了自己的语气,“你安生些,我把你养在宫里,我此生绝不会辜负你。”
“说完了?”姬洵撩开长发,低垂着眼,“萧氏和梁芝昀你不能动,记得住吗?”
万疏影脸色微微扭曲,他不甘心地掰过姬洵的脸,盯视姬洵的每一个表情,“不动梁芝昀可以,萧家?你给我个足够说服我的借口。”
姬洵将手按在万疏影的手背上,“放开。”
“先皇愧对萧氏,我不能再让萧家在我眼皮底下出事,”姬洵感觉到钳制在他下颌的力气放松了许多,“你听劝也好,不听也罢,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万疏影的手放了下去。
但他的心情还是不痛快,姬洵偏向萧崇江几分,这私心只有姬洵才清楚。
他起身拂袖,狠狠地踩过殿门,没同姬洵道别,揣着一肚子脾气走了。
姬洵走到窗前,高枝上站着一只等了许久,侧头盯着他的鸟。
是通体乌黑,呆呆的小肥鸽。
朝霞落尽,姬洵拆下了那封独特的信纸。
信上有密密麻麻数行的小字。
写了近期姬洵默许的邻近州县兵将调动,共计叁万余人,已汇聚一路,马上逼近京郊。
信纸的末尾还有十四个字。
——思君心切,可曾疏食饮水,因而消瘦?
姬洵盯着瞧了许久,他提起笔,回以五个字。
——少想,办正事。
万疏影先将一小部分完全不服从他的人关了牢狱,又以姬洵的名义发圣旨,让摇摆不定的人在家中思过。
倘若有人不服,力争上见天子。
他便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虽然可怖,却也极为有效。
然而这还是他做下的事情中最不值一提的。
万疏影谋反也不是全无准备,他多年筹谋,朝中十二将他早说通了其中四位,承诺以高官封爵,其中两人得了他的命令,已将国师府圈禁起来,进出要有他万疏影的手信。
温城壁不曾出面抵抗,也就未造成过国师府的伤亡,庆功宴时,有人笑道,“定然是天助殿下一统大业!”
万疏影听在耳朵里,多年夙愿即将成真,他自然也心有愉悦,当夜里喝多了酒水,他去见姬洵。
芳岁似乎在等人,坐在御花园的一处石台边,万疏影浑身酒气走过去,他人还未到,姬洵就回过头,眼眸定定地瞧着他。
万疏影突兀地,觉得有些不适,他感觉姬洵在透过他看其他人,“……芳岁,你在这里等谁?”
姬洵看完了万疏影执掌权势的模样,心道,估计前世也就是这个样子,“等你。”
万疏影显然不会信。
“萧崇江救不了你,他名义上领着将军统帅之名,可一无调令,二来萧氏的人手都在边关,”万疏影和他手底下的一众幕僚早做过推算,萧崇江便是有心抽调人手,加起来也不过是万万人罢了。
“面对四将的雄兵,他不成气候。”
只要姬洵在帝位一日,有谁敢以清君侧之名领兵,那与造反无异。
姬洵点头,“当然了。”
萧崇江没资格调兵,他姬洵有啊。
万疏影看向无动于衷的姬洵,他突然有个了更加绝妙的想法,哪怕他身死,哪怕他当真不幸落败,他也能让史书一页,记载他和姬洵的名字。
万疏影眼眸闪烁,他突然没了脾气一样,不再和姬洵固执地强调萧崇江不行不可靠,夜里也不缠着姬洵回忆往昔。
姬洵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二天,万疏影力排众议,让人向外递了个惊掉世人下巴的消息。
“他要求娶天子?!”
“混账,简直是混账!”
“竖子疯了不成!”
此事一出,简直是惊涛骇浪一般席卷了金雪城及附近村郡,任谁提起,无不唾骂万疏影狼子野心,竟然疯癫至此!
街上有人高举诗文,讽刺万疏影凡泥欲攀仙崖,是无根无脑的狂徒。
这些人从前被姬洵放任惯了,不把议论时政当回事,没成想转头便被万疏影的狗腿子找了个由头,直接下狱。
万疏影虽然行了一通混账事,但他却没在姬洵眼前晃悠,可能是怕气急了芳岁帝,他在等风波平息。
情况愈演愈烈,世家大族也有人站出来,绝不忍万疏影欺辱皇权,而有些人则顺风便倒,干脆入了万疏影的营帐,一道做反臣改换天地。
当金雪城里落下第一片雪时,整座城的人,都像被压在积雪之下的稻草,恨不得有人先扛起燃雪的旗帜,燎开雪层,让他们再见青天。
身处事件中心的姬洵倒是无所谓,这件事虽然在他计划之外,但在他看来最出格的地方其实是……萧崇江。
萧将军心眼小,这事情闹这么大,他肯定得到消息了。
再见面时,姬洵要怎么用最小的力气将萧崇江哄上一哄呢?
很是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万疏影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扶陵整日过来,到御前献宠的事情。
他和姬洵相处时不说自己有什么吃味的心思。但转过头去,立刻差自己手下的人给扶陵当朝扣了数不清的帽子。
梁太傅如今都在关禁闭,更何况身后根基不稳的扶陵,自然逃不脱万疏影的手段。
不过三日。
扶陵就在他的手里,因通敌叛国之嫌,压入天牢。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是有根源的,扶陵当时入仕时所用的身份,有一定掺假的嫌疑。
还是当初万太师帮忙走通的。
为了将扶陵洗成白身,万氏亲自经手,而这一点如今被万疏影拿来利用,扶陵自然百口莫辩。
然而只是押入天牢还不够。
扶陵敢当着他的面引诱姬洵,这是万疏影最为痛恨的事情。
雪后一日,天色稍微晴好。
风也柔和许多,少了彻骨的阴寒,
万疏影走入养心殿,将抱着手炉吃山楂丸的芳岁帝请了出来。
姬洵嘴里还有那股糖霜的味道,他闲闲地问,“去哪儿?”
万疏影乐于见到姬洵放松的模样,他笑起来,“好地方。”
除了皇宫,重兵护卫的车队一路行进天牢,姬洵想起前段时间听闻的消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万疏影。
万疏影或许从未想过会这么顺利夺权,他如今不仅权势在手,甚至身侧还有姬洵相伴,他有些显而易见的飘飘然—— 行事太无所顾忌了。
但这也是姬洵想要的。
天牢分为三层,最外层是犯禁的武官,第二层是穷凶极恶的恶徒,最里层才是押着霍乱朝堂的文臣之地。
而关押扶陵的地方,居然是第二层。
虽然周围仍旧脏乱,满布血腥气,可显然在姬洵他们来之前已经得到了清理。
只是天长日久积压的血渍根本消不掉。
“奴才去外面守着,若是需要,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叫小的。”看管的狱卒打开关押的门,小心退下了。
这两尊佛,他没一个惹得起!
万疏影站在姬洵身边,他时刻注意姬洵的神色,怕姬洵看不习惯。万幸,芳岁帝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当玩儿一般摸着手里的手炉。
他示意姬洵去看扶陵被绑在铁架子上的模样,非要得到一个答案,“芳岁,你心疼他吗?”
天子漫不经心的开口,“你怎么不上去试试看,朕会不会心疼你?”
万疏影有点气闷,可姬洵不心疼扶陵,他心里能稍微好受一些。
将视线挪到这天牢的主角身上,扶陵被绑在架子上,一身落魄和血迹,看起来没少受折磨。
万疏影笑了笑,“怎么能对扶陵君用私刑呢?”
分明授意动刑的人是他,他又在姬洵面前装起无辜来,“不过毕竟是扶陵君有错在先,你出身造假是其一,欺瞒陛下才是你的重罪。”
“本王今日好心搭桥牵线,你不如趁此机会,同芳岁认了你的罪。譬如你是如何通过本王之手有意接近他?又是如何从本王这里打听芳岁的喜好?一切布局,都是你扶陵君的别有用心。”
扶陵抬起头看向华服披身的姬洵,他脸上有血,却也无损风姿,“只要陛下还好,扶陵就放心了。”
姬洵懒得听下去了。
他以为万疏影是有什么特殊安排在这牢狱里,索性走一趟也没关系。
可仅仅只是让姬洵看他们两个成年男人互相贬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贬低这个,另一个就能脱颖而出了?
姬洵转身要走。
万疏影一把抓住了姬洵的手臂,“何必急着走?还有事情没做完。”
姬洵侧过头想了想,提了个条件,“让朕单独和扶陵待一会儿,你出去。”
万疏影想都没想,“不可能。”
他始终介怀扶陵先前瞒着他和芳岁有私情的事情,并且非常嫉妒。
姬洵不和他掰扯,“要么朕走,要么留一炷香的时间,朕和他谈完,随便你之后还要去哪。”
“……”万疏影不甘心,又想霸占午后姬洵陪他批阅奏折的时间,“……只一炷香。”
万疏影出去了。
姬洵走到扶陵面前,他看着伤痕累累的扶陵君,再次开了所谓的阵营辨别,扶陵头顶已经是一线绿意。
他没有对姬洵的恶念了。
姬洵有个疑问,需要答案,“万太师,他可曾与你有过通信,对万疏影又怎么看。”
姬洵问这两个问题,无非是决定之后要如何处理万氏全族,若这一切背后有那位老先生的影子,姬洵某些计划还需要做改动。
但若没有,万疏影的死期将至了。
姬洵看一下牢房上小小的窗,上一世他也是待在这样的牢房里吗?饥饿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他当时在想什么来着?
他现在吃个山楂丸都有人千里迢迢的惦记,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他早忘了。
姬洵不是个爱记仇的人。
但有些东西例外。
万疏影在他这条命上已成了一道坎,他要想跨越只有两种方法。
姬洵看着眼前的扶陵,“你最好实话告诉朕,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扶陵低下头沉默了半晌,“万太师很早之前便知道万疏影有谋逆之心,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万疏影未曾及冠时,常要挨家法,一打便要打断荆条为止……”
姬洵当然记得,他好像还为此替万疏影鸣过不平,觉得万太师责罚太重。待万疏影甚至不如待他这个学生好。
扶陵继续道,“后来臣才知道,那是万太师在罚他的不臣之心。”
姬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他不再关心其他,“朕早劝过你不要再进宫,若是把命落在这儿,那也是你求仁得仁。”
扶陵目光温润,他注视着姬洵,“扶陵愿陛下得偿所愿。”
姬洵走出去,万疏影在不远的墙边,拨弄着通红的烙铁。见姬洵出来了,万疏影笑着迎上来,
“陛下不是爱玩游戏?臣也爱玩。”
他装腔作势,必定没好事。
万疏影带着姬洵走回去,他握着姬洵的手,拿烫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印了一个奴字在扶陵的胸上。
不印在脸上,是因为扶陵这人还有些用处,他在文人之间好用的很,若万疏影日后当真谋逆登基,洗口碑这种事交给扶陵来做最合适不过。
在他想要的东西得到之前。
这人还算是有点用处。
姬洵手都懒得提起来,万疏影怕他握不住再烫了,也不敢让姬洵真握着,只是虚虚牵着姬洵的手。
扶陵痛得欲死,可他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并不敢抬头,他已经够落魄,不想姬洵眼里再留下他不好的模样。
他身为执棋者走过了前半生,如今却后悔,为何没有悔棋这一步?
万疏影确认奴字完完整整烙印在扶陵的胸前,才将烙铁拿走。
他看姬洵脸上没有心疼之色,稍稍觉得吃味的心里舒服了点。
“来人,好好伺候扶陵君,别让他在这牢里没了命。”
叫来狱卒接手扶陵之后的伤痕处理,万疏影整个人身上都轻了一般,扶陵不管日后是否翻身,都没资格再和他的芳岁配在一起。
万疏影低声呢喃,“早知有今日,我便不会让你们相遇,我扣下你,让你只认识我便够了。”
姬洵从牢里出去的时候,刺目的艳阳照在他的脸上,他回过身,看向目光殷切的万疏影。
“你在做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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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萧崇江举兵逼京,已到京郊!”
敌情入京时,朝臣正在吹嘘万疏影的治世之才,众人听第一遍还以为是听错了,直到三遍唱响敌情,他们才一惊,“萧崇江入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