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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灰谷)


“如此看来,皇嗣择贤,本为顺应天意。然而历朝历代,却只以嫡长子承继,无论贤愚。朝野清明、国祚绵长,靠着圣主能臣,然而这圣主,竟然是要靠撞大运一般的由天定。”
谢翊戏谑笑了下,甚至有些自嘲:“细数起来,吾中华泱泱五千年,历朝历代兴亡荣枯,盛世也好、中兴也好,多能臣而鲜圣主。”
沈梦桢低声道:“皇上圣明,如今以贤定嗣,又有能臣效忠,为上佳。”
谢翊却微微一笑:“朕初登基之时,也不过是个儿皇帝,贤愚不辨,谁又能说朕是个明君圣主?便是此刻,也尚且未能盖棺论定,毕竟,朕已有了幸臣,且爱之甚矣。”
“天下,并不为我谢家一家之天下。众位能臣,忠的是江山社稷、黎民基业,也并非我谢氏天子。”
沈梦桢两眼一黑,刚刚回缓过来的心又提起来了,谢翊站了起来,伸了手指在桌面上的地球仪上轻轻一转,碧蓝色的琉璃圆球滚动起来,阳光反射在上头,波光粼粼,似能见到四海碧波万顷。
“朕一意谋海事,拓海疆,固海域,卿知道原因的——我们未来的敌人,将从海上来。海外诸国之政体,卿可有了解?”
沈梦桢硬着头皮道:“内阁如今正搜集着各国政体之资料,考察各国军政。”
谢翊凝视着他:“据朕所知,有些西洋政体,并无君王。‘以天下而养一人’,三纲五常……你猜有朝一日,我国朝的有识之士,是否会不会也有人提出……‘无君之论’?”
沈梦桢连忙跪下大声道:“皇上!请三思!便无君王,权力仍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无非教会、议会、内阁掌权,异体同构,并无他异!前朝成化十五年不朝,嘉靖二十年不朝、万历三十年不朝,然则朝廷运转无误,此为内阁之功。秦三公九卿、唐三省六部,宋二府三司,皇上何以为我朝数千年之有识之士所共推之治,比不过那西洋之国之政体?”
“圣君垂拱,无为而治。陛下切莫以海外蛮夷小国以为正统,须知我朝地幅广袤,若无中央之专治,无以震慑九州四海。自周天子为天下之主,垂拱而治,延绵千年不变,可知其自有优越。”
“陛下圣明,天下归心,切不可擅动一统之治,自毁根基,则乱必生,徒耗国力民力,请陛下三思!”
谢翊看沈梦桢吓得声音颤抖,面色青白,冷汗涔涔,微微一笑:“都说了咱们君臣随意说些心里话罢了,平身吧。尚且也还未到那一步,只怕来日有人以炮弹轰开国门,若是再遇上昏君奸臣、党争民变……哪一朝代不是这样的覆亡?不可不以此戒之,决不可故步自封,妄自尊大。”
沈梦桢低声道:“皇上圣明。”声音仍然惊吓过度,微微发着颤。
谢翊心满意足笑了笑:“沈卿少年之时,离经叛道,想来亦能体味朕之所思所想。如此,沈卿也当明白,朕这一番话,无人可说,与卿今日一席话,酣畅淋漓。”
不,我没办法理解……皇上您为什么要害我,沈梦桢面青唇白,勉强躬身下拜:“臣惶恐,得陛下信重。”
谢翊道:“如此你亦当明了,朕待许莼之心意。朕亦信其在朕和沈卿的教导下,许莼能成为心有社稷万民的贤王。治国平天下,治人心,正风气,到时天下廓然大公、正气浩然,岂非盛世清明?”
沈梦桢声音干哑:“皇上此意可曾与许莼言道?”
谢翊注目于他:“未到时候,他年少,城府不深,性质朴,不善伪饰。朕与他说这些,来日他露出一两句这意思,又是位高权重之臣,难免要被人诟病他有反心。”
“这无君之论,朕能说,你们臣子是说不得的。”
沈梦桢被谢翊这诛心之语说得心中几欲吐血,您也知道这是反贼之言!
一个帝王反帝王之道!如此悖逆,这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谢翊看着沈梦桢憋屈的脸色,心中畅快,含笑道:“如今只有卿知朕之怀抱,朕情之所钟,今后还请沈卿多多教导许莼了。”
沈梦桢道:“只怕他心结在,心中惶恐,陛下何不徐徐与他说明未来打算。”
谢翊道:“他于世情通达,偏偏另有执着,说他痴也罢,说他纯粹亦可。朕并非不曾犹豫。他从闽州杀回京城,跪了宫门,非要闯到朕跟前,让朕给他一个明白。朕虚长他十岁,总不能连他都不如。他既能坚持下来,朕也就陪着他罢了。”
“他若哪一日觉得累了,要放弃,要去结婚生子,朕亦随他。”
“不过,以朕如今观察,这孩子行事但凭天然孤勇和一股与生俱来的敏锐,步步行云带风,似有福运。”
“朕并未与他说过这些,他却只凭着朕要开海路的意思,便能自发从市舶司走出一条道来。自筹款举债订制铁甲船、联合津海卫大肆抓走私、禁阿芙蓉,以官窑制粉彩窑与西洋通商,以军需货物抵货款,桩桩件件,实惠又果断,都恰好能踏在关键之处,充实国帑,防患于未然,解了朕之隐忧,教朕如何不喜爱他?”
“时运似是眷顾于他,朕本以为他至少也要走上十年,才能建功立业,倒也无妨,朕有这耐心。偏巧东洋战起,他又能乘势立功。此一役我朝大胜,方子静、侬思稷功劳卓著,你猜这两人是怎么来的?全是许莼误打误撞南洋之行给朕勾回来的将才。”
“皇天眷佑,他似天予朕,神魂相契,时有无心之举,偏总能行朕之行不到之处,想朕之所想。他如今功劳不显,却是朕刻意隐藏掩盖,给他更多些时间厚积薄发,以免太早招人嫉恨。”
沈梦桢面上终于放松了些:“有陛下帮扶照应,宽纵于他,他自能步步走稳了。”
谢翊道:“你只道是朕帮扶他,却未看到他襄助朕多矣。”
一番温言抚慰后,谢翊甚至还赏了一对珍宝盆景、一套红宝石头面、两匹红缎给沈梦桢:“权为贺卿喜结连理,愿早生贵子。”
沈梦桢无奈谢了恩,回了府去,心里明白皇上这是结结实实吓了自己一把,却是有些恶作剧,为许莼出气。但自己的确也只能继续替皇上和许莼描补着,为皇上那“廓然大公、正气浩然”的清明盛世而尽力,实实在在被皇上拉上了这条离经叛道的船,皇帝说了皇储,说了对许莼的未来,但他仍然觉得皇上仍有未言之意。皇上幼年践祚,其志轻易不曾更改——所谓无君,他如何敢想?他身为君主,竟然敢想!
沈梦祯两眼木然出了宫。
谢翊解决了一桩事,带着笑意回了后宫,看到许莼宿醉方起,正揉着太阳穴满脸苦瓜喝着解酒药汤,一边问着苏槐:“我听说宿醉之人,第二日要再喝一点儿酒,就能解了宿醉之难受了,叫做还魂酒来着。”
苏槐道:“世子啊,您这哪里听的荒诞不经的说法呢。往后还是少喝些吧,老老实实歇着,喝些清淡的汤粥,好生养养肠胃啊。”
许莼道:“头疼得像裂开一样……九哥知道要批我了……”话才说完身侧无人再响应他,一双温暖双手却按在了他太阳穴上,慢慢替他揉着:“朕平日待你也并不严厉吧?让你这么担忧的。”
许莼伸手去握住谢翊的手指,耳根热得厉害:“九哥,下次我再不敢纵酒了。”
谢翊道:“朕又没怪你。”
许莼低声嘟囔:“九哥是攒着秋后算账吧?怎可能不怪我。”
谢翊道:“嗯,昨夜开始是有些气你不顾身体的。后来卿服侍得很好,十分卖力……”他忽然顿了没说话,原来许莼在他手背捏了一把,他知道他害羞,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没人。”
许莼转头去看,果然见屋内内侍早就走了个干净,转头去看谢翊,面红耳赤。他昨夜心中内疚,难免就热情了些,虽然是借着酒意,但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许多难以描述之情景断片在自己脑海中闪回,他只觉得恨不得钻入地下,哪里还肯听谢翊提起!
谢翊此刻却刚在沈梦祯跟前数过他之卓艺聪明之处,尚且还满心疼爱,又知道他纵酒多半是在那些京城纨绔嘴里知道了自己刻意放出去“不行”的谣言,心中愧疚,又不舍得放手,只能借酒纵情。
然而他是知道的,许莼不会放弃的,师长责备,亲友反对,他都不会放弃。他年轻而莽撞,充满热情,执着又纯粹,谢翊慢慢替他按揉,心里有些怅然。
终究有人百折不回,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千秋定论史书臧否,不怕千夫所指谤满天下,如此坚定地留在朕身边。
作者有话说:
九哥像个反贼,这一开始教许莼的时候就有伏笔了,他是有点反骨在身的,因此也会喜欢许莼这样一根筋不屈不挠的犟骨头。 注: 内圣外王指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语出《庄子·天下篇》:“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所欲焉以自为方。”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尚书·洪范》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尚书·蔡仲之命》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荀子·大略》 “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

第177章 看球
许莼喝了解酒的药汤, 直到下午才缓了过来,满脸颓色蔫蔫地拿着书看,时不时拿笔写几笔。
谢翊从前朝回来, 看他愁眉苦脸, 笑问:“做什么呢?”
许莼怏怏道:“沈先生让我多看几本相关的书, 再充实下折子,还有些数要算, 过几日正式的任命也要下了吧,津海卫那边好多事等着我做呢。”
他声音越来越小,其实心里极想陪九哥, 但津海那边确实事太多, 想做的事太多了。被沈先生一点, 他惊觉自己的时间太少了, 自己只能再快些,再快些,不能让九哥一个人面对这些压力。
谢翊道:“大好天气窝在屋里做什么, 走吧,朕带你看打马球去。”
许莼:“……”
他看着谢翊:“我头疼……下不了场。”其实是腰疼腿疼全身哪里哪里都疼,无论如何肯定上不去马的。
谢翊哪里不知?却也知道对方昨夜借酒放纵, 今日酒醒了是绝不肯再提昨夜的事了,只怕今后想要和昨夜一般的消受, 也要慢慢哄过才行。他只假做不知,只笑道:“就是去逛逛散散心, 没让你上场。今日天气好, 御园那边的马球场可热闹了, 好几场比赛, 许多王公大臣都去观赛了。”
“朕把子静子兴, 侬思稷和盛长天都叫上了,前阵子刚赏了他们好马,想来他们也技痒,闷在屋里有什么意思,去看看好了,再教他们细细做几道别致菜来,咱们边吃边看比赛。”
许莼这下精神一振:“好!”他原本懒怠出门,但生性又本就是个喜热闹的,听到不用下场,又能有人说笑,哪有不开心的。
谢翊看他终于打起精神来,眼睛里也带了笑,一时便命人换了衣裳,两人乘了车辇出去,果然到了御园边上的马球场。这里临着春明湖修的极大而平整的草坪和双球门,一侧靠着御园的双鹤山修着马厩、看台,并沿着山势修着亭台楼阁,供贵人观球赛,万象楼便修在双鹤山坡上。
六月天晴风软,万象楼下早已戒严,围满了禁军,楼后拦起了帷幕,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许莼从前自然也和人来过这里打过马球,如今却是与马球场的主人在一起。他一边随着谢翊从宝象楼一侧走上去一边笑道:“从前都说皇上节俭,不欲令皇家马球场闲置,便向太学生、国子监生和禁军、五军都督府开放,只需缴纳少许费用便可预约场地。”
谢翊道:“嗯,是朕颁的旨意。”
许莼笑嘻嘻:“后来我闲了自己算了算账,觉得宫里这怎么都是赚的,一年下来千万钱是有的吧。而且当时听说皇上时常会突然兴之所至到马球场看球,于是京里贵人们都争相预约,这就更赚钱了。九哥您真是生财有道。”
谢翊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那时候就已腹诽君上了?大胆。”
许莼悄悄贴近谢翊:“不是,如今知道是九哥,更佩服九哥了。怎么有这般英明神武的九哥呀——这马球历来都是军中之戏,九哥定然意在宣武事。上马安天下,下马著文章,这是九哥所倡导的吧?”
谢翊道:“并不,朕就是穷的。朕长于深宫之内,也不知如何生财,抠抠搜搜只能从这些边角弄些钱帮补,确实比不上某人一掷万金博人一笑。”
许莼悄悄伸手去扯谢翊手腕,甜言蜜语道:“这位公子,小生毕生所积,都愿给公子,只求公子一笑。”
谢翊掌不住笑了:“毕生所积的什么?”
许莼只被他一笑神魂荡荡,自以为谢翊喜欢听他这甜言蜜语,只继续道:“自然是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大船高车了。”
谢翊看他尚且不解,知道这孩子确实除了嘴甜,其实连荤话也不会讲几句,微微一笑,也不说了,只含笑道:“嗯,好罢,那朕就等着你的铁甲船了。”
两人进了万象楼最高处的观景台,就听到了下边球场下的欢呼声来。
许莼已瞬间被吸引了,趴到了看台栏杆上往下望去,果然看到场中红蓝二队马球队正挟着球杖策马冲锋,纵横进退,球如闪电,群马奔腾,十分好看。
他目不转睛看着下边,忽然兴奋和谢翊道:“九哥九哥,是子兴大哥!果然马很神俊!您给他赏的吧?他和侬思稷一队呢!”
“还有贺状元!他竟然也会打马球啊!这是什么队比什么队?啊哈,比分咬得很紧啊,这是子兴哥放水了吧。”
谢翊解释道:“太学生队对禁卫队,为免禁卫队太过欺负人,禁卫队这里放了一半的翰林学士。”
许莼看着太学生队里头呼啸往来,真心实意道:“好些都挺眼熟的,我看到谢骥了,谢翡还没出孝吧?这些都是九哥您的小辈吧?”
谢翊笑道:“嗯,谢翡与我同辈,我这一辈儿的大多比我大,这些都是我侄儿了。”
许莼兴致勃勃看了一会儿:“果然都是龙章凤质。”
谢翊道:“你是只会用这词来形容宗室公子吗?朕记得当初你第一次见谢翡,回来也与我说他龙章凤质。”
许莼:“……”他面微微一热:“九哥,这许久以前的事了,您怎么还记得?我知道您是笑我没学问了。”
谢翊嘉勉他:“没事,你画得好。今日要不要画几笔?我让他们备笔墨上来。”
许莼不由有些技痒:“好。”
房内很快备下了笔墨纸砚和彩墨,许莼倚着窗打了个底稿,看着下边侬思稷正举杖抽球,没想到一侧却忽然闪过一个穿着赭红袍的少年,一杖击走了他的球,侬思稷连忙赶马追上去。
许莼笑起来:“哎这个勇猛,能从侬大哥杖下抢球,这是谁?”
谢翊看了眼:“谢骁,克勤郡王的孙子。”
许莼点了点头:“好像比谢骥还小些,果然年少有为。”他看了看又指着个问:“穿绿色的那个是?”
谢翊道:“谢骊,礼亲王孙子,问他做什么?”
许莼笑了声:“那一队的人都在给他喂球呢,您说是礼亲王的世孙我就明白了,他必然读书特别好吧,长得还好。”他笑意盈盈转头看谢翊:“都说皇上喜欢学问好又能办事的。”
谢翊温言:“朕喜欢什么样的,卿最清楚了。”手却扶在了许莼腰上:“这里看不仔细吧?他们做菜上菜还要一会儿,你可以下去走走,和子兴他们说说话叙叙旧好了,还有你的什么贺大哥侬大哥。”
许莼伸手悄悄在袖子掩饰下摸了摸谢翊手背,心里知道谢翊这是大概看出来了自己有些不开心,带自己出来散心的,心里一阵熨帖,笑道:“我下去一会儿就回来陪九哥用膳。”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下本文不会主要写政体变革之类的,毕竟主角攻受也就一世百年,在历史滔滔中不过一瞬,咱们着眼当下感情(主要是作者能力不逮,一不小心跑了画风也不好看,大家评论也克制些哈,本文就电子榨菜,大家佐餐看看就好啦。) 关于无君论,魏晋就已有文人提出了,作为古人想到这些一点不奇怪的,只不过一直被压制罢了。 《无君论》东晋鲍敬言在与葛洪论战中关于无君的论述,明清时代的黄宗羲、唐甄,都有著述,大家可以百度,不详细注了。

第178章 参股
许莼下了楼往场边, 看准了禁卫那边休息喝彩扎堆的地方走过去,却路上就被归德侯世子苏霖玉拦住了拉着坐在一旁的帐幕下:“昨儿喝醉了吧?果然看你气色就乏得很,我今天一大早就想说还你一席, 结果送了帖子去府上, 回说最近你要筹备回津海了, 一概邀约暂且不去?什么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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