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棉与他一同站定在石桥上,笑盈盈地说道:“贫道游历在外已有三载,倒是头一次见识到先生这般奇特的命格。”
颜许按上自己腰间那只白玉烟斗,冷淡地说:“说话直接点。”
他往常用的判官笔不知放去了哪里,景棉目光在那只烟斗上停留片刻,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先生已经接了命,贫道怕是改不了了。”
那只白玉烟斗,是前燕冶铸大师丁烛所制,玲珑剔透,其身刻有“凤落阿房 胡不归”的字样,正是名满天下的神兵之一——落凤。
花间游武学以点脉截穴为核心,颜许平时也并不十分注重武器品质如何,几乎不可能会专门求得此物。倒是听说此物被存放在心上万花谷主那里……景棉心里有些怅然,知道自己怕是白来一趟,只好不情不愿地说:“先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家国有难,你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贫道无话可说。只有一问不解,想请教于你。”
颜许心不在焉地盯着桥下肥硕的游鱼,嗯了一声表示你继续。
“贫道曾问过吴悦,但他并未回答。”景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湖水,语调中有些迷茫,“是有关善恶之辩的。”
他停顿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是非对错自然是有界限的,哪怕有时候这界限不太明白。他拜别山门后见了这世间许多不平,方知浩气盟大义,所以他有些不解,为何世上竟有人会去恶人谷?万花又何必多此一举设下赏善罚恶剑?恶人谷新晋极道魔尊府君,既是为了罚恶,为何非要将自己置身于恶人谷?以及……
“谭先生本有佛缘。”景棉说,“他受佛经供奉多年,已有慧心,后有大儒开智,又经我道门点化,尽得三家神髓,为何……偏偏去做府君?”
颜许心里盘算等会用熬鱼汤要放些什么佐料进去,闻言挑眉,事关赏善罚恶剑和他的谭师兄,这两者搁在一起,总算让他回过了神。
“吴悦没与你讲过他的答案?”
“……没。”
“难怪。你一直把自己师父的遗物——那枚浩气身份牌佩戴在身边,他向来不喜欢与道不同的朋友废话,除非你是他敌人。”
“……”
天上又开始零零星星地落雨,颜许伸手接了几滴雨,也不打算请他进屋子里坐着说话,干脆把背上背着的伞撑开,施施然走过石桥,停留在刻着卷耳的石碑前。
“我长话短说。”颜许看着碑上的字,像是在回忆什么,“你师父跟我们谷里那位陆判之师兄的事儿,你都清楚吧?”
景棉抿唇,微微垂下眼帘,答道:“清楚的,贫道游历南疆,正是为了达成师尊遗愿,为他完成牵魂香。”
“那好。我直说了,善恶对错,正邪是非,这些东西对我和吴悦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颜许抚摸着碑铭上的字,“因果,是非,善恶,法理,要当这个判官,这些缺一不可。”
他没把话说得更清楚,但景棉已经大致猜出他的意思了。
因果是许多人都忽略的东西,正如当初陆判之屠村案一般,哪怕有一人能及时为他的所作所为提供“因”,那他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果”。
人总是不在意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反而常常乐于将浮于表面的果当做因。
浩气盟终究只是江湖上的一个组织罢了,是江湖,就免不了情义和利益大于法理的时候。韩非子曾言,侠以武犯禁,浩气盟终究不是衙门,他们没有查案的习惯,做事当然不具备严格的因果,陆判之的案子被搞得不明不白就是最好的例子。
从这方面来说,浩气盟恶人谷区别真的很大吗?同样的快意恩仇,一个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另一个干脆撕破脸誓不为正道,一个比一个能蹦跶。
至于伪君子与真小人——颜许还是觉得真小人坦荡点,也许浩气恶人里确实有真君子和伪小人,但那必然只是少数罢了。
都是江湖人,他们自己对自己没点数吗?
至于万花——赏善罚恶剑不常出倒是真的,且每位剑主向来都是独自行动,就算犯蠢也不至于一堆人一起犯蠢。
景棉心思转得快,这么一想又有了新的不解:“那,朝堂可不就是个好去处吗?”
朝廷设立衙门可不就是专管判者当做的事儿吗?府君去恶人谷算什么事儿,真要惩恶完全可以去朝廷里当官啊。
颜许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他:“我问你,恶人谷陶寒亭是因为什么性情大变的?这事官府给他公道没?他后来成了那种见不得有情人的扭曲的性子,杀/人都杀出魔障了,这都该怪谁?”
类似于陶寒亭的事多了去了,天底下没有新鲜事,世上会出现恶人谷这种存在,大部分都是因为官府无能,不仅没有能力维持公道,而且造成了恶果也没有能力挽回。
景棉噎住,有点不甘心:“可是,我师尊他们的事情……”
颜许嗤笑一声,景棉这话说了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对,景行和陆判之,吴先生和自己的夫人,一生之祸,皆因朝廷而起。
那些村民谋财害命多年,为何迟迟没有官府查询此事?
吴先生不过为人刚直了些,便被排挤至此,连官印公文都被人夺去,排挤他的难道不正是腐朽的朝堂?
论因果,这因果可就太明明白白了。
因为官府无能,造就了恶人谷,而浩气盟成立的初衷,则是为了打压恶人谷。
这种局面,也许是朝廷的人为了制衡江湖才想出来的,但是很明显,分化江湖并不会让江湖更和谐,颜许就觉得恶人浩气互相恨得很深沉,最重要的是,冤假错案也越来越多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颜许收回手,确定这石碑上的字并没有因为风吹雨淋被腐蚀后,重新把目光分给了景棉,“只有官府才可能做到公正,但大唐的朝廷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这就是盛世倾颓的根源和证明。”
早在从失去法理那一刻起,乱世就已经来了。
景棉涩然说道:“可……可人心都是偏的,世上并不存在先生……或者说,你们青岩中人追求的判者应有的公正。”
“是啊,人心都是偏的,府君自认不可能做得成浩气盟那种真圣人,且他是为了复仇,既然如此当然要接了陆师兄的位子啊,你不也是接了你师父的令牌?”
“可我……”
趁着把人给唬住了,颜许风轻云淡地摆摆手,不再废话,撑着伞就走了,心想我还想早点喝上鱼汤呢,谁想陪你在雨里论道一整天啊!
这次景棉倒是没追上去,他没有带伞,就那样背着剑匣和葫芦站在细密的春雨中,一时间道心都有点不稳。
他站在雨中看了那石碑许久,突然冲着颜许的屋子喊:“你自己小心!浩气盟那个游将军派了贫道的同门来万花谷想污蔑你,被贫道路上顺手给拦下了,听说可能还会派杀手来,但如今正值战乱,即使是他们也不会一直盯着你,熬过这几日就好!”
颜许在屋内切着姜片,静静地听着。
“师尊的事,都是前尘,贫道此次拜会,已经了却一桩心事了。”景棉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一鼓作气地撂下话,“如今家国有难,贫道还有其他事要去寻吴悦,颜先生请多保重,我们今日就此别过!”
窗外的雨声中夹杂着剑出鞘的声音。
颜许把葱姜蒜都切好,然后脱下宽大的外衣,准备下水抓鱼。
现在是春天,湖水温度还是有些刺骨的。
他将自己的落凤放到伞下,伸手去探湖水的温度。
很冷。
要是在蒙山,师兄绝对不会让他去下水抓鱼的。
他一时走神,余光瞥到了落凤刻着的字上。
凤落阿房,胡不归?
胡不归,胡不归。
今日他接过落凤时,也允诺了谷主坚守万花,即使玉石俱焚,也绝不会让此处沦落狼牙手中。
接下落凤,也就意味着不退,万花谷中珍奇异宝,各种机关图纸和无数客卿心血,随便哪样落到狼牙手中,都足以让这个乱世再延长几年。
守谷不易,北方战事已经迫在眉睫,此时接下这般重任,几乎只能拿命去守。
然而此刻,这些沉重的东西他都不愿去想,他只是看着胡不归那三个字,失落地想,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想吃他做的砂锅鱼了。
☆、因果线
“小许?小许?”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名字,颜许缓缓地睁开眼,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小许,你没事吧?”昙华担忧地看着他,帮他揉着穴位,生怕他缓不过来。
师兄……?
颜许迟钝地记起了眼前的人是谁,随后回忆和梦境相继袭来,他有些混乱,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下意识抓住昙华的手,喃喃地说:“胡不归……师兄,你可回来了,我想吃砂锅鱼,要多加野椒……”
昙华就这么任由他抓着,低声说好。
只不过旁边的人就不怎么乐意了,吴悦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大庭观众的,你们注意点影响,还有,砂锅鱼见者有份,下次记得请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