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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车马慢(Shim97)


“确实是好事。”路昭笑了笑,“不过,我这三年不知求了多少人、碰了多少壁,忽然‘如有神助’了这么一回,这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宋悦想了想:“弄清楚也好,要是有人帮了忙,咱们也好去感谢一下。”
他给宁宇打了电话,让宁宇帮忙打听打听是什么情况。
第二天,宁宇就给他回了信,说这个付祥已经被停职了。因为他自作主张把左安县的稿件登出来,没有经过严格审批,上面的领导不清楚情况,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现在,报社正在紧急回收未销售的报纸。然而这年头信息传播就这么几样渠道——电视、广播、报纸,而电视和广播又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只有报纸是人人看得起的,所以官方报纸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几乎是一夜之间,左安县的案件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甚至传到了附近好几个州市。
基于这样的广泛影响,付祥这次很可能被报社开除。
宋悦万万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况,连忙又问付祥现在人在哪里。
“停职在家呢。他就住在老报社大院里,你在大院门口喊一声,就有人告诉你怎么找他。”宁宇说。
挂断电话,宋悦和路昭面面相觑。
“没想到。”宋悦心情复杂,看着路昭,“没想到这世上的傻子不止你一个。”
“什么傻子,说得这么难听。”路昭笑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两人开着小轿车,买了两条烟、两瓶酒和两包白砂糖,准备登门去感谢付祥。
到了老报社大院,轿车开不进去,宋悦就把车停在街口,往大院里喊了一声:“付祥在吗?”
大院的树底下乘凉打牌的职工们回了一句:“在家呢!右手边十栋二单元,一楼就是他家!”
宋悦连忙带着路昭走进院里,找到十栋二单元,一楼带着个小院子,里头一位上了年纪的雌虫正坐在小院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
路昭敲了敲小院的铁门:“您好,是付主编吗?”
院里的付祥抬起了头,他约莫一百七八十岁了,脸上已经长了皱纹,头发也花白了,眯着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看过来:“我是付祥。你们是?”
路昭说:“我就是提供证据,曝光左安县案件的人。”
“噢。”付老头连忙撑着藤椅站起来,挪过来给他们打开了铁门,“进来坐。”
小院里养着花花草草,正中摆着一个小方几,搁着刚刚泡好的茶。付祥给他俩一人拿了一张小板凳,几个人就坐在方几旁边喝茶。
“您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呢。”宋悦开玩笑道,“您怎么忽然想不通,把自己的工作搞丢了。”
宁海日报可是正儿八经的官方市级报纸,不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工作,像付祥这样好不容易做到主编的,不仅各项待遇好,福利有保障,以后退休养老也不用发愁。
“我本来就是退休返聘的,辞退就辞退吧。一把年纪了,不在乎这个了。”付老头把桌上的报纸重新拿起来,看着上面登出来的左安县的新闻。
他苍老的、皱巴巴的手指,摩挲着报纸上登出来的那张收殓张平康尸身的照片:“我的娃儿也是这么死的。”
路昭和宋悦都愣了愣。
“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天下还在真理党手里呢。”付老头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的娃儿,那时候才十六岁,刚刚进化,还不到我的肩膀高。”
“我那天出门去县里卖苞米,回来路上,村里人就跑过来告诉我,说,你家娃儿出事啦!”
“我赶紧跑啊,什么都顾不上了,跑到那个臭水沟旁边,好多人围在那里,没人敢下去捞。我冲过去一看,我的娃儿就像块烂肉一样泡在里面。”
付老头说着,有些哽咽。
他摘下老花镜,抹了抹眼睛,又重新戴上,勉强看清那报纸上的照片。
照片里张平康被换上了干净衣裳,只是脑袋上开了个血洞,付老头看着他,说:“我的娃儿,死的时候,还没他这么痛快呢。”
“他被几个畜生打断了手脚,轮番地欺负了,割了脖子。那几个畜生还怕他死不了,把他按在臭水沟里,活活闷死了。”
路昭和宋悦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我那个时候,也恨不得能杀了他们。我到县里去告状,到州里去告状,我还去拦那些大领导的车。”
“我做梦都想有人能帮帮忙,把这几个畜生绳之以法,可是没人帮我。”付老头苦笑了一声,“那些大领导,都是些大忙人,没空听一个乡下来的农民诉苦。”
他看着这篇报道:“我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
“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活着的人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去为死去的人伸冤。他们觉得,能活着就已经够好了呀。”
付老头擦了擦眼睛:“他们不知道,我活这几十年,每天闭上眼睛,都觉得娃儿还在看我,还在问,为什么没给他报仇?”
“那几个畜生作恶多端,后来被新军枪毙了,可我心里不觉得畅快。我恨自己无能无力,还让他们多活了那么些年。”
宋悦不由开口:“那是旧时代,没办法。”
付老头勉强一笑:“我也这么安慰自己。”
他把报纸折好,放在方几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我现在解脱啦。”
“我想,这么多年对这事难以释怀,就是因为那时候自己没本事,到处求人,最后还是没能把那些畜生抓起来。”付老头捧着茶杯,“可我现在有本事了,我大笔一挥,这篇报道就登出去了,这几十年憋的一口恶气,好像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笑着看向路昭和宋悦:“你们不用登门来谢我。我从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到自己读书识字、做小记者、做主编,苦苦熬了几十年,不就是为这一刻吗?”
他从中年开始发奋,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弥补了当年那没本事、无能无力的遗憾,与自己和解了。
宋悦有些震撼和感慨,路昭却笑了笑:“恭喜您,终于出了恶气了。”
从老报社大院出来,坐上轿车,宋悦才感叹一句:“真是人生无常。”
路昭也点点头:“咱们的峰回路转,是人家等了几十年的扬眉吐气呢。”
宋悦发动轿车,缓缓驶出去:“这么看来,老张这样直接报仇的,也挺好。”
路昭不说话了。
宋悦瞅他一眼:“我说得不对?”
路昭:“要是都这样报仇,要法律干什么?”
“社会规则,就是要人人遵守,才能人人都有自由和幸福。有些人要行使特权,要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才导致了这些悲剧。”他系好安全带,“源头是要整治这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而不是教遵纪守法的人如何复仇。”
宋悦点点头:“也对。”
这桩大事算是办成,路昭请的假也马上要用完了,两人开着车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上午回左安县的车票。
路昭的行李仍是来时那个旧帆布包,不过他留了心眼,把证据材料的原件和相机都留给了宋悦,自己只背个空包回去。
宋悦把他送到火车站,自己还买了张站台票,准备送他上车。
开车前,两人还在站台上聊了一会儿,宋悦提醒他:“你回去后小心点。这事闹大了,谁知道以后是福是祸。”
路昭笑了笑:“是福是祸,也不是我这个小虾米能左右的事。”
宋悦道:“万一真有什么事了,及时给我打电话。”
路昭道:“你都说你不是专业打渔队的,找你有用吗?”
“啧,真到那份上了,还不是得来捞你?”宋悦拍拍他的肩。
这时,列车员提醒登车了,路昭连忙同宋悦挥挥手,登上绿皮火车的车厢:“下回我再来找你玩,好好玩,不办这种麻烦事了。”
火车发出呜呜的汽笛声,缓缓开动,宋悦就在站台上,朝车厢里的他挥手,笑道:“你可要说话算数。”

第138章
路昭回到左安县没几天,首都的专案调查组就抵达县里,县里的领导们甚至连风声都没收到,就被专案组一个一个叫去谈话了。
这回专案组的成员有首都的领导、有各地抽调的人员,但没有宁西州的人。
不少官场的老油条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回要兜不住了。
因为按照常理,出了这等大案,首先是责令州里查明案情,进行人员处理——毕竟左安县只是宁西州的一个县城,要处理相关违法犯罪的官员,州里就能办到。
可这回的专案组,却是首都的大领导直接带队,还带上了一支荷枪实弹的武警小队。
这说明什么?
说明要处理的官员,已经超出了宁西州自行处理的范围。
很可能是州里、首都的相关领导,都要受到处分。
一时间县里的领导人人自危,只除了路昭——他按照程序接受了谈话,然后每天依然照常上班,下班后去工厂附近转一圈。
他的许多证据原件虽然放在宋悦那里,但这些证据不少是从老百姓那里收集来、由他整理的,专案组看了,也未必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所以他直接向专案组提供老百姓们的地址,让他们自己去走访、判断。
只是,他自己作为局中人,对县里形势看得更清楚,提供的信息对办案进展有重要作用,所以组长将他列为重要证人,特地派了个小战士随身保护着他。
首都那边,任平飞也听到了风声,听说是路昭曝光的新闻,立刻打电话来把他臭骂一顿。
“你太冲动了!我都反复跟你讲,要你沉住气!左安县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后面的利益集团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你扳倒了一个姓贺的,他圈子里的其他人不会放过你!”
“你现在是案件的重要证人,有人保护着,可等这案子办完了,上级的视线挪走了,你还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干部吗?人家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你!”
“再说了,按照明面上的规定,你要举报,先是给上级纪委,不能越级举报,更不能一下子就曝光给公众。你这么办,吃了处分,未来七八年都不可能提拔了知不知道?!再有其他人搅搅浑水,你一辈子仕途无望了!”
路昭忍不住说:“您左一个仕途,右一个提拔的,我当那么大的官为了什么?我是为了发挥才干,能做更多的事,才努力往上爬。但为了往上爬,就要我束手束脚,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任平飞恨铁不成钢:“你再怎么也是个小干部了,不能再用执行层面的思维去看问题,你要看长远、看全局!”
路昭打断了他:“看长远、看全局,就是像您这样畏手畏脚吗?那我爬得再高有什么用?我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当个小官,还能做点有意义的事。”
任平飞被他气了个倒仰:“你、你!”
他在电话那头缓了老半天,才把被路昭堵住的气捋顺了,说:“好,那我今天就好好给你掰扯掰扯。”
“你想为老百姓办点事,采取这种办法,很多人会佩服你有勇气、有担当,但是上级要提拔的时候,还要考虑你这个人稳不稳定,会不会意气用事。”
“你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意气用事。好了,这下你提拔不了了,谁被提拔呢?那些蝇营狗苟、不作为的人被提拔了,他们压在你头上,让你没法作为,那你就只能不断用这种意气用事的办法来干工作。”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你一辈子只能在左安县这个小地方,服务这个小县城的范围。”
“当然了,你可能觉得,能服务一个小县城,范围也不算小了。可是你要想想,你错过的那些机会,被什么人抢走了?这些人可不会干实事,他们被提拔上来,尸位素餐,耽误多少百姓们的生计!”
“你这样有才能的干部被压在下面,损失是大于收益的。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眼前这一摊事,你还要想想,你失去的这些机会,被别人抢走了,会造成什么后果!”任平飞说,“你自己不就是学经济的吗?你不知道机会成本的概念吗?”
路昭哑口无言。
任平飞教训了他,又叹一口气:“算了,事已至此,先等着组织的处理吧。”
路昭挂断了电话。
老领导的一席话,像盆冷水,迎面浇在了他头顶。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没错,现在才恍然,觉得的确有些冲动。
可是,如果重来一遍,他大概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这个人,就不是那稳得住的性子。要他去徐徐图之,他是等不得的。
就像任平飞说的那样,他太冲动了。
路昭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人就是这样,走得越高越远,越发现自身的不足。
不过,他的时间还很多,可以慢慢学习、锻炼、提升。
他在办公室处理了几个公文,便到了下班时间,他就带着护卫自己的小战士,一起去工厂附近兜圈。
“原先我兜圈的时候,经常在老张开的小面馆吃晚饭。”路昭一边走,一边和小战士闲聊,“有时候回来得早,看见康娃在工厂门口帮他母亲卖包子,我就去买包子吃。”
小战士说:“我听这边的老百姓说,这个小朋友很聪明,很懂事的。”
“是啊,他成绩很好,高考考得不错,很可能九月份就去首都读大学了。谁能想到飞来横祸。”路昭慢悠悠走着,感叹道,“要当一个善良的人多么辛苦,可要作恶却很容易。”
现在,煤矿工厂附近还是有不少小饭馆、小摊,但已经没了老张和康娃。
路昭带着小战士在工厂附近兜了好几圈,直到天都黑了,才去旁边找了家小饭馆,吃了饭,慢悠悠往回走。
这里离县委大院有七八里路,往常晚上八点街上还很热闹,但最近可能是案件的风波还没过去,大家都早早回家关上了门,不在外闲逛了,路上除了他俩,再没别的人。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小战士在路昭身后走着,忽然动了动耳朵。
他警觉而隐蔽地打量了四周,走近一步,拉住路昭的手臂,小声说:“路县长,咱们走快点。”
路昭一愣,连忙加快脚步。
一开始他还不明白,小战士怎么突然提高了警惕,可快步走着走着,他也听出了异样——他们身后还有脚步声。
左安县的县城特别小,以县委大院为中心,方圆三里就是县城范围,房屋勉强能连成片。
而他们走出了七八里去看工厂,现在回程还没走进城区范围,路边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栋民房,伫立在宽阔的田野间。
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被盯上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小战士拉着路昭的手臂,两人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离城区只有两三里路,再跑一跑,很快就到了!
可是,他们一跑起来,身后跟着的人意识到被发现,立刻不再隐藏行踪,紧紧跟着他们也跑了起来。
杂乱的脚步声,起码有六七个人。
他们默不作声,却紧紧逼着、死死咬着,像举着镰刀的死神,追在你身后,预备着一刀勾走你的命。
路昭拼命地往前跑。
迎面吹来的夜风如此轻柔,他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几乎每次都心平气和,享受着这微风的吹拂。
可这一次,在这月色下、微风里,他却狼狈地逃着命,被身后的脚步声追得穷途末路。
他的心脏跳得像要冲出喉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小战士紧紧拉着他:“路县长,再跑快些、再快些!”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而前方已经看到了城区的灯光,路昭刚想大喊救命,背上猛地挨了一脚,被人一下子踢翻在地。
与此同时,他身旁的小战士被几个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
“路县长!爬起来快跑!”小战士大喊,随即踹翻那个按在他身上的人,翻个跟斗跳起来,与这几人厮打起来。
路昭挨的这一脚,像被铁锤一撞,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他立刻明白这些人绝非普通的练家子,顾不上摔在地上擦伤的手臂,飞快爬起来,一边往前跑,一边大叫:“救命!救命!”
然而,他跌倒了一回,耽误了时间,爬起来还没跑出多远,就又被人从后踢到在地,把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路昭拼命挣扎,可随即又有两人冲过来,抓住他两手、两脚。
他被完全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而就在这时,小战士甩脱了那几人,冲过来,一脚踢翻一个,把路昭拉了起来。
路昭喘着粗气,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几人又一拥而上,从后死死抱住了小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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