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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车马慢(Shim97)


方恒有些不确定:“是给我炸麻花吃的哥哥吗?”
“对呀。”文越笑道,“你还说爸爸炸的麻花没有阿昭炸的好吃。”
“噢。”方恒似乎想起来了,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方曜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仍挂着笑:“先回我那儿吧,一起吃个饭,说说话。”
他坐上了小轿车,方决就开着皮卡车跟在后头,一起回到了他之前住的小楼。
小楼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但花园的荒芜程度却比方曜预想的要好一些,连方决也说,这屋子还不算太荒。
“阿昭前几年在这里住过一阵。”方曜找出钥匙打开花园的铁门,拎着皮箱穿过院子,“他应该打理过园子。”
方决一挑眉:“你怎么知道他的消息?”
“他给我写信,到现在还在写。”方曜微微一笑,又说,“对了,我还得拜托你,帮我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先前他参加工作,我托了朋友,和他单位的领导打过招呼。”方决说,“不过听说他一工作就下放去锻炼了,一去好几年,后来我就没怎么问。”
毕竟那时候路昭和方曜也没有确定关系,方决不清楚方曜的想法,也就不好自作主张去关注路昭。
方曜道:“那时我也没有料到,他会一直等着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惹得方决打了他一下:“臭显摆。”
几人进了屋里,和方曜的几名警卫员一起挽起袖子打扫卫生。
方决一边收拾,一边说:“这样也好。那个时候你们都太年轻,现在这个年纪,刚刚好。”
方曜也点点头,忍不住催促:“待会儿你就打电话问问,看他是不是还待在左安县?我听说那儿最近不太平。”
方决皱起了眉:“左安县?宁西州那个左安县吗?他现在在那儿?”
“他的信上是这么说的。”方曜看他神色变了,便知道这个小县城的事件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连忙问,“这县城的事闹得很大?”
“何止是闹得大。”方决停下了手中的活,“我先问问,待会儿跟你说。”
他四下看看:“你这儿的座机电话还能打吗?我休假出来接你,智脑上交了。”
他和方曜不在同一类单位体系中,所以配备的智脑也不是同一套系统,里头的联系人没法相互通讯。
现在他休假出来,只能先用普通座机电话联系一下转业到公安系统的老战友们,问问情况。
方曜连忙走到客厅的小方几旁,抓起座机电话的话筒。
里头传来已停机的提示音。
“出去打吧,外头有电话亭,我带你去。”他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几名警卫员见了,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跟着他们出门。
方曜找到了家附近的电话亭,投了硬币,方决就拿起话筒,想了一会儿电话号码,才拨出去。
他先找了当时让找人照看路昭的那位战友,让他问问经济改革委员会的情况,然后又打给一位老朋友,托他直接在公安系统里查查路昭的行踪。
这位老友张继明现在就管着首都这一片,在系统里查一查,很快就能掌握基本情况。
方决的电话打过去,直接了当地问:“继明啊,十来年前我托你查过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就是那时候我弟弟聘的育儿师,叫路昭,你有印象吗?现在……”
他才把“路昭”这个名字说出来,张继明就叫了一声:“哎呀,我就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原来是你好多年前让我查过他。”
他直拍脑袋:“最近老多人来我这儿问,我就想这名字我在哪儿见过,就是想不起来。”
方决一愣:“最近很多人来问他?”
“还不就是因为现在国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左安县那个案子。他是左安县的副县长之一,找我查他的人都说,就是他把这案件曝光的。”
方决和方曜都愣住了。
电话那头还在说话:“所以很多牵扯在里头的大领导都想联系上他,或者联系上他的家里人。要么来软的,要么来硬的,让他闭嘴。结果一查,他家里就剩他一个了。”
方曜眉头紧蹙。
他不知道,阿昭信里所说的“工作不太顺利”,竟然是这样身处风口浪尖的不顺利。
方决继续问:“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人在哪里?”
电话那头,张继明叹了一口气:“你问晚了一步。”
方决心中咯噔一声。
一旁的方曜登时脸色大变,一把抢过了话筒:“他怎么样?出什么事了吗?”
“嗯?”张继明愣了愣,“你是……”
“我是方曜。”方曜连忙说,“他是、他是我的未婚妻。他出事了吗?”
“啊。”张继明的声音满是遗憾可惜,“他刚被列为失踪人口。”
方曜的脸色登时一片惨白。
张继明又连忙说:“不过,你别着急。按照流程,失踪满两年,才能在公安系统里确认为失踪人口,他这个一报案就列为失踪了,肯定是有人动用关系,隐藏了他的行踪。”
方曜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给你仔细看看啊。”张继明在那边哗啦啦翻动着纸质案卷,“他在八月十九日的首都爆炸案中受了重伤,被收治到第一人民医院住院七天,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昨天出院后,他的单位今天上午就报案,说他失踪了。”
“八月十九日的爆炸案?”方曜不敢置信地喃喃,“那不就是前几天……”
就是前几天,他在办公室时,听到的那声爆炸响。
原来那天他坐着轿车回集体宿舍时,从轿车旁疾驰而过的那辆皮卡车里,就载着阿昭。
他们离得那么近,他甚至听到车里的人叫着快些快些人昏过去了,却不知道他们喊的“人”,就是阿昭。
方曜本以为他们很快就能重逢,却没想到他们已在那么近的地方错过了。

路昭坐着火车,在德裕市下了车。
他还记得七年前他从首都到德阳县来,先坐火车到澄州州府澄阳市,然后换乘长途客车到德裕市,再换中巴车坐到德裕市下辖的德阳县,折腾得不得了。
而现在,德裕市已经建起了火车站,来往澄阳市和德裕市的车次还不少。他在澄阳市买票换乘,四个小时就坐到了德裕市,再坐一两个小时中巴车,就到了德阳县。
县里与他三年前离开时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别说与七年前相比。
路昭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景象,客运站走出来是一个小广场,四周有些荒芜,只能看见远远的城区里低矮的建筑。
小广场连着还算平坦的泥巴路,通往县中心。而小广场前全是蹬三轮的普通老百姓,一个个晒得黝黑。
可现在他走出客运站,看见的是一片新建的小楼房,广场外围修起了宽敞的水泥马路,通往县中心。
马路边全是楼房,路上人来人往,不少人骑着自行车、摩托三轮车,甚至还有开小轿车的。
路昭在广场上愣愣站了片刻,才意识到,德阳县真的腾飞了。
短短三年,城区就扩建到了客运站处,楼房像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以前停满小广场的人力三轮车,现在大多也被摩托三轮车取代了。
路昭感慨万千,拎着皮箱一路往城区走。
他知道,德阳县的腾飞,根本原因是赶上了国内改革发展的东风。
经济改革的十来年里,国内生产总值翻了近十倍,在这样高速发展的大势下,这个小县城只需要轻轻振动翅膀,就会被东风送上云霄。
有国内轻工业的快速发展的基础,楼房、摩托车、小轿车,这些曾经离普通老百姓生活很遥远的奢侈品,才终于走进了大家的日常生活。
路昭在县中心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住下来。
以前,这个招待所是县里唯一一个能下榻的旅馆,装修也算是当时最气派的。
可现在县里有了支柱产业,有了来来往往的商人,旅馆遍地开花,这招待所放在里头就不起眼了。
路昭在前台办理入住时,四下看看招待所装修过时的大堂,问前台的工作人员:“你们这儿开了也有好些年了,就不考虑重新装修一下?我看别的旅馆生意都很好。”
而招待所就愈发显得门可罗雀。
前台工作人员道:“县里说是要改制,把我们招待所卖给私人老板,所以现在不给我们出钱装修了。”
路昭点点头:“原来如此。”
前台工作人员把房门钥匙递给他:“好了,赵明明先生,这是您的房门钥匙。”
路昭听到这个还不太熟的名字,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接下钥匙:“谢谢。”
他拎着皮箱爬上楼,找到了房间入住,然后出门去,打算把崭新的县城逛一遍。
为防被熟人认出来,他还是戴上了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从招待所出发,绕着县城兜圈。
这会儿正是下午,初秋时分,天气仍然炎热,路昭捂得严,走了不一会儿就出了满脸的汗。
他只能找了个树荫遮一遮阳,摘下口罩,拿手帕擦汗。
正在这时,一人踩着自行车,后座还载着个背书包的少年,从他跟前经过。
路昭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是老吴,后座载着他儿子。
前几年他媳妇出意外时,他连做手术的钱都是到处借的,路昭也给他借了钱。可惜他媳妇没撑过来,老吴当时也差点寻死,路昭还宽慰了他几次。
现在,他已经走出丧妻的阴霾,还骑上自行车了,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有路人同他打招呼:“老吴,上哪儿去啊?”
老吴一边慢悠悠地蹬车,一边说:“送儿子去坐车,他们大学马上要开学了。”
“你儿子在哪儿读书啊?”
“就在澄阳市嘛。”
老吴一边骑车,一边同熟人聊了几句,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路昭在后看着,不由微微一笑。
他花了一整个下午,才把德阳县城的东面逛完。现在的城区可比七年前要大多了。
等回到县中心时,已经到了五点半,路昭走了一下午,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便在路边找了家小饭馆,叫了一碗海鲜馄饨。
他本想到经改局门口的小摊上吃的,可是那老板和他太熟了,还跑到首都来替他申过冤,路昭怕被认出来。
好在这家小馆子味道也不错,他很快吃完了一碗馄饨,还觉得没吃饱,又要了一碗海鲜面。
正坐在方桌前等面条,一人走过来,把公文包往他对面的凳子上一搁:“同志,拼个座。”
路昭觉得这声音耳熟,抬眼一看。
竟然是孙飞!
不过孙飞似乎没注意他,把包一搁,就转头同老板点单去了。
路昭下意识想开口叫他,又记起任平飞叮嘱过,不能和熟人朋友来往,连忙掏出兜里的棉口罩戴上。
孙飞点完单,坐在了他对面。
路昭很想和他说两句话,却只能低下头,避免被他看见。
这会儿正是饭点,小馆子里坐满了客,老板显然忙不过来了,路昭和孙飞点的东西半天也没上来。
孙飞本来低头拿着笔记本在看,后来等了好一会儿,便合上本子,催了老板一句,转过头来,才看见对面坐的雌虫,大热天的竟然戴着鸭舌帽和棉口罩。
他不由笑笑:“同志,你吃饭还戴口罩?”
路昭很想回他两句,就像以前在德阳县经改局时,那样无拘无束地嬉笑怒骂、肆意谈天。
可现在,他却只能在口罩下含糊地应一句,把头埋得更低。
他自我安慰地想,这样也挺好的。
要是叫了孙飞,两个人虽然能聊天叙旧,但孙飞少不得要问他现在发展得如何,到时他如何回答?直接说自己被停职了?
现在这样形同陌路地坐着,反倒给自己留了几分脸面。
路昭心头微酸。
等到他的海鲜面终于端上来,孙飞叫的海鲜馄饨也上来了。两个人就像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拼着桌子,低头沉默地吃饭。
路昭先一步吃完,低着头擦擦嘴,重新戴上口罩,才站起身:“老板,多少钱?”
他这声音一出来,坐着吃馄饨的孙飞就一愣。
柜台后的老板一边忙着煮面,一边说:“你的海鲜面、海鲜馄饨,一共五元。”
路昭低头从兜里掏钱,坐着的孙飞终于看见了他帽檐下遮着的一双眼睛,一下子站起来,一把抓住了路昭的手臂。
路昭愣了愣,但不敢抬眼看他,连忙挣脱手。
“啊,抱歉。”孙飞松开他,转向老板,“我帮他付。”
路昭立刻猜到他认出自己了,连忙摆手:“不不,同志,只是拼个桌,不用帮我买单。”
正在掏钱的孙飞愣住了。
像是不明白路昭为什么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还称呼自己为“同志”,他有些不确定了,试探地问:“你不是路昭?”
路昭自己付了五块钱,说:“同志,我叫赵明明。”
孙飞一时怅然若失,尴尬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他又坐回了座位上,小声喃喃:“也对,路昭这会儿都是大领导了,就算回德阳县看看,怎么也得有随从了。”
路昭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心中苦笑。
确实,自己也算个领导了,只是还没爬得够高,就被停职了。
他压低帽檐,走出了小面馆。
德阳县已经发展得很不错,而从这里起步的自己,却混得如此落魄。
路昭这天晚上躺在招待所的床上,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他本以为自己会期待和熟人朋友见面,哪怕只是偷偷地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
可现在,他突然害怕见到他们了。
在所有朋友熟人的眼里,他都应该有光明的前程、应该过得风光无限。
可实际上,现在的他却是个失踪人口,没有工作、没有人管,甚至也没有收入——因为属于路昭这个名字下的那些财产,他现在都动不了,身上就带着在单位领的几个月工资的现金。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些钱用完之前,自己能不能回到首都,重新开始工作。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他一直努力、一刻不停,为什么还是把一片光明的前程,走成了现在这样的一片灰暗?
是他的方向选错了吗?
是他真的没有走这条路的天分、他的本事不行吗?
路昭一遍遍地问自己,可怎么问,也没法自行想出一个答案。
第二天他去了海边祭奠老李,自言自语地同老李说了几句话,对着空气问出了这些问题。
可温暖湿润的海风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拂过他的发丝,像老李的手,摸着他的头。
路昭忽然觉得惭愧。
师父曾经教过他的,要他一定要走得更长远。
可他却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出去兜了一圈回来,竟然还不如出去前混得好。
而且混了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这么多想不通的问题,一点儿也没活通透,把师父教给他的东西全退回去了。
路昭迎着湿润的海风,喃喃道:“我好没用啊,师父。”
“您收了我这样一个关门弟子,在天上看到我这副落魄样,一定被我气死了吧。”
“我不该现在来祭奠您的,我该等到复职以后。”路昭顿了顿,又苦笑着继续说,“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复职。”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算笨,只要努力,总也能混得不错。”他自嘲道,“没想到,现在混的,都没脸来见您了。”
这些话消散在海风中,没有人回答他。
路昭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德阳县。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他早就失去了家,无根浮萍一样飘着,这些年有单位、有工作,才算踏实了一些。
可现在他又一下子失去了工作,又没法联系朋友。
他和社会的联系好像被一刀砍断了。
他像飘在现实世界之外的一道游魂,没有依靠,没有目的地。
路昭在售票窗口前茫然地四处乱看,从下午一直站到了晚上,终于抬起脚,走过去买了一张去宁海的卧铺票。
去看看宋悦吧,远远看看。
他坐了一晚上火车,第二天上午抵达了宁海。
他在工业园区附近找了家便宜的旅馆,然后混进工业园里,找到宋悦的工厂。
可惜,宋悦人不在厂里,轿车没停在门口。
路昭在厂区的报刊亭看了一下午报,也没等到他来厂里,便又去他住的小区。
宋悦住的那一栋,十一楼,屋子的灯都没亮。
路昭叹了一口气。
他在宁海暂时住了下来,每天上午出去坐上一趟公交车,在市里转转,下午就去工业园区远远地等宋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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