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静扼腕叹息:“便是我也想不到从你这样一个小小纨绔儿身上能做出如此局面,虽说你自己确实争气,但皇上这苦心积虑,也是识人之能。大处着眼,却从小处无声无息布局,处处落子无闲子,身处深宫,明照四海,皇上真明君也!”
他勉励许莼道:“你须好生为官,不可辜负了明君一片良苦用心,陛下待你器重,你更不可轻忽了。咱们这如今行的一桩桩一件件,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大业啊。”
许莼满脸光彩,仍然谦虚道:“也是子静哥克敌有功,又忠心耿耿,子静哥与皇上才是明君遇良将,千古佳话呢。”
方子静笑了声,没和他解释自己心中时时忧惧,不过如今皇上确实明君之相,至少十年之内,不至于会动方家。但皇上无储,下一任如何不好说。如今皇上既肯将权下放在方家手里,方家总也不辜负这份信任便是了。
他如今打了胜仗,军权在手,煊赫光荣,又刚得了儿子,正是志满意得之时,也不似从前消沉多疑,更多的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便不如何惧怕这未来之变局。
他看了眼单纯的许莼,仍然告诫他道:“虽说如今皇上器重于你,又爱你之才,悉心栽培,但你切莫恃宠而骄,在皇上跟前失了臣子的本分。皇上为人心细,你在君前回话,还需警醒。”
许莼道:“我知道的,多谢子静哥教我。”
方子静道:“我看你天性通达,恐怕也不用我教,自知道趋利避害,皇上恐怕也喜欢你这天然无机心,才敢用你。我也不多说了。”
许莼真心实意道:“我知道子静哥的意思,时移世易,人心易变。但此刻皇上既信重我们,我们也只管为国为民,只要未贪图荣华,为个人谋甚么私利,我想皇上必也不会猜疑我们。立于天地之间,对得起自己良心,也就这一世罢了,且顾眼前这一刻心安就好了。”
许莼看着方子静恳切劝道:“子静哥就是想太多了,总想着后世子孙怎么办,将来怎么办,可能就不如我和子兴哥过得开心些。”
方子静从怀里掏了怀表看了眼,拿了桌上玉镇尺拍了他手一下:“你赶紧誊折子吧,我看要退朝了,小心你碰不上你沈先生,他如今可是大忙人。”说完忍不住笑:“老子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毛头小子还来教训我。”
第175章 离经
沈梦桢果然满脸疲倦, 看到他来只问:“听说你受伤了?恢复得如何?”他打量了下许莼看他满脸红光,点头道:“看来恢复得还不错,倒让我挂心了几日。”
许莼道:“先生身子一向可好?听说先生升官儿了!恭喜先生!还有听我娘说先生也已订婚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双喜临门, 大喜事啊。”
沈梦桢倦色浓重:“有话就说, 那些都是小事, 婚期在十二月。”
许莼连忙将折子递给他,将之前想要留津海, 皇上让他具折呈报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诧异问道:“怎的婚礼行得如此仓促?”将将够六礼走完,难道是先生有什么急事?
沈梦桢道:“我与她父亲算得上是忘年交, 她父亲去世后, 她傍着叔父度日, 虽然衣食无忧, 到底寄人篱下。听说她叔父要给她订亲,对象是巨富之家,却十分贪花好色, 年岁也稍长了些,比我都还要大上几岁,她叔父是贪图财礼罢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 想起幼年时候曾与父亲一并出游,见过我一面, 便大着胆子托人送了一封信给我,求我相助。又说听说我还未成婚, 愿为妾室, 等解了困离了家, 她便自请出家, 不给我添麻烦。”
“我想着我与她父亲也算知交一场, 看这小姐也算有勇有谋,依稀记得她父亲夸过她聪慧,当时和我下过一局棋,不过七八岁年纪吧,下得确实有章法。横竖我总该娶妻的,如今当了官不娶妻很是麻烦,索性便娶了她罢了。便约了她当面问她是否同意,她回道夫妻一体共荣,一损即损,她家人粗俗贪婪,只恐结了姻亲给我添麻烦,她只为自己脱身,无意耽误我之仕途。”
“我看她行事大胆,见识也不凡,颇有些义气,便和她说这算什么麻烦,我本就放诞无礼惯了,得罪几门亲戚算什么。反倒是我如今入阁,官场险恶,恐怕不等他们拖累我,反而我先行差踏错哪一日被政敌所谋,如今正需要一个贤内助帮我应酬内外。她听我答了,想了想,将她裙边玉佩赠我,那便是同意了,我便托人去下聘了。”
许莼道:“原来是这般,您这样的高官去下聘,她叔父自然是同意了,这也是行好事了。”
沈梦桢道:“婚姻无非如此,不是这家人便是那家人。如今这小姐性子爽利,便是没有我她自己也能过得不错,我就喜欢这响快性子。毕竟我是个粗枝大叶的,在外边也有个放诞风流的坏名声,一般小姐恐怕受不住我这脾气。”
许莼连忙夸道:“老师风度翩翩、诗酒风流,如今又位高权重,威仪渐生,正是一等一的良人。”
沈梦桢看了他一眼:“莫要说我?你呢?你爹也要出孝了,你也该议亲了吧?看中哪一家?还是等我夫人到时候替你物色物色。”
许莼面上微热摇头道:“不必师母劳心,先生您别管我了。”
沈梦桢凝视着他,忽然道:“我从前行事荒唐,与梨园子弟、菊坛名角结交亦不少,也见过不少为情所困的痴人。”
许莼拙劣地顾左右而言他:“先生有空替我看看折子吧。”
沈梦桢道:“当初皇上挑我做你老师,恐怕也是看中我这放浪形骸无视世俗礼法这一点,我开始还觉得奇怪,皇上一贯端肃,最不喜轻佻之人。”
“若真是重视你,如何挑我去做你老师?当时虽未解圣意,但方子兴亲自传了口谕,我也自己见了你,对你是喜爱的。当时也只觉得皇上计量深远,也是真缺人才,能挑到你这样合适的人来谋海事,也算大胆,到底是青年帝王,革故鼎新,手段也绝不墨守成规因循守旧的。”
“后来在闽州,先见皇上为你多加铺垫,你却不肯留在闽州,反要回京。见你当时那情状,我便有些猜到了。”
这一年多来,我冷眼看着,也纳罕,他既真心为你好,你执着回京,他仍是安排你外放,精心为你挑选职位,又亲为你加冠赐字,放你去主管市舶司,再到这次大战,你却确实争气拿了战功回来,这是处心积虑真心为你前程着想。然而如何又迟迟不纳妃立后,甚至自污名声,他难道不知道这般会将你置于何地吗?”
“你可担得起这媚惑君上,断绝嫡宗,妨碍皇嗣的罪过?”
许莼面色微白,却一言不发。沈梦桢看他神情倔强,叹息道:“罢了,我只说这一次。你就是个犟种,恐怕皇上也觉得我离经叛道,这才让我收你为徒。于我而言,确实世俗礼法都是狗屎。只是皇嗣为国本,国本动摇,恐怕殃及民生。因此才劝你一句,然而皇上圣明,他便默许了你,那想来自有打算。我不再多说。”
许莼一反进来时的满脸喜悦,只垂睫端正跪坐在席上,双手放在膝上,长袖垂下纹丝不动,再无之前那跳脱促狭神情。
沈梦桢不由暗暗后悔自己话说重了,不由暗自啐了自己几口,从前年轻之时,最恨那些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老古董,如今如何自己也成了这老僵尸了。
只是……情痴他见多了,白头到老的断袖他也见过,但人家那是普通人家,家里可没个皇位要继承!更何况,谁和随便就能要自己命的人谈什么情爱?那可是翻个脸就能族诛的主儿!
他这学生,就是个莽撞的傻大胆!
他看着许莼今日一身浅青丝袍衣襟层层密实敛着,端正系着腰封腰带,佩着螭龙团佩,,冠袍严整。出去打了一回仗回来,英姿佼佼,去了那些富丽堂皇之气,看着仿佛沉稳许多。但那风流之情态沉敛入了骨子里,举手投足看着温雅谦恭,眉目顾盼之间,却能窥见那意态动人,风流蕴藉。发乎情真,不肯作伪,这才是真正“越名教而任自然”呢。
还有上面那一位,看着端庄稳重,谁想得到骨子里是这样的惊世骇俗呢!他从前自诩离经叛道,蔑视礼法,如今比起上面那一位的叛逆来,他算个啥?这种冷静里带着疯劲的感觉,让他感觉到惊心。原本觉得上面那位内圣外王,如今圣人有情,当如何?
在这二人面前,从前自觉风流不羁不拘礼法的沈梦桢忽自惭形秽,俗不可耐。
他语气转缓,温声道:“折子留下,你先回去吧,刚看了几眼,大道理没写透,回去再多找几本从前的书看看,我记得银庄发债券这样的事也不是如今才有,但最有名的却是‘债台高筑’的典故,你须得担心政敌以此攻讦。”
许莼道:“是。”
沈梦桢看着原本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学生进来,被自己几句话泼凉了气氛,越发后悔,只叮嘱了几句,才道:“那事我不会再提,你只顺心为之吧,圣人必有打算,你听他的安排便好。”
许莼抬眼看了眼沈梦桢,仍然应了是。
师生相对无言,沈梦桢心里愧疚,也只能先打发他回去了,自拿了他那帖子去看。
许莼从沈府出来,确实这些天来的志满意得得胜回朝,又得九哥温柔眷顾,春风得意,一时有些骨头轻了,如今细思回来,自己那胜仗,靠的是船坚利炮,靠的是九哥给的精兵强将……自己不过一股血勇,但那一日在船上奋勇杀敌的,哪一个不是?
他值得九哥为他付出这许多吗?还有……沈先生说的自污,又是如何来的?
他翻身上马,春溪问他:“可是要回宫?还是回府?”
许莼想了想道:“去千秋坊,派人去给国子监、太学的同学下帖邀请下,就说我在千秋坊包了包间,设了宴,请他们无事的来叙叙旧。”
春溪应了连忙出去安排席面、投帖等事。
果然午后便在千秋坊设了一席,招待了一回从前交好的同学。他如今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俨然朝廷新秀,下了帖子邀人,受邀的岂有不来之理,便是有事的也都推了连忙赶过来,谁也不曾计较这突然的邀约。
满满当当坐了满桌,许莼亲自拿了酒杯一一敬了过去,只说之前公务繁忙,许久未能与各位同学叙旧,多有不到之处,请各位同学海涵。
虽说在座多是王公贵族之子,但到底都还未领实职,与他这响当当实权在手还实打实有军功在身的不一般,他这般谦和,原本又是讨喜的性子,不多时席上欢声笑语,果然尽欢而散。
许莼带着满身醉意回宫,苏槐慌忙带着内侍们安排着送了解酒汤,替他梳洗,将通身上下衣裳都换过。谢翊从前朝回来,看到这醉醺醺小醉猫一只,忍不住也笑了:“你这去哪里喝了这许多酒?是又和方子兴、侬思稷他们喝酒去了?不记得自己受伤还没好全了?”
许莼笑嘻嘻攀上谢翊,只不停献吻,伸手到处点火:“九哥,我好喜欢您。”
谢翊十分无奈,也没办法与醉了的人讲道理,只能抱着他安置回榻上,却被许莼缠着不放。之前因着谢翊让他克制养生,他也乖巧,虽然明明很渴望,却也只是软语相求。不似今日这喝醉了借着酒意动手动脚手口并用的黏上身便不肯放手,谢翊被他惹得一身汗,终究闹了很晚才把他给安抚睡沉了。
谢翊这才起身出来命人传水洗浴,一边命人去传春溪定海进来问话。
待到换了衣裳,谢翊面上已又回到了之前那克制冷淡的神态,苏槐回话人传到了,便命了进了书房,问他们:“许莼今日和谁喝的酒?席上说了什么话?”
春溪上前回道:“是和太学、国子监从前的同学喝的酒,席上多是叙旧,说些京里各家的闲话罢了,并无别情。”
谢翊道:“怎的我看他今日抑郁不快,有些反常?你们细细回想,真无人说什么?”
春溪和定海面面相觑,春溪小心回话道:“因着只是叙旧,我们护卫都安排在外边房间用餐,并未在内侍奉,但席上一直融洽,并无口角。”
定海道:“若是说有些不快,似乎是世子从沈先生那边出来后面上有些气色不好,后来忽然命人投帖邀宴,世子平日一般不这样临时起意约这些同窗的,多是高门子弟,临时邀约多少有些失礼。”
谢翊重复道:“沈梦桢?你确定?”
定海道:“是,之前先去国子监,后来听说沈大人升官了,还让我们另外备了礼,后来因着沈先生未下朝,他先去了武英侯府,方统领和侬将军出去打猎去了,是武英侯在书房见的世子,我们未进去侍奉,但出来的时候世子还高高兴兴满脸笑容的,还一一看了秋湖他们备的礼,嫌不够喜气的,因着沈先生听说订婚了。”
谢翊将桌上的镇尺拿在手里慢慢抚摸:“知道了,下去吧,不要和许莼说朕问过这些。”
这日无大朝会。
沈梦桢一大早便被宣进宫里, 心里隐隐已知道这是昨日自己闯了祸,昨日许莼离开那般神情,这位必定心疼, 少不得兴师问罪来了。
果然谢翊语气平淡:“听说沈卿定了亲?倒是喜事一桩, 既是自己幸福美满, 难免想要学生也美满罢?”
沈梦桢一听这话头,便知果然如此, 上前行了大礼,俯身拜下道:“是臣逾越。”
谢翊拿着玉如意在手里慢慢盘玩:“沈卿昔日诗酒放浪,不拘世俗之时, 可想过自己如今板正腐儒之状?”
沈梦桢低头:“臣惭愧。是臣妄测君心了。”
谢翊道:“关于皇嗣, 朕如今每旬都去太学, 其实便是在物色嗣子, 但不会过早公开,以免臣子们居中操纵押宝。但朕会秘密立储,朕未百年之时, 诸宗室子皆有可能,因此人人踊跃奋进便可。密旨随时会改,存于正大光明牌匾后, 朕百年后,宗王、辅政亲王、辅政文武大臣见证, 同时取下密诏,拥立皇帝。”
沈梦桢一颗心落了下来, 俯身下拜:“皇上圣明。”
谢翊道:“许莼比我年少, 朕恐是走在他前头, 因此朕要让他拥有权力, 新君只能依仗于他, 若不肖不贤,可废立之。”
沈梦桢面色微变,谢翊道:“是不是觉得朕是昏君?”
沈梦桢不敢说话,谢翊道:“内圣外王,圣人修至德,施之于外,则为王者之政。‘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当圣人有情之时,王道也便偏了。你为许莼之师,自然真心为他着想,然而你又为良臣,因此担忧朕因爱他失了王道,乱了天下。”
沈梦桢听谢翊这口气并无怪罪,心慢慢定了下来:“陛下圣明,想来已有打算。”
谢翊看着他道:“平身吧,朕今日和沈卿说说话,沈卿也不必拘礼。”
沈梦桢看苏槐过来引了他坐在下首,他抬眼去看谢翊今日虽和往日一般穿着玄黄色常服,却眉目同样带着风流,举止投足不似之前端肃雍容,而是带着一些随意。
他再仔细看发现御书房内除了苏槐,谁都没有,背上的汗一下就出来了。
谢翊却淡淡道:“我自幼便为帝王,受的所有教导,都是教导朕如何成为一位明君,名存千古,史书流芳。”
“但我大一些后,自己熟读史书,便发现历朝历代,合格的天子没几位,受命于天,国祚万年,不过是个谎言。每朝每代,皇帝总有贤愚,若是皇室子孙不肖,遇到昏君,朝代覆亡也不过如同儿戏,荒谬可笑。”
“当然,名教自然有此解释:‘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谢翊徐徐说话,口气居然十分温和,仿佛正在与沈梦桢谈论经学一般寻常。
沈梦桢面色青白,不敢说话,却已隐隐知道皇帝要和自己说什么了不得的话,而他此刻只想晕过去,并不想听到任何离经叛道之话,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生不拘礼法,但真的见到这般惊世骇俗的帝王之时,他是如此的恐惧。
谢翊笑道:“如此推导下来,浙东鸿儒南雷先生提出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沈梦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吞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喉咙干渴不堪。
谢翊看着他道:“前朝国祚两百七十六年,传十六帝。我朝于前朝大乱之时,应运而生,驱除鞑虏,平定天下。国号定为沐,一则高祖封号为沐王,二则取深仁厚泽,润泽万物,涵养天下之意,为水德所兴。”
“国祚迄今,已有近两百年,已算长荣。国朝有兴衰,天子有荣枯。我朝国祚究竟得享天命多久,在乎皇帝一人之贤愚,是否顺应民心,顺命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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