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没说完,颜许却明白了意思,战乱并非江湖风雨可比,天策府尚不能在乱世中保全,万花如今已开谷济世……他直白地截住谷主接下来的长篇大论:“您这是担心万花灭门?”
谷主噎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不避讳的,心累地点点头,赞许道:“若是数月前,或许万花还有退路可走,如今已经开谷,再难置身事外了。”
这话说的,好像不是你自己开的谷一样。颜许心里翻了个白眼,也随手取了一枚棋,问:“事到如今,您可后悔?”
谷主反问他:“若是留下,你可会后悔?”
颜许将棋落下,满不在乎地答:“隐者乱世当出。我学了多年玉石俱焚,可不是为了偷生。”
有风吹过,两人无言片刻。
眼看着这局棋根本没法落子了,谷主这才长叹一声。
“即使九死一生?”
颜许嗤笑一声:“十死无生也未尝不可。”
“……可我后来听吴悦说,你的心上人还在等你?这样不惜命真的好吗?”
“……”
颜许真的是万万没想到,谷主明里暗里试探他这么多次,居然是因为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当场告辞。
不提这茬行吗,师兄他等个头啊,明明是我在等他,他还到处浪不回谷一直在追别人,简直了,说起来就心塞。
跟谷主谈完了人生,颜许回自己那小木屋的路上顺便去找了趟信使,最近他的信挺多的,三天两头被喊去取信。
随后他照常查看了一遍晴昼海的花花草草,发现杏林一脉的比他还殷勤,于是胡乱扫了一眼就去取信了。
他走得远,懒得自己走回落星湖,干脆向旁边生死树下的师兄借了一只羽墨雕,正准备回去做饭时,他无意中看到了生死树下站着一个人。
好巧不巧,此人一身纯阳衣冠,远远立在陆判之坟前,单看背影,几乎要与景行当年重叠。
颜许迟疑片刻,与师兄告罪一声,压低声音打听了一下:“这位师兄,站在陆师兄坟前的那位道长是?”
近年来,除了吴悦会在清明时节带些祭品外,从不曾有外人祭拜陆师兄,今天怎么……?
养雕的师兄随意扫了树下的背影一眼,自然而然地答道:“他自称景棉,是景行道长的徒弟,如今正在寻找牵魂香的材料,路过我们万花,顺便来替师父祭拜故人。”
景棉?牵魂香?景行的徒弟?
颜许终于想起来这是谁了,不过那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他不打算参与,问一问只不过是怕陆师兄被刘情和那种纯阳挖坟,只是他这才刚转过身,正要走到羽墨雕面前时,背后突然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
“等一下!颜先生!你是不是颜先生?”
“……”
真是想啥来啥。
颜许不想回头的,但对方却非常执着,一个梯云纵就落了地。
没办法,又不能动手,颜许只好停下来,问:“这位道长,我似乎并不认识你?”
景棉没想那么多,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确实如吴悦所说像是初出江湖,此外与别的道长不同,他背上不仅背了剑匣,还背了一只巨大的葫芦。
看起来倒像是装那什么牵魂香的。
“叨扰先生了,贫道来此是为寻些奇花,听闻青岩芳主弟子并不多,除了那些在外闯荡的外,如今还守在谷内的似乎就颜先生一人?”
原来是寻花的。
颜许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边走边说?”
牵魂香不愧是传说中的香料,即使景棉在外游历许久也不曾将制香的东西找齐,直到今天还差十余种奇花异草没有到手,也难为他现在才把主意打到万花谷里。
颜许仔细看了他缺的那些花草,心想他们修仙的怎么就这么强人所难,这单子上的东西能找到一样都谢天谢地了,还凑齐?想什么呢。
他放下单子,沉吟片刻,在景棉期待的目光下遗憾地摇摇头,说:“如今正值战乱,到处都是用药的地方,要是道长来早些说不定还能碰见这些稀罕东西,如今——晴昼海里是找不着了,你看我那些师兄师姐恨不得把这片花花草草翻过来的样子,有缺漏才怪。不过,去外面碰运气说不定还能遇见。”
景棉虽说有些失望,但眼下战乱未定,这个结果也算意料之中了。他行了一礼准备告辞,无意中露出了腰间一块刻着浩气盟标志的牌子,颜许眼尖,当下就止住了他:“等一下。道长是浩气盟的人?”
景棉茫然地看着他,说:“不算是……就是觉得浩气盟很不错,很想去罢了。”
颜许觉得这位道长有点缺心眼,你师父都被浩气盟坑得不得好死了还不错,啧啧。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颜许心平气和地问他,天色尚早,道长你要不要先去寻个住处?
景棉随他出门去找客房,路过那块刻着卷耳的石碑时停留了片刻,然后才继续往赏星居那边走。
路上他试探地问起那块碑:“颜先生,那块碑……看起来似乎有些年份了?”
“少说得有十来年了。”颜许走在前方为他引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入谷时它就杵在这儿了,不过我今日才刻上时间罢了。”
景棉没有再问下去,他换了个话题,似是有意套近乎:“颜先生是芳主门下,可曾认识吴悦?”
颜许侧身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长认识他?寻仇还是?”
景棉腼腆地笑了笑,说:“先生说笑了,自然不是为了寻仇。只是贫道游历南疆时结交的朋友罢了,今日来到万花却不见故人,有些遗憾。”
“他有事在身,出谷已有数月,一时半会回不来。”颜许示意他跟过来,“近来病患多,只能委屈道长暂住偏僻处了,病人住那边不方便医治,倒是很适合你。”
安排好了客人,颜许这才回去做饭,最近天凉,他熬了些去寒气的药膳,吃过了才去送信的师兄那边转悠。
“最近小许的信可真多。”对方打趣了他几句,把三封信交给他,“喏,你的。”
颜许接来扫了一眼,向他道了谢。
奇了怪了,这三封信居然都是吴悦写的。
颜许回去的路上就把信拆开看了,第一封还好,日常问了些琐事,信尾提到自己曾在南疆结识了景行道长的徒弟,他也是纯阳弟子,到时候可以问他一些有关猫鬼的破解之法。
第二封笔迹看起来有点慌张,颜许读得也很方张,原因无他,吴悦信中劈头盖脸的第一句就是“完了啊兄弟我好像看见你家谭师兄了”。
这事儿也算凑巧,吴悦原本是替张巡做杀手的,谁知这天说塌就塌,张巡棋差一招,只能含恨退守雍丘,但他却不肯死心,一边着手组织义军,一边又传信吴悦,令按兵不动,假借医者的身份去刺探情报。
吴悦前段时间才凭借干净的背景获取了一位狼牙军士的信任,正准备继续往高层摸时,突然被一位同门师兄给找上了,开口就问他合作不?
对,这个同门就是谭雨。
吴悦在信中再三表示自己受到了惊吓,上一封信他才刚寄出去不过半日就被人找上门,吓得他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身份。
颜许捏着信陷入沉思。
谭雨追查刘老大行踪一路北上,原本是为了调查吐蕃那些西南势力,而吴悦本是为了张巡刺探北方诸多势力才潜入狼牙军中的,如今这两人居然查到了一处……
是不是只能说明,这天下的局势,远比他们想的复杂很多?
大唐周围虎狼环伺,可别真是四面埋伏孤立无援,吐蕃与安禄山他们有无沟通,东瀛又作何打算,还有红衣教天一教这俩趁机蹦跶的,再加上唐门明教也不省心。
……啧。
他们各自为政就已经够令人头疼了,私底下要是再联系紧密,大唐怕是要翻船。
他将第二封信也揉成纸团,拆开第三封。
这三封信都是同一日寄出的,看得出来吴悦非常烦躁,第三封信就更明显了,他先是问了一下景棉是不是去了万花谷,又说从谭雨那边得来的消息,浩气盟最近派人也去万花收集有关你的情报,你自己留点心。
颜许抬起头,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回到了落星湖,他把第三封信也揉成一团,随手就扔进了药炉。
本就是多事之秋,家国大事和私事一起压着,当真不好受。
浩气盟派人打听他,而景棉又带着浩气盟的身份牌来万花谷——颜许琢磨着,怎么看,景棉似乎都来得太凑巧了?
但吴悦以前描述里的景棉,怎么看都像个不关心阵营纷争的傻孩子,一心一意做那个难如上青天的牵魂香,甚至为了这难为人的香料,在苗疆待了好几年都不肯走,不太可能与浩气盟有什么联系。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儿,一边研墨,给吴悦写回信,写完信后天色也沉了下来,窗外开始细细密密地落雨,这样的天气总让他想起很多故人,往年他会犯头痛病,但自从去年遇见谭雨后,他至今都不曾再犯过疼,倒是有心情欣赏这样的雨了。
雨点落下的节奏很舒缓,颜许收拾了书桌,也不急着去做饭,就这么撑着下巴,靠在窗边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